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忽感到下腹剧烈的疼痛,有粘腻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她茫然、虚软的掀起被子,只见白绸的亵裤上,红色缓缓浸染开来。
    夜空黛蓝,漫天寒星。如意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离天亮还早。
    然而外头已起了灯,晨灯橘色的暖光映在帐子上,来来往往的人的剪影清晰可见。低低的交谈声不时传来。
    如意便知道——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头脑昏沉,身体虚软。腹中宛若揣了块石头般钝钝的坠疼着。尚不至于无法忍受,却也十分沉重难受。
    且弄脏了亵衣,她有些羞于见人,便不下床,只低声唤人来。
    徐思已提前教导过了,因此如意并没有为少女初潮而感到多么惊慌失措——但想起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境,想起除夕夜里的见闻,她心中便郁结难解。对于徐思所说“成人”一事,不可遏止的感到厌恶和抗拒。
    她已过了十四周岁的生日,初潮来得并不算突兀。徐思也早有吩咐,因此该准备的事早已准备过,宫娥们很快便帮着她清洁更换妥当。
    因她腹痛难忍,底下人忙着去准备姜汤。如意便拉住刘嬷嬷的手,问道,“妈妈,什么时候了?”
    刘嬷嬷道,“子时三刻了,时候还早,您再睡会儿吧。”
    ——原来竟还在子夜中。
    如意便问,“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殿里人都还不睡?”
    刘嬷嬷静默的片刻,终还是说道,“……陛下遇刺了,娘娘去前殿侍奉,此刻还没回来。”如意一惊,便要起身,刘嬷嬷赶紧按下她,道,“您别着急,娘娘才刚刚送信回来,说是不当紧。您只管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天明后再去求见也不迟——且陛下也许不大想见公主们。”
    如意动作不由就一顿,心想:是了,她毕竟不是亲生,她阿爹……天子只怕很不想看到她吧。
    她兀自失神。刘嬷嬷却又低声道,“……听说刺客是二公主带进去,陛下忌讳得很。”
    如意便一怔。直到被刘嬷嬷塞进被子里,眼看着外头熄了灯,下人们轻轻关上门出去。她才有些茫然的意识到,刘嬷嬷暗示给她的事——妙音公主弑父了。
    她心中千头万绪,掺杂不清。自己的、旁人的,亲眼所见的、梦中所闻的……兼初经疼痛,她越发觉得浑浑噩噩。夜半的时候便糊里糊涂的发烧起来。宫娥端姜汤来给她,摸到她身上滚烫,都吓了一跳。忙乱的去请太医、熬药……折腾到天色将明,她才昏昏沉沉的在低烧中睡过去。
    自习武后风雨无阻的晨课,也在这一日中断了。她睡到晌午才终于醒过来,因胃口糟糕,只勉强进了一点白粥。
    徐思已从承乾殿中回来,沐浴更衣后正打算小睡一会儿,听说如意病了,忙到如意房中来探视。
    见如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跟纸似的,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那病中姿容柔弱清丽,美色难掩,徐思心下不由就一顿——她一生受美色牵连,比同侪闺秀们多受了无数苦楚。此刻意识到如意的美貌,竟是先感到不详。不过片刻之后,这心思便被疼爱怜惜所取代了。
    她上前探了探如意的额头,如意觉出动静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时,徐思随手便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问道,“可还难受?”
    如意点头,眼中一酸,泪水便涌上来。可想到前夜的消息,还是先焦急的问道,“阿娘,阿爹怎么样了?二姐姐她……”
    徐思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阿爹没事,只是掌心被划破了,这两根手指之间有些割裂。伤口不深,太医已替他清理缝合过了。”顿了顿,又道,“……你二姐姐已被送去她舅舅家了。”
    如意点了点头,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这便好……”
    徐思便问,“你呢?”
    如意眼泪便啪嗒啪嗒落下来,她声音低低的,“我?阿娘,我好难受啊……”
    她少有这么示弱撒娇的时候,徐思不由笑叹一声,揉了揉她的耳坠,“你这次是赶巧着凉了。只要仔细调理好了,下回就没那么难受了。”
    如意摇了摇头——她心知自己的难受并非因为痛经和热症,而是因为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如果这世上还有个人是她可以商议的,那必然就只有徐思了。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正整理着事由,外头便又有人来求见。
    徐思见是自己留天子那边的人,她知道如意担忧天子的伤势——毕竟有十四年的养恩在——便不避着如意,问道,“说吧,什么事?”
    那人张了张嘴,道,“……妙音公主自尽了。”
    ☆、44|第四十四章
    沈家人等候在承乾殿外。
    已过了晌午,天阴风冷,冬日惨淡的日头点在灰暗的天空上。宫城矮阔空寂,侍卫们森森而立,寂无人声。
    妙音公主待罪而死,沈家不敢擅自入殓,只能来请天子的口风。哪怕天子不肯亲临,至少说一句以何种身份下葬,沈家人心里也能稍稍安定一些。但从上午一直跪到下午,期间只太子派人出来劝请暂离——道是天子正在礼佛,不许人打扰。而天子并没有一言传出
    待到未时将尽,殿内终于有人捧着清水、焚香之属出来,想是天子礼佛完毕了。沈家人忙又上前打探消息,不多时,太子终于亲自从殿里出来。沈家人赶紧询问,“陛下的意思是?”
    太子只摇了摇头,随即露出吃痛的表情,扶了扶脖颈——沈家人见他脖子上也包了一圈细麻布,便知他也受了伤,终于没敢再多说什么。
    太子这才道,“阿爹正在气头上,你们先回去吧……”又道,“先入殓了,丧仪之事我再缓缓同阿爹说。”
    入殓之后停灵,是为了供人凭吊的。可妙音公主犯了这种罪过,谁还敢跟她沾是半点关系?还停灵做什么。停在哪里岂不徒令沈家焦虑?
    天子命他们“看着处置”,沈家已够倒霉了——一个外家又哪里知道该怎么处置一个要弑父的公主?恨不能不接手才好。所幸妙音公主入府前麻利的抹了脖子。沈家请妙音下车,车上迟迟没有回应,待鲜血滴了满地,沈家慌忙去查看时,才知妙音公主已死去了。如此,沈家虽松了一口气,却也还害怕担上擅杀公主的罪名。
    这会儿若还让妙音公主的灵柩停在自家,是怕旁人不知道妙音公主和自家的关系吗?
    便道,“公主毕竟已经出嫁,是不是送回刘家更好?”
    维摩不由就沉默了片刻。
    虽被妙音骂是“贱人”的儿子,但妙音已死,维摩的恨恼已无处着落。反而想起幼时姐弟间相处的种种情形来,见她尸骨未寒,沈家便这么急于脱清干系,不由为她感到悲伤起来。
    何况,半年多前刘敬友就已和妙音公主划清了界线,这会儿如何还肯令妙音的尸首带着谋逆之罪入门?
    若再被刘家退回来,岂不是要让妙音公主暴尸街头?
    道,“这话舅舅还是找阿爹说吧。”便也不听沈家解释,转身回殿内去了。
    妙音公主是因弑君、弑父不成而自杀,宫中无人敢替她说半句好话,就只维摩一人因当时以身替天子挡刀,此刻反而能为她说句话。
    故维摩去而复返。
    折腾了一夜,此刻天子已命妃嫔子侄们回去休息。只二郎年纪最小,天子便留他在殿里歇着。
    此刻二郎正跪坐在天子榻前说话,天子抬头见维摩去而复返,便令二郎起身立在一侧,目光柔和的望着维摩,道,“不是让你回去歇着了吗?你还带着伤,不必硬撑。”
    维摩道,“儿子没事……儿子还有事没向阿爹禀报。”
    天子令他直言,维摩便将萧懋德向他告密,反而被他扣押在东宫的事告诉天子,道,“阿姐自幼养在深宫,平日交游的也都是些后宅妇人,哪里认得这些杀人越货的贼子?儿子怀疑那两个刺客同西乡侯脱不了干系,恳请阿爹严加追查。”
    天子却沉默下来,半晌方道,“……还算他有些良心。”
    闻言二郎只垂了垂眼睛,没什么触动。维摩却一惊,抬头望向天子。
    天子一脸倦怠,道,“把人放了吧。”维摩还要再说什么,天子已又道,“朕会令宗正寺严查。你就不要沾手了,免得让人说你苛待兄弟。”
    维摩心情复杂,不肯应声,却又不知该如何规劝。
    二郎看了他们一会儿,便道,“儿子实在想不明白。”他一贯沉默寡言,这次却主动开口。天子和维摩俱都望向他,二郎便疑惑道,“阿姐究竟发什么疯?又要刺杀阿爹,又要刺杀大哥——谁能比阿爹和大哥待她更好,莫非她还想当女皇帝不成?”
    维摩斥道,“荒谬,天下哪有女人当皇帝的?”
    二郎道,“是啊……我看阿姐也没有这种野心。”这才缓缓道,“何况,这天下哪里还有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她被鬼迷了心窍了?”
    维摩一怔,这天下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就只有皇后了。二郎虽明着在说妙音,实际上还是在说萧懋德的野心。
    他立刻望向天子。
    天子何尝不明白二郎话中含义。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要再提这个祸害了。”又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兄弟二人一道出宫,分道前维摩不由叫住二郎。
    二郎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拢在袖子里,道,“今日阿爹进用的膳食,大哥可看到了?”
    维摩愣了片刻,猛的记起来——还在大年正月,天子桌上竟尽是素斋,不见半点荤腥。因天子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茹素,维摩习以为常,便没怎么惊讶,但此刻想来才觉出异常。
    二郎便道,“阿爹只是不说罢了。”他宁肯礼佛也不去看妙音一眼,看似无心无情,实则是见了子女的血肉,内心极为痛苦,唯求超脱出世,“牛羊尚且不忍杀害,况乎子侄?”
    天子看似动摇,但最终只怕还是会放萧懋德一条生路。今日他们兄弟的进言,其实都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维摩垂头沉思着,终于叹息,“……我明白了。”
    二郎听他叹气便觉着头痛,便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你今日若放了他,他日必受祸乱。不如先斩后奏,杀了他。”
    维摩道,“阿爹已下了命令,岂能违背?何况还有那两个刺客在。只要刺客招供,纵然阿爹放他一条生路,他也得脱一层皮。哪里还有余力作乱?”
    二郎摇头道,“只怕刺客招出来的,不尽如人所想——否则他怎么敢向你告密?”
    维摩沉默了片刻,道,“那也没旁的办法。”
    二郎心想你都有胆量私心扣住他,就没胆量错手杀了他吗?这会儿放他何异于放一个死敌?
    但说到底,萧懋德是死是活都同他不大相干,真正会为此烦恼的也只维摩罢了。甚或萧懋德活着,对二郎而言反而有益处——至少有这么个靶子在,维摩便不能将矛头尽指向他了。何况他已尽心苦劝。莫非还要亲自把事揽过来,替维摩杀了萧懋德不成?便也不再多说了。
    刺客的供词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这二人竟出自小沈氏的门下。
    沈道林年迈体虚,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就此病倒再床。沈家上书自辩,天子降旨抚慰功臣,令沈道林安心养病。
    未几,小沈氏自尽。
    沈道林乞骸骨,天子准其回乡荣养。但沈道林一把老骨头受不住颠簸,竟便死在回吴兴的路上。沈家还在任上的子侄尽数回乡丁忧。
    颓势难返,树倒猢狲散,告发沈氏违法乱纪的奏函如雪片般飞来。甚至有人揭发沈家当年暗通李斛,意图犯上作乱。天子将这些奏函一一摆开,真想悉数发下去严查。但最终还是一一压下——汝南又有零星叛乱,交广一代局势也总不稳定。而江左多土豪,彼此之间交错联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难以轻易连根拔起。现在还不能将他们逼到绝路上。
    沈家一败,宫中有传出许多流言——台城的秘密便如淤泥般层层累积,看似已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可不知何时一块石头投下去,便能激起漫天陈旧烟尘。
    徐思当年嫁给李斛的旧事也被翻出。原来李斛之所以非徐思不娶,正是因为当年错听了沈家一句话,想借娶徐思一事表明自己贪恋美色,没什么大野心。沈家就此将徐思塞给降臣,断绝了天子对徐思的念想。
    只不过结果事与愿违,天子终是知晓此事,对皇后的敬爱也由此断绝。
    最终李斛事败,徐思再度入宫。而皇后早已因病过世,虽说沈家终是握紧了大皇子,并将大皇子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到底也没能长久。
    徐思听了只当作耳旁风——这些事她早在当年便已知晓,此刻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还徒然令如意心中猜疑。
    不过如意毕竟懂事了——虽隐约察觉到自己的生父恐怕就是传言中残暴不仁的逆贼,但并不执着于寻根究底。反而害怕勾起徐思的伤心事,不肯在徐思面前流露出什么痕迹来。
    徐思干脆便同她说笑,“那年腊月雪后,寒梅花开得热烈。便如烈火烧在琉璃白玉之上,烂漫的红了漫天。我贪玩,偷偷跑去梅花树下喝酒。却见有人比我先来,是个身量小小的小娘子,只有这么高,生得窈窕美貌,模样就和你差不多。矜持的端坐在梅树枝上,火红的纱裙垂落下来,眉心有花蕊似的花黄。她见我喝的得趣,便抿着唇眨着长睫毛望着我。我问她,‘你要喝’,她就点了点头。我便请她喝了一杯酒。后来她就说,‘蒙你当年手植,这些年教我诗书,赐我琼浆,供我容身之地。我无以为报,便满足你一个心愿吧’。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便说‘你来给我当女儿吧’,她说‘好啊’——后来我就生下了你。”
    如意:……
    如意笑过一阵,也知道徐思是在安慰她。便道,“原来我是梅花精托生,被阿娘用一杯酒拐来的啊……”
    徐思笑道,“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商契,姜嫄履大人之迹而生周弃。我怎么就不能遇梅花精生下你?我最喜欢寒梅花了,凌寒傲雪,暗香悠远,正是女孩儿该有品格。”又道,“只是没想到十五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借着这个年,如意十五岁,笄年已至。原本该出宫立府,但因妙音公主一事,天子消沉至今,便将如意给忽略了。
    故而眼看着上巳将至,天子还没下旨拨建公主府——不过徐思已为如意准备好了笄礼,待行过及笄礼后,徐思打算亲自向天子提这件事。
    虽说也十分舍不得如意,但宫中这么多流言,她还是觉着如意早些离开自立为好。
    便又道,“早些年你还小,阿娘便一直没有问你。这些年你一直和徐家表哥一道求学,想必已熟知他的品学性格了……若让你嫁给他,你可愿意吗?”
    如意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在除夕夜里所撞见的事,但此刻骤然听徐思问起来,她脑中还是立刻便是一片空白,随即那夜的记忆便被唤醒了。她用力将指甲掐进手心里,才总算能将记忆摆脱。
    萧懋德和妙音所说的那些淫词浪语如意确实已尽都忘了,但她确实从那些话里知道了一件事——这种事是夫妻之间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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