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摩的目光变了几变,妙音也是惊疑不定,强作镇定。
    谁都没有说话。却又宛若山雨欲来,风暴将起。
    几番沉默之后,一切才终于归于虚假的平静。
    维摩勉强笑道,“我才从含章殿中出来,不想在此地遇见阿姐。”
    妙音道,“哦……我也是刚刚从含章殿里离开,许久没回宫里,一时竟迷路了。”
    姐弟二人便一同回徽音殿去。
    一路上各自无言。
    临近徽音殿,维摩忍不住又开口道,“阿姐。”
    妙音不做声。维摩的话也便咽了回去。
    许久之后,妙音才问,“你适才同我说话了吗?是什么事?”
    维摩只摇了摇头,道,“……无事。”
    待回到徽音殿中,便听子时钟声响起。
    这个喧嚣热闹的夜晚忽就寂然无声,万众仰首,静静的在清冽的风中呼着白气,听那一百零八声钟声回荡在辽阔夜空之下。
    忽有那么一刻,不知从何处起,欢笑声、交拜声,恭贺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庭燎的火焰骤然腾空。似乎还嫌这火不够盛大,又有人往火中投注甲香沉麝,焰火爆开的同时,芳香四散。
    姐弟二人忙都加快脚步,不论心中究竟作何想,俱都笑着迎入殿中。
    在维摩的带领之下,天子膝下子女齐齐起身上前,向他跪拜贺春。
    天下太平繁华,膝下子孙繁息。天子只觉得无一事不美满,就连早先对妙音的不满也俱都消弭。看她形单影只的立在下头,面色苍白,反有些心疼她婚姻不谐。便招手令她到自己身边坐着,训导道,“你姐姐已子女双全,就连你弟弟也有了女儿。你也差不多该收收心,好好的过日子了吧。”
    妙音身上一僵。然而想起刘敬友来,心中复又感到委屈厌恨,便只冷冷的不做声。
    天子见她不悦,便也不多说什么。
    又唤维摩来,问,“事情办完了吗?”
    维摩心里便也一跳。
    所幸他在天子跟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立刻便镇定下来,问道,“阿爹说的是什么事?”
    天子道,“替朕去上香的事。”
    维摩才悄悄的松一口气,笑道,“儿子这就去。”
    ☆、42|第四十二章
    天和四年,正月初二日。
    公主府。
    妙音披着厚实暖和的狐裘,手捧一杯茶茗,懒懒的靠在凭几上。
    萧懋德一早便来她府上拜访。他们之间最私密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次,早无所谓礼义廉耻。萧懋德轻薄调戏,她只放任他动手动脚。调情到急不可耐时,就在临水的亭子里放浪了一番。
    此刻俱都平息下来,妙音只仄仄的看着外头景物,萧懋德就从背后抱住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啄这她的脖子,靠在她耳边说话。
    这是一处谷地,三面矮山山势起伏,山上密植林木。这个时节老叶落尽,新叶未生,只剩一林子光秃秃的枝桠,倒影在暗碧色的池水中,树影宛若荇藻横斜。
    天光倒不算暗,然而晨起之后天空便灰蒙蒙的,从山谷处看天,狭窄又逼仄。
    四面景物都灰扑扑的,却有两只毛羽艳丽的鸳鸯浮在池水上——原本那鸳鸯是一彩一灰,妙音嫌弃灰色的败兴,便全换上彩鸳。下人们奉承畏惧她,自然只知道一味说好,没人敢有什么意见。不过这两只鸳鸯关系却十分糟糕,此刻就在水上拍打着翅膀互踢。
    妙音喝着茶茗看它们打架,心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懋德却没察觉出她的心事,只以为自己将她侍奉得舒坦了,便开始引着她说正事。
    “你打算怎么处置如意那个小丫头?”
    妙音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明明知道此刻更该忧虑的是维摩知道了没、知道多少——妙音的心不在焉也真因为此——但听到萧懋德的话,善妒的天性还是立刻就苏醒过来。她就像个冷眼看着丈夫做妖的黄脸婆,一面在心底嘲讽萧懋德大祸临头还不自知,只一味贪图美色,一面又暗暗的恼火嫉恨。便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你说该怎么办?”
    萧懋德便拨弄着她的鬓发,目光多情、宠溺的凝望她——在床上他其实是十分霸道粗鲁的情人,也许他自己都没自觉,就只有在算计妙音时他才会格外体贴温柔的待她。而妙音对此却心知肚明。不过她爱的本来就不是他的体贴温柔,她就只是享受他的雄壮罢了。偶尔他有些小心思——譬如他想要一辆逾制的黑檀马车,她就弄给他。横竖她阿爹知道亏待了她,向来对她有求必应。她尽可以肆意的挥霍跋扈,宣泄自己的不满。
    但她肯宠着萧懋德,并不意味着她就看不透萧懋德的心思。
    萧懋德果然说道,“我们也得抓住她的把柄,让她不敢到处乱说。最好能将她也拉下水,变成共犯……”
    “嗯……但是该怎么办呢?”
    “设一个局。”萧懋德便道,“将她骗到这里来,你是她的姐姐,你请她来她岂会拒绝?到时下点药,找个人对她下手,务必将她弄得舒服了……”
    妙音不由轻笑了一声,冷冰冰的道,“你还要扯进多少共犯?殊不知牵扯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吗?”
    这话说得正合萧懋德的心意,他便沉声道,“那该怎么办?”
    妙音便道,“不如干脆就你来吧。只要让她食髓知味,日后她怕还要求着你弄,哪里还会生出异心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萧懋德再蠢也听出妙音言辞异样来,不觉便僵了一下。妙音却不等他开口,已兀自起身,回头静静的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很不错,比旁人都强许多——但也没舒服到那种地步,真的。”
    萧懋德脸色变幻不定,又羞恼,又有些恶向胆边生。扑上去将她压在榻上,“有没有那么舒服,你不是最清楚吗?”
    妙音揽着他的脖子肆意的笑,笑了一阵子,目光便柔缓下来。她抬手摸了摸萧懋德的脸,道,“真的,女人的脑子没长在下三路。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蠢啊……”她低笑道,“真以为多长了根蠢物,便能令天下女人都对你俯首帖耳吗?”
    “我们还是来做点大事吧。”她说,“你不是说想立我为皇后吗?……去把太子杀掉吧。”
    萧懋德离开后,妙音裹着狐裘,神色疲倦的望着外头暗碧色的池塘。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都没有想。
    一直到侍婢进屋添加银骨炭时,她才僵硬的起身,长舒一口气,道,“不必添了,已经用不到了。”
    萧懋德从公主府里出来,脑中略有些眩晕。
    ——妙音令他干掉太子,她来把天子除去。萧懋德隐约能察觉出来,妙音是认真的。
    萧懋德当然想干掉维摩自己当太子,哪怕有一半的机会他都敢去赌一把,且他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得多了,子杀父、弟杀兄的事在他看来只是平常。他愤恨天子待他刻薄,心里早不知凌迟过天子多少回了。
    但他想不到,妙音竟也想弑父!她不但想还说出来了,并且真打算去做!
    萧懋德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二姐确实每每出乎他的预料,胆大得令他常感新奇。他们确实是天生一对。
    想到天子最心爱的女儿竟想要他的命,萧懋德就感到无比畅快。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但他并没有昏头。
    妙音的计划分明就十死无生,就算侥幸成功,得利的也是维摩,对他全无好处——他当然不觉着自己能悄无声息的干掉维摩,否则他早就动手了。
    他脑中盘算着,决定装作不知,只敷衍着妙音,怂恿、坐视她和天子父女相残。
    横竖都是一场好戏。
    他心下得意,便手脚大开的靠在黑檀木的车厢壁上,随手撩开车窗帘向外看了一看。
    却见有一个身影飞快的拐过墙角,藏到了暗处。
    萧懋德的脑中猛就一醒——被人监视了吗?是妙音?还是萧怀朔?难道是太子吗?
    ……
    他随即便立刻意识到——他和妙音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私密。不论妙音事成还是事败,为摆脱嫌疑,维摩都必然要竭力追究。到时他很可能会被牵连出来。若事败也就罢了,天子对亲眷极其心慈手软,只要把事全栽到妙音头上,总能躲过一劫。可万一事成,以维摩对他的忌惮,必然会趁机对他下手。
    萧懋德心下飞快权衡,不多时便拿定主意,立刻便对车夫道,“去东宫!”车夫正疑惑,他却又改了主意,“不用了,回府吧。”
    ——就算要告密,也得先稳住妙音再说。
    #
    “你说阿姐要刺杀阿爹?”
    “她是这么说的。”萧懋德道,“也不知她发什么疯,忽然冒出这种想法来……”
    维摩本不想见萧懋德——萧懋德对他的居心,天底下凡认得他们两个的人除了天子之外谁都看得出来。就连小沈氏这么怪癖清冷的人,见萧懋德领着他玩耍,也必要跟在一旁。饶是如此,幼时他也曾被萧懋德引到假山水池边丢弃。幸而身旁人警惕防备,才没出什么大岔子。
    可想到除夕夜里的事,维摩还是鬼使神差的准萧懋德入见了。
    然后便听他说——妙音要弑父。
    维摩觉着这个人真的是禽兽不如,淫及姊妹已骇人听闻,谁知他前日还在同妙音温存,今日就将十恶不赦的大罪栽到了她头上。
    维摩感到不可理喻——此人究竟有什么好处,能将他二姐迷惑至此!
    “且不论阿姐说没说、怎么说,”维摩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就算她真做此想,为什么偏偏要对你说?”
    “她想怂恿我和她同谋。”论城府,萧懋德这种坏事做绝的恶人哪里会被维摩拿住?就算他从这句话中已揣摩出,维摩对他和妙音的私情心中有数,也还是眼睛都不眨,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二姐似乎觉着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谗言——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也就跑马走狗玩女人这么点爱好,只想安安稳稳过富贵日子罢了。何况我自幼受陛下和皇后的养育之恩,心里若还有非分之想,岂不是禽兽不如?”
    他一番话将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维摩白被人称赞“敏捷”,遇到这种无赖也无可奈何。
    但他也确实听出了萧懋德的言外之意——妙音不止想弑父,还要除掉他。
    不过比起弑父来,妙音想对他下手,维摩反而没那么惊讶。天家无手足,他撞破了妙音的私情,妙音想杀他灭口,扶持萧懋德上位——至少听上去比弑父合理多了。至于萧懋德为何偏偏强调妙音想弑父,八成只是想给他个借口,把事情捅到天子跟前罢了。
    维摩心中自然难免气愤难过——姐弟手足,妙音竟为这种渣滓,这点小事就要害他。可他同时也很清醒——人心有时就是能险恶到此种地步。
    他也能猜到萧懋德告密的动机。恐怕萧懋德已厌倦了妙音,想借此事、借他之手除去妙音。顺便也坑他一把——若是由他向天子状告妙音想弑父,天子会怎么看他?且若妙音动手了,萧懋德自然告发有功;若妙音没动手,错也是维摩来担。
    “你有此心尚且是禽兽不如,何况阿姐?你空口说阿姐要弑父,总得有什么证据吧。”
    果然,萧懋德道,“若有凭证我就直接去找阿爹说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一时疯话。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恼火起来什么话都说。只不过这一件实在过于重大,万一呢……所以我只好来告诉你,让你提防着,有备无患么。阿爹毕竟年纪大了。”
    他的说辞竟同维摩料想得分毫不差。也只有这般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将十恶不赦之事说得如此轻巧无辜。
    他二姐竟是瞎了眼不成?
    维摩怒极反笑。
    萧懋德一时有些看不透维摩的心思,便道,“事说完了,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他起身便要离开,维摩却一磕茶杯,道,“急什么,总得弄清楚二姐究竟是不是一时疯话不是?”
    侍从们立刻上前拿住萧懋德,萧懋德一惊之下不由大骂,“萧怀猷,你什么意思!不去拿罪魁祸首……”
    维摩打断他,道,“你也知道二姐的脾气,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呢?还是当面说清为好。”他挥手道,“去请永熹公主来!”
    维摩一贯软善好欺,萧懋德向来轻视于他,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果决,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在他和妙音之间,维摩自然更厌憎于他。看来维摩竟是想伙同妙音,趁机先将他除去。片刻后他又想,也未必——恐怕维摩还是对妙音手软,想给她留一条生路。
    他坏事做绝,见多了尔虞我诈。明明才出卖了妙音,竟不心虚。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还在想着妙音未必舍得下他,一会儿见了妙音该如何暗示她利用维摩的心软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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