“当初家父身缠煞气,难以根除,家母为了救他便将那煞气引到了自己身上。她为了不妨害我,从此独居甘渊,不许我见她,还将十九座甘渊都沉入了东海海底。”
    风衷心中震动,随之又不解:“你毕竟是天神,那煞气未在你身上,不至于有多大妨害吧,为何你母亲连见你一面都不肯?”
    曦光眸光半敛,别过脸去:“我先睡会儿啊小种子,就一会儿……”
    风衷以为他累了,只好不再多问,将龙桑杖竖在他身旁,生气四溢,连他身下的青草都长高了几寸,他很快就睡着了。
    “曦光,你又在这里偷懒了!”陡然的呵斥惊醒了曦光。
    他睁眼坐起,发现身上没有伤口,倒是落满了树叶,抬手掸了掸,忽觉自己的衣裳小了许多,再环顾四周,祥云拱瑞,仙气弥漫,却并不是在东海,居然是在扶风山的后山上。
    他的母亲正从远处走来,天衣蔚蓝如海,发髻高挽如云,一脸无奈:“总是这般疏懒,被你父亲知道,你准要挨一顿揍。”
    曦光张了张口,呐呐地问:“父亲呢?”
    “不是说了去人间封印煞气了,你怎么又问了。”甘渊神女上前替他摘去头上的树叶,拍了他一下:“快去修习,君夜就从不偷懒,你倒是向他学着点。”
    曦光起身朝前走,尚且还有些懵神,前方就是一汪小湖,他经过时对着水面照了照,满心诧异,怎么回到了少年时?
    前方有脚步声接近,方君夜停在几步之外,一脸冷肃:“师母,曦光,师父回来了,情形不大好。”
    他自登仙就是成年样貌,倒是未变,身上也依然穿着那件红衣,但仙气纯净,无半丝妖气,背后也没有那卷让他生不如死的画卷。
    曦光记起来了,这分明就是一千多年前的事,这么久了,他都快忘了。
    他拔脚就朝前山府邸跑去,却还是快不过他母亲,被她抢先挡在了门前:“你们谁都不要进来。”
    她独自进了门,整座府邸都被布上了结界。
    曦光自然知道会发生什么,坐在门外没动弹,一坐就是数十日。
    方君夜未能久留,人间愈发颓败,他需下界降妖除魔,临走前对曦光道:“师父有任何消息记得知会我。”
    曦光想叮嘱他一句,但想了想这不过是回忆,叮嘱了又能改变什么?他此番下界除魔一定会失手杀了一个无辜的凡人,然后中下那让他生不如死的诅咒。
    方君夜走后没多久府邸的大门就开了,他还是没有动一下身子。
    “曦光,你父亲沉睡了,就在扶风山底,放心吧,他一定会醒的。”是他母亲的声音。
    顿了顿她又道:“我要回甘渊住段时日,你别来看我。”
    曦光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此刻就远远避在廊柱后,浑身煞气缠绕。
    “好好看着扶风山。”
    “嗯。”
    “好好做个东君。”
    “嗯。”
    结界没了,扶风山里人去山空,曦光独自坐着,依然没动。
    身上的伤痛清晰起来,曦光从回忆里苏醒,也不知道自己这是睡了多久,天都已经黑了,大海风平浪静,头顶孤月高悬,穷奇在脚边睡着了,风衷不知去向。
    风里送来了轻轻的歌声,竟与他幼年时听到的一模一样。他捂着伤口爬起身,循着歌声找了过去。
    清潭之后有一棵苍天大树,树后半隐半现着一道身影,只露出一抹蔚蓝的衣角,隐隐缠绕着煞气。
    歌声停了,那人低低叹息:“曦光,我不是告诫过你不要来见我的么?为何不听话?”
    曦光上前一步:“母亲大可不必如此,我特地做了重分身,时常混迹于混沌界中,如今连山大王都做上了,却从未有过任何异常,可见我并不畏惧魔物,也许那煞气根本不会妨害到我。”
    树后的甘渊神女却退了一步:“混沌界中的妖魔都算不得什么,这煞气却是极魔邪物,你忘了当初伏羲大神的告诫了么?”
    曦光垂下眼:“无一日敢忘。”
    当初他刚出生不久,尚未成人形,还是黑乎乎的一团毛球,却已被他父亲看出奇特。彼时伏羲大神行将沉睡,他父亲赶在之前捧着他去见了伏羲大神一面。
    伏羲大神一眼就看出他有多重身,特地为他推演算卦,看完卦象后道:“此子多重身非同寻常,能力亦非常人可比,只是将来分身极难修炼,五重身已是极致,六重身难上加难,若能突破七重身,可叫三界望尘莫及,九重身则可为混沌始祖了。”
    他父亲谨记在心,正要告辞,却听伏羲大神低低叹息了一声,不禁停下了脚步:“师尊何故叹息?”
    伏羲大神道:“卦象有异,不可将他有多重身的秘密传扬出去,否则他必有一大劫,关乎生死。他的多重身特殊,易受妨害,也不可让他触碰极魔邪物,切记。”
    他父亲记下了每一个字,而他自记事时起就将这每个字都背在了心里。
    只是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多重身会让他母亲也退避三舍。
    甘渊神女道:“你既然记得就不能违背,也不要再探寻煞气的缘由了,倘若你有万一,没了东君,岂非叫三界失序?”
    曦光忙道:“母亲放心,我已经留下后嗣,东君神力后继有人,天职绝不会荒废。”
    甘渊神女讶异道:“我竟不知你已成婚了,难道如今三界又可以生育后嗣了?”
    曦光叹息:“不,白日里与你交手的那个是种神风衷,我借她之力才留下了后嗣。”
    “原来那是种神啊!怪不得我看她手中法宝有些眼熟,此时想来正是龙桑杖。”
    “是。我如今对三界已有交代,可以全力救回你和父亲。”
    甘渊神女却未应声,隔了许久才问了句:“你父亲可有苏醒迹象?”语气里带着一丝希冀,又有些小心。
    曦光脸色一僵:“应当快了。”
    “那君夜呢?他入混沌界前还特地来东海拜别了我,如今诅咒可解了?”
    “……也快了。”
    甘渊神女低低笑了一声:“那就好,你不用记挂我,我一切都好,有个叫轩卿的小神仙还时常来探望我,我并不觉得寂寞。只是上次有个毛头小子在此挑衅我,他与之动了手,之后就没再来过了,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曦光苦笑:“应当没事的,放心吧。”
    “嗯。”甘渊神女的声音渐渐远去:“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
    曦光陡然追了上去,朝着她的背影跪了下去:“母亲放心,总有一日我会迎你回去的,父亲会醒,君夜也会回到天界,你会儿孙绕膝,不会永远独居在这茫茫深海……”
    他的头点到了地上,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切勿勉强曦光,这么些年你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与我一样呢?”
    “我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我这些年又添了分身,如今一人便等于五人了。”
    甘渊神女笑了起来,笑声散在了风里,不见了踪迹。
    曦光肩头微微颤了颤,似乎也跟着笑了。
    周遭寂静下来,身上的伤口却又疼了起来,他歪了歪身子,被一双手扶住。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就去摘了些果子吃就不见你了,险些被你吓死。”风衷的脸探了过来,一手摸了摸他脸颊:“你这是怎么了?”
    曦光一脸的笑:“唉,这么久没见家母,一见就被揍成这样,我自然有些难受嘛。”
    风衷拍了拍他的背:“我知道你母亲下手是重了些,但那是冲着我来的,又不是冲着你,行了别难过了啊。”
    曦光靠过来,伸手揽着她的背,埋头在她颈边,不言不语。
    第034章 轩卿
    风衷没有追问曦光什么,却也明白他的心情。
    第二日她有意起了个大早,曦光还在睡着,她将龙桑杖在他周身绕了绕,让他睡得沉一些,轻手轻脚地起身,拍醒穷奇。
    穷奇变为成年之后,驮着风衷飞出了这座山头,大约从睡梦当中被扯来干活很不高兴,它一边拍翅膀一边颠啊颠的。
    风衷险些被它颠进海里去,扬手在它脑门上揍了一下:“好好飞,往有煞气的地方飞!”
    穷奇疼得嘶吼了一声,总算是安分了。
    没多久它就开始在一片海面上方来回盘桓,对着风衷嘶了一声,肯定是感受到了煞气。
    风衷用龙桑杖指向那片海水,朗声道:“请甘渊神女现身相见!”
    海水急速旋转起来,形成旋涡,却未见山头升起,中心煞气四溢,似乎有些异样。
    风衷先以血涂抹龙桑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这才拍了一下穷奇,降低至那旋涡附近。
    一接近便感觉到了冲天的阴煞邪气,叫人难受至极,亏了她刚才以灵气护住了自己,不然以凡人之躯真的是无法承受。
    昨日并未感觉甘渊神女身上的煞气有这么重,风衷觉得海水之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刚想完便听到旋涡里传出了甘渊神女的一声呻。吟,不高不低却极其清晰,听来万分痛苦。
    朝阳还未升起,海面上一片雾茫茫的阴灰,头顶却亮光大盛,风衷抬头一看,上方亮起了伏羲八卦阵法,稳稳地罩在旋涡上方,那升腾的煞气似乎受到了压制。
    风衷总算明白为何她和曦光从阵法里挣脱出来就到了这里,料想是甘渊神女为了克制煞气也布了个伏羲八卦阵,两个阵法之间的生门昨日恰好互通了。
    她手腕一转将龙桑杖朝漩涡中心掷了过去,煞气似风般一扬,四下陡然间阴气大盛,竟将龙桑杖弹了回来,她伸手接住,心中大惊,煞气里怎么会掺杂着郁途的阴气?
    “种神快走,有人袭击甘渊!”旋涡里传出了甘渊神女的声音,夹杂着些许的忙乱。
    这人是谁不用想也知道了。
    风衷将龙桑杖挥去,拖住那股阴气,冷声道:“郁途,先是青丘,后是甘渊,你的野心越来越大了!”
    “风衷,你居然到了东海。”
    风里传来了郁途的声音,远在天边又似近在咫尺,一股阴气自她背后弥漫而来,风衷不用想也知道上面附了郁途的意识,转头便将龙桑杖送了过去。
    阴气四散,郁途的声音也散开在风里:“我的野心可不止这些,人间都没了,还要什么人间仙境呢?”
    风衷明白了,人间尚存几处仙境,青丘、蓬莱和甘渊俱在此列,有这几处仙境在,人间的生气就还没彻底断绝,他怎么会不暗中下手呢!
    原来这头顶的伏羲八卦阵法不是对付煞气的,而是对付他的。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里的伏羲八卦阵法竟然与她所布的那个互通了生门,难怪她和曦光闯出来就到了这里。
    散在风里的阴气越聚越多,遮天蔽日一般,四下黑暗,阴气里聚拢了郁途的身形,他凌空踏步朝风衷走来,居然只隔了几步的距离,微微笑道:“生气终将被我吞没殆尽,你看我如今离你是不是又近了一步?”
    穷奇低嘶着往后飞了飞,风衷不动声色,却不得不承认他比上次见面气势更强了。
    风衷想起了那个预示,心中不甘顿起,龙桑杖狠狠送了过去:“离我近又如何?胜负尚未可知!”
    生气冲撞而去,郁途连退数丈,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忽然闭眼嗅了嗅气息,抬眼时眸中幽蓝大盛:“你身上的生气变了,莫非已经借到血了?”
    “怎么,你怕了?”风衷冷笑。
    海水呼啸而起,茫茫东海都陷入了黑暗,眼前阴气聚成的身影消散而去,黑暗里走出了郁途本人,白发在风里狂舞,眼神阴寒如刀:“谁的?”
    风衷横着龙桑杖在身前护住怀间的蓝玉瓶:“与你何干?”
    郁途的视线四下游移:“你既然在这里,那人必定也在附近。”他霍然转身朝远处掠去,漫天的阴煞之气沿着东海海面呼啸而去。
    风衷低头看了一眼旋涡,山头终于缓缓升起,甘渊神女端坐在山中心的清泉里,周身煞气缠绕,苍白着脸对她道:“无妨,我已经将那座山头沉入海底,他不会发现曦光……”说着竟吐出了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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