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回望,月辉落了满身,徐仪愣神片刻,才记起自己要说的话,便轻声说道,“我该做的事——我在做的事,未必就是我想做的事。”他说,“我给你的承诺,也都是我心里的愿望。”
    如意回想他的许诺,脸上一红。轻快的一点头,便抽回手去,揽裙飞快的离开了。
    这一年七月底,徐仪再度离开建康,北上淮南。
    ☆、第八十八章 (下)
    八月中,长干里南郊的绣庄也终于步入正轨。
    庄上绣娘大都是当日叛军丢下的“女眷”,如意又特地聘请了几位宫里出来的绣娘坐馆传授手艺。绣娘们适应得都还好。如意去过几次,她们已经大致都能平静安稳的过日子,彼此之间也多有帮扶。看样子是都想好好学手艺,过回正常生活的。
    如意觉着气氛不错,便想着让庄七娘也去客串一下女师傅,偶尔带带女学生。
    ——她在长干里给庄七娘买了处宅子,也雇佣了几个人照顾、陪伴她。
    庄七娘眼睛不好,大夫给看了,说是唯有仔细养护着。治是治不好的,只希望别继续恶化下去,也许能免于失明。
    因此如意本不希望庄七娘再继续做活儿。庄七娘对她有恩,她很愿意为庄七娘养老。
    但是随着相处多了,如意渐渐就意识到,庄七娘的问题不在于眼睛会不会失明、有没有人给她养老,而在于她心里没有着落。
    这个卑微的妇人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殷切期待和怕被嫌弃,每日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的提着午饭守在总舵门外,总是一副非常相见她又很怕打扰她的表情。和邻居、下人们相处起来也畏畏缩缩的。
    如意觉得,庄七娘还是该多见一些人,多察觉一些自己的优点。
    而教人手艺的女先生,天生就受人尊敬。也许认可、尊敬她的人多了,她的性格也能稍稍改变一些。不至于离开如意就又要缩回到她的地洞里去。
    庄七娘初时还有些抗拒,但她本就极倚重如意,只要是如意给她做出的安排,她基本都听话得很。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这一日如意处置完舵里的事务,难得竟有闲暇。
    临近午饭的时候,庄七娘没有提着饭菜畏畏缩缩的在外头等她,如意便猜测她今日应该是去绣庄上了——庄七娘去绣庄上做了一阵子,因只是客座罢了,她只隔三差五去一次。
    如意还不知道她在绣庄上做的怎么样,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她。便吩咐人备车,出行。
    过了河,往南行走大约三五里路,便到梅山村。建康城没有外郭墙,城与郊的区别便不比旁的城郭那般明显。且早些年人口繁衍时,整个城池一直在外扩。梅山村虽在城郊,街衢道路却都与城中相接。因为战乱,越往内城建筑毁坏的越严重,反倒是城郊这边重建起来更省事些,因此梅山村这一带反而比东、北长干里更早复兴起来。
    如意的绣庄开起来后,临近街上已经有人在筹备针线庄、成衣铺,支起摊点卖饮食的小贩也更多起来。
    这条街眼看着竟比战乱前还热闹些。
    如意下了马车进绣庄里,便瞧见街口有人向这边张望。
    她出行被人看得多了,也并不在意。
    进绣庄里,庄七娘果然在,正被一群小姑娘围着。看得出她脸上略有些拘束,枯槁的面皮上竟透出些子红来。不像怕,而像是受宠若惊。听人问了些什么,她讲了一阵却因口齿不清表达不出来,不由有些着急,便摘下衣襟上别着的绣针,在头发上一划,直接着这布料演示起来。
    如意近前了,她还没察觉出来。
    庄头娘子忙要唤她,如意抬手压住了,笑道,“我等一会儿就是,先别叫她。”
    庄头娘子便道,“她没架子,有求必应。每次来都被围住,您要等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
    如意忽的想起来,“她不会还没用饭吧?”
    ——当先生当得被学生围住误了饭点,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怎么的。
    如意便陪庄七娘在厨房里用了午饭,要载她回去时,庄七娘又高兴又为难,“可还,还没给她们讲完……”
    如意笑道,“说好了你每次只讲半日的,就让她们等下次吧。”
    “可是……”
    如意强硬道,“要量力而为,你的眼睛就只能撑半日。你尽心教,她们当然也会用心体谅。一会儿你向她们解释一二,约好下次便是了。”
    庄七娘当然是拒绝不了如意的。
    她愧疚忐忑的向人解释,眼睛受不了了,要等下次才能继续。换回的却是众人的理解,甚至还有许多关心时,整个人都有些懵。一直出了庄子,还不敢置信的高兴着,竟有些舍不得跟如意离开了。
    马车停在院子里,要上车时,忽听见外间人声嘈杂。
    有人在外头涎皮赖脸的喊着,“我老婆在里头,你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管你谁是谁家开的!就是皇帝老子在这儿,也不能拦着汉子要见他婆娘!”又有许多人起哄,“就是,没听说不让汉子见婆娘的。”“锁了这么多大闺女在里头,谁知道是干什么营生的。”“管事的给我出来!”“出来出来!”
    那些声音嘲哳得很,底气又浮虚,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显然是聚众闹事来了。
    庄头娘子脸色便不大好看,早向如意道罪一声,带了护院出去招呼。
    如意直上了马车,见庄七娘在底下一付被吓呆了模样,便道,“不用管,不是什么大事,蔺娘子处置得来。先上车吧。”
    绣庄里的女人来历大都有些曲折——或是一度被强占,或是干脆就是被夫家、娘家人献给乱兵保平安的。不论为了什么,能让妻女当营妓的男人,有几个要脸的?故而从建起之日起,就断断续续有来闹事的人家。
    如意早料到会有此类麻烦,便直接将绣庄落在自己的名下。从一开始就态度强硬,女人若不愿意回去,闹事的再撒泼耍赖也不成。敢闹的直接拿了见官,一两银子也不让人讹。见了官还不消停的,眼下如意还没遇着。
    如今梅山村谁不知道,这绣庄是舞阳公主的产业,故而这阵子确实没人敢来闹了。否则她也不会让庄七娘来。
    庄七娘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车。马车跑起来是哒哒的马蹄声也吓得她一缩。脸色都变了。分明是勾起了什么恐惧。如意见了心下不由有些奇怪——庄七娘是货真价实的宫里人,按说谁闹也闹不到她身上去,她不该这么害怕的。
    前门被人堵着,马车略绕了绕,从后门出去。
    谁知才出门,就听有人喊,“这边这边,人从这边出来了!”
    随即便是嘈杂的脚步声——这些人竟专门安排了人手在后门守着。
    如意想起自己来时在绣庄外看到的那个人,心下隐约明白,自己今日是被人蹲点了——这些人竟是专门冲着她来闹的。
    她不怒反笑,心想这就有趣了。
    马车已被人强硬的拦下,外头有个流氓高呼,“哎哟,光天化日之下撞人了啊喂!”
    随即便又是一番嘈杂的控诉和追究,他们竟还试图拉路人来看热闹。
    如意这趟出门只带了三个护卫,虽都功夫了得,但显然已是双拳难敌四手,已是被碰瓷的和闹事的给簇拥起来了。
    如意本不打算露面的,此刻也不能不掀了帘子来,吩咐人,“去报官。”
    一打起帘子外头形式也就明了了——窄窄的一条胡同上竟聚集了三四十人,还有人手持长杖拦马,将通往大道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侍卫遵从如意的命令驱马要闯出去,有个混不吝的流氓直往马前头拦,竟拼着被踩踏到也要碰瓷,还高呼,“纵马行凶了!”
    如意道,“撞开他,别踩死了就成。”
    侍卫依言硬闯,那流氓不但不躲,反倒挺着胸口往上撞。马蹄眼看真要踢在他身上了,侍卫忙勒马停住——这几个侍卫护持如意多年,当然知道,如意的本意不过是要吓吓他,决计不是真的要他们踩过去。
    这一试不成,侍卫面色也严厉起来,呵斥道,“车上坐的是舞阳公主,你们持杖拦截,是想造反吗!”
    出头流氓不过四十容许的年纪,却一脸酒色过度的虚浮模样。倒是生得了副好皮相,一双尾角上挑的桃花眼,看着就不正经。此刻又带了些醉意,越发多了一份不怕死的无赖相,大着舌头扬声,“我不管什么公主,我就要我老婆!”
    “你真要造反?!”
    “——你别诬赖好人!我可没听说有什么公主,我就瞧见我娘子她,上车了!”那流氓一边说着一边往前扑,道,“七娘,七娘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
    如意不由望向庄七娘,庄七娘闻声猛的一惊。她似乎想在如意跟前保持镇定,然而眼神游移,片刻间就不由自主的缩起来,全身都在发抖。
    如意本想问庄七娘是否认得此人,见状也问不出话来了。
    她便再一次掀了帘子角,道,“撞开他们,死伤不论。”
    这次的吩咐就是真的,而不是吓唬人了。
    然而她掀帘子时,那流氓同她对上了眼神,竟仿佛见了熟人一般,先是惊得一顿,随即结结巴巴问,“七……七娘是你吗?”
    如意简直哭笑不得——这人竟将她认成“七娘”。
    道路不平,马车起得猛了,兼车夫左驱右赶的冲撞人群,便颠簸得厉害。如意下意识攥了一把车帘稳住身形。车窗大开。
    那流氓看清了如意的模样,随即望见缩在她身后的庄七娘,总算是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他目光中一瞬间闪过悔意,随之而来竟是凶恶的嫉恨。这一次他总算没敢再拦在车前,却纠缠不休的试图拉住车辕爬上车来。一时他扣住窗框,挂在车上,便探头进来恐吓庄七娘,先前号丧似的假惺惺一扫而空,“庄七娘,果然是你——你还记得我吧。我是你亲亲郎君啊!怎么,如今你发达了,捡了高枝儿了就把你汉子给忘了!旁边儿坐的那是你闺女吧,我怎么瞧着像是我的种儿……”
    如意恼怒不已,用匕首柄将他敲下去。他掉下去了还不肯松手,如意便在他指节上用力一敲。
    那流氓哀嚎了一声,摔下车去。车子随即颠簸了一下——是车轮碾过了他的左脚。
    这些闹事的流氓们总算相信“死伤不论”是说真的了,纷纷作鸟兽散,跑的躲的摔倒后手脚并用爬开的。只一会儿功夫道路便复通了。
    只余先前闹事的流氓一人哀嚎辱骂。那骂声形单影只了些,不一会儿也便消散在车后了。
    ☆、第八十九章
    “……是梅山村当地人,姓‘第五’,名让,当地人都叫他‘五代光’。早年他家也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光橘子就种了十来顷,一度还曾供应到宫里头。故而祖上颇认得一些高门大户。传到他刚巧是第五代……”
    “……他爹整日炼丹不管事,他娘则一味溺爱纵容他。他从小结交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正经能耐没学会,倒学了一身吃喝嫖赌。旁人败家,可人家里有底蕴,日后该出仕出仕,还能博个旷达疏财的名声。他呢?不过就一个门庭单薄的商户罢了,那经得起折腾?他爹一死,没几年他就将家业都败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
    “他曾有一房美妾,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据说不止一个纨绔眼馋她。当日为了买她,还闹出了不小的故事。也是巧,纳了这房妾后,他家就落败了——连祖产都买了偿债,穷得上顿不接下顿。这娘俩都说是这妾闹得,又疑心她同旁人有首尾,每日里对她非打即骂。听说还把她打得小产了一回,连四邻都看不下去。那妾倒是贤惠得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心地又善良,受这么多罪也不见怨言。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这五代光倒也不是一味对她不好,见她辛苦做活支撑家计,偶尔也会赌誓改正,说日后定然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就信了。”
    “不过这男人改邪归正,也未必就说女人的好日子来了。”
    “……”
    “靠着这妾的手艺,这一家的日子总算渐渐缓过来了。五代光她娘就琢磨着为他娶亲。别看五代光现在一副酒囊饭袋的模样,当年却俊得很。他家祖上又阔过,寻常人家他娘还看不上。但真的好人家,谁看得上他家?”
    “挑来选去,最后选中的是个县主家的女儿,您道县主的女儿怎么会看上他?原来这娘子也是个独女,又死了丈夫。仗着她娘是宗亲,混不把婆家看在眼里。公然勾搭小情儿。不知怎么的同五代光搭上,竟被他哄得动了心,甘愿下嫁。”
    “这两个人便一拍即合。但这县主的女儿,怎么容得下丈夫房里有旁的女人?非要将这妾先打发了不可。”
    “可怜这妾当时已有了身孕,也不知被卖到哪里去了……已经快二十年没消息了。”
    “四邻倒还都还记得她,提起她没有说不好的。都说这五代光活该遭报应。”
    庄头娘子打探好了原委,颇多感慨的向如意汇报。如意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心不在焉。
    “那县主的女儿是哪个?他不是说他娘子在绣庄里吗?”
    庄头娘子道,“……他要找的,恐怕不是这位娘子。”她既打探到这么多,当然也不会打探不出那妾的名姓。她不提庄七娘,又多说那妾的好话,反而欲盖弥彰。
    “那县主的女儿倒是嫁给他了,但没几年就看清了他的能耐。非逼着他休妻。他难得又过上了富贵日子,哪里肯?但这位娘子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了,光明正大的勾搭上了别的汉子,断了他的钱财供应。没多久他娘就被活活气死,他自己也被揍了个半死,强押着在休书上签字。这些年他辗转勾搭过几个寡妇,四处骗吃骗喝……活的跟个笑话似的。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不出息。”
    如意道,“你可知他从哪里知道,他‘娘子’在绣庄里的吗?”
    庄头娘子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也许偶然撞见认出来了也未可知。”
    如意便没有再问下去。
    庄七娘恐怕就是这个故事里那个饱受虐待,最后被一卖了事的妾。
    各种说法都对得上,庄七娘和“五代光”也显然都互相认出了彼此。
    如意稍微能明白,庄七娘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了。她当年必定饱受折磨,才会在二十年后见着这个人,也依旧不由自主的瑟缩起来。那是烙在本能里的恐惧,不是那么容易遗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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