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玉一直冷冰冰的眸子晕染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说:“好,我们一言为定。”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听起来当真让人悦耳得很。他说好,我们一言为定。
    这是许诺,是誓言,是婚约。
    星河璀璨,月光皎皎,十里秦淮,才子与佳人互相许下承诺,许下对彼此一生的婚约。
    伊龄贺皱起浓眉,不期插一句,“你要和他私定终身?”
    青棠得了顾惟玉的许诺,当即不再多说话,她拿起孟微冬放在小摊桌上的匣子,转身就走。伊龄贺还在后头问她:“你考虑清楚了吗?”
    顾惟玉一行三人走远,霍青棠捏着小匣子,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她一抬眼,就对上闵梦余同样叹息的眼神,她说:“闵家哥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闵梦余瞧她手中的匣子,“为着这一着,值得吗?”
    值不值得实在是太难辨别的问题,青棠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云娘父亲等着孔雀胆入药救命,孟微冬给了她孔雀胆,大家却说,你错了。
    范明瑰也瞧那装着孔雀胆的匣子,“孟微冬那老匹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蓝家那两姐妹就够他忙一阵的了。青棠,你赶紧嫁人,你嫁了人,他就不会再惦记你了。”
    才说完,范明瑰就自己察觉不对劲,“哦,将才那人......那人是......?”
    霍青棠说得平平常常,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是漕运总兵官陈瑄的女婿,他姓顾。”
    明瑰已被惊得呆在当初,“他,他......他是陈瑄家的女婿?”
    闵梦余向来舒展的眼眸浮起一阵忧色,这种忧色让人不安,霍青棠一个官家女子,难道去给人做妾?
    青棠说:“陈家的小姐过世了,他娶了陈七小姐的牌位。”
    范明瑰目瞪口呆,“那......那他和一个死人冥婚?”
    青棠笑一笑,笑意里又掺着轻轻的苦涩,“是啊,陈七小姐就该是他顾家的人,生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闵梦余双手去捧青袍女子的手掌,他说:“青棠,我娶你好吗?”
    霍青棠抬起头,闵梦余握着她双手,“青棠,顾家那位公子已经成亲了,你们不合适,侍郎大人不会容许你去别人家里做妾的,继室也不行。再者,就算那位顾公子同样心悦你,可他是自由的吗?他不是。他既然娶了陈七姑娘的牌位,那他后半辈子就都是陈家的女婿,陈总兵肯定会对他的婚事另有安排,你们一路走下去,太难了。青棠,我虽不才,但家中亦有几亩薄田、几分薄产,单护你一世衣食无忧,让你儿女双全绕膝左右,都是可以的。你若是不喜欢现在的日子,我便脱了这身官衣,带你回青州可好?”
    再也没有能比这更诚恳贴心的剖白,闵梦余目光一直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目光清明,待闵梦余说完,她才轻轻摇头,她说:“闵家哥哥,多谢你待我好,但我不能答应你。”
    范明瑰盯着闵梦余,她撇过头去,将目光中一点水雾憋回去,青棠拒绝他了。范明瑰觉得自己有点高兴,又有点失落。
    高兴甚么呢,高兴闵梦余还是那个闵家哥哥,是她和青棠两个人的闵家哥哥,谁也抢不走。她又在失落甚么呢,自己已经有婚约,没机会了。
    青棠和那顾公子总之是绝无可能的,闵家哥哥就很好,青棠若是跟了他,会享福的。
    范姑娘的心思几番辗转,那头伊龄贺哼一句,“唧唧歪歪,她又不喜欢你。”范明瑰此刻反应奇快,她回一句:“也不喜欢你。”
    是啊,霍青棠喜欢的人不在这里。
    伊龄贺将霍青棠拉到自己身边,“我可以等她,我还有很多时间。”
    闵梦余也不同这位蒙古青年多加纠缠,只同青棠道:“你若是改主意了,就告诉我,好吗?”
    伊龄贺回一句:“你别等了,她不会喜欢你的。”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青棠看了他们一眼,蓦然一笑,“好了,你们都不要等我,我自有去处。都别站着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明天就回去了,一人来一碗馄饨好吗?”
    秦淮风光夜,河上飘来几艘画舫,隐约有丝竹管乐之声飘上岸来,范明瑰伸头去看,“诶,那个弹琵琶的姑娘,快看,快看,她美吗?”
    烟笼寒水月笼沙,隔着船上丝帘,根本瞧不见什么,范明瑰却兴致颇高,“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武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那江上琵琶女,会不会年老色衰,最后老大嫁作商人妇?”
    伊龄贺瞥她,“你要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人家保准见了就跑。”
    “为什么?”范明瑰中了圈套。
    “哧哧”,媚春都笑了出来。
    伊龄贺哼一声,“长得太丑,绝不会有人为你一掷千金争缠头,人家给你五两银子都嫌多......”
    河上言笑晏晏,岸边笑语纷纷,青棠目光随着悠长河水,荡荡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南京篇暂时揭过,下面即将开启扬州篇章......
    ☆、烟雨唱扬州
    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冬日里昼短夜长,范明瑰窝在房间里,翘着腿儿哼小曲,范夫人冲进来,对着女儿的脑门就是一拍,“做甚么,快将腿放下来,让你出去几天,越发野了......”
    腊月进了尾声,眼见就要过年了,范明瑰从南京城回来后,成日里心不在焉的,范夫人骂她:“过了年就要出嫁了,哪家的姑娘似你一般,坐没坐相,还有方才那曲子,谁教你唱的,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遇见他爱恨情交连,
    你怎心狠情谊冷?
    把往日情思皆抛净,
    恨生。
    你是非全不明,
    无情。
    恨冤家狭路行......”
    范明瑰在哼一曲《断桥》,她抬头问她母亲,“娘,你说这世上真有白娘娘吗,听说她被压在了雷峰塔里,许官人真的被她吓死了吗?”
    范夫人眉头一皱,叱道:“越发无稽了,你幼时尚且乖顺,怎么越是长大越是张狂?看你这样子,届时该不会被魏北侯府送回来吧,老天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这逆女懂事安康!”说罢,双手合十,对着正北方拜了拜。
    伶俐走过来,说一声:“姑娘,霍家姑娘过来了。”
    范明瑰从八仙椅上跳起来,“青棠来了?快,快,请她过来。”
    霍青棠身后跟着石榴,石榴还提着过年的年礼,“石榴给范夫人请安,给范家姑娘请安,这是我家姑娘给范夫人的年礼,有四色点心和两匹绢布,还有一坛女儿红,东西不多,请您笑纳。”
    范明瑰在一旁啧啧称奇,“青棠,还是你会调.教人呐,石榴这个哑巴丫头都被你教成这样灵活了,当真教人刮目相看呐!”
    范夫人横女儿一眼,“胡说甚么!”然后让小丫头上去接了青棠的礼,笑道:“我也备好了给侍郎大人的礼,今日便叫她父亲亲自送到府里去,省的叫你们来回搬东西,让你们为难。”她拉了青棠的手,“哟,怎么越发瘦了,到了苏州大半年,我竟觉得你比过去在扬州时瘦了不少,是不是受了罪了,真是可怜见儿的!”
    青棠摇头,笑一笑,“多谢夫人关怀,青棠不曾受甚么罪,外祖父将青棠也照顾得很好,兴许是如今天气冷,衣裳遮着,夫人才觉得我瘦了,等明年一看,还以为我胖了呢!”
    屋里烧着炭盆子,气氛也好,几人坐在一处闲聊了几句,范夫人又指挥伶俐端上茶水果品,道:“这日子也没甚么好吃的,无非是些干果,你试试这桂圆,个儿大,也甜,你吃一个?”又端给青棠一杯蜜茶,“里头泡了枸杞和一些果子,味儿也好,你尝一口?”
    青棠依言喝一口蜜茶,又吃了一颗桂圆干,范夫人笑,“是不是好吃,我叫伶俐给你包上,你闲事在家自己吃着玩儿。”
    范夫人和青棠聊得热络,范明瑰倒是半天没插上话,她见到空子,问一句:“青棠,你今年是不是留在苏州过年,要不到我家来过年吧?”
    此言一出,范夫人也看她,道:“是啊,这苏州城你和侍郎大人也无甚么亲戚,孤单得很,不若到家里来一起过年,我让他父亲亲自去请,可好?”
    青棠搁下茶盏,摇头道:“我今日来正要说此事,外祖父在苏州走不开,我父亲差人来接我,我今年要回扬州过年。”她看向范夫人,“外祖父一人在苏州城,很是孤单,我这次来就是想请范夫人照料一二,年时请他老人家来坐一坐也好,总归也是热闹些的......”
    青棠今年要回扬州,史侍郎一人在苏州很是孤单,青棠不放心,便想让范夫人多加照料,范夫人当即就答应了。“说的哪里话,她父亲原本就与你父亲共事多年,如今又来了苏州城,大家还是在一处,这就是天大的缘分,哪里来的麻烦一说?”
    说罢,她问青棠,“什么时候动身,我让人把年礼给霍大人也准备准备,烦你一道带回去。”
    青棠笑,“这可怎么得了,我来只带了一道礼物,这下要带回去两道,岂不是还赚了一回?”
    范夫人也乐了,她瞧青棠半晌,叹一句:“你长大了,你母亲若是见到你长成今日的样子,且不知有多高兴呢!”
    史晗去世将近十年,范夫人却与这位官家闺秀十年前就是认识的,她见到那一位高门女子自京城乔居而来,也亲眼见到了那女子如夏花一般凋敝,这样的好女子,实在教人扼腕。
    范明瑰却关心另一个问题,“我三月就要出嫁,你......?”
    你会不会回来为我送嫁?
    青棠带了石榴回去的时候,璎珞在门口迎她,青棠下车之时,璎珞一个快步就迎了上去,“姑娘。”
    她眼中有泪意,青棠瞧她,她依然梳着未嫁的头发,一切都与她们刚刚离家时无异,似乎青棠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万般都没变。
    只是离家时是初夏时分,如今已是新年,这出门的时分,太久了一些。
    张氏从屋里迎出来,“哎呀,我说换套衣裳,这就出来迟了,大姑娘路上辛苦了,快,快进屋里歇着。”
    石榴跟在青棠身后,张氏朝后头看,只道:“姑娘只带了一个丫头,这怎么够使唤,我叫璎珞回去伺候姑娘吧。”
    张氏嘴里说着璎珞,实则问的是江儿,青棠道:“江儿能干,我让她留在苏州照顾外祖父起居,这次没随我回来。至于璎珞......”
    璎珞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青棠,青棠撇过头,“璎珞既是夫人的人,怎好劳她来服侍我,夫人另外找个小丫头来便可,无需劳动璎珞姑娘。”
    张氏笑,“好好,那就另外找人来伺候姑娘。”
    璎珞绞着一双手,目光垂了下来,听闻青棠言语,她呆滞半晌,才跟了上去。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青棠曾经住过的气味已经淡了,张氏招呼人奉茶,当青棠是个远客一般,让人浑然忘了青棠才是这霍家的大小姐。
    “老爷去了衙门,晚点回来,大姑娘先歇着,晚上我让叠翠过来接姑娘用饭。” 张氏叽叽喳喳,青棠只是点头,张氏又指了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好生伺候姑娘,眼睛睁大点,出了岔子,当心你的皮!”
    石榴去整理箱笼,待稍微得空,石榴才道:“姑娘为何不让璎珞姐姐过来,婢子方才瞧璎珞姐姐很是失望的样子。”
    青棠抬手,示意石榴不要多言,她仍是那句话,“璎珞是夫人的身边人,到我身边来,不合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好些日子,小伙伴们都已经离我而去了,好吧,我还是要写完,写完!
    ☆、自在娇莺恰恰啼
    石榴整理了一应箱笼,青棠坐在窗边看书,叠翠从外头进来,急慌慌的,“大姑娘,快,快跟我来,夫人和黄......黄莺扭打起来了,就在、就在外头的园子里。”
    霍家的宅子不大,青棠放下书,仔细一听,还能听到黄莺的声音,她本就有一副好嗓子,此刻放宽了声音,依旧清脆的很。“听说咱们大姑娘回家来了,我特意来看看,怎么反倒不让进门呢?”
    这边是月满的声音,“黄莺姑娘,这不合规矩,您还是请回吧。”
    ‘啪’,一声耳刮子乍响,那声气仿佛就荡在青棠耳边,青棠起身,石榴跟上去,“姑娘,这......这该如何是好?”
    黄莺穿一件湖蓝窄身交领小袄,下头配淡紫合身长裙,堪堪遮住脚上一双小脚,她腰上挂珠络,瞧见青棠,竟开始抹眼泪,“我的大姑娘啊,你可算回来了,某些个阴毒的妇人,将你撵得老远,这山长水远的,你就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都不知啊!”
    霍青棠在不远处站着,这是陈七变成霍青棠之后第一次瞧见黄莺,原先的霍青棠则正是因为这个鸣柳阁的黄莺姑娘丢了性命。
    青棠的眼神有些生,并不十分打量黄莺,也不过分厌恶,一双杏仁般的明眸里竟然显出几分无悲无喜的光彩来。
    黄莺身形纤瘦,即使腹部略微隆起,也仍是瘦美玲珑的,她扑上来拉青棠的手,“我的大姑娘啊,姨娘许久不见你,怎的就成了这副样子,难道是不认得姨娘了?”
    这声姨娘来得蹊跷,今年正逢国丧,霍水仙还未曾迎娶黄莺过门,说白了,黄莺不过是个刚从鸣柳阁出来且无名无份的外室罢了。
    青棠后退一步,淡淡扫开黄莺扑过来的手,“不知黄莺姑娘有什么要紧事,这大冷的日子,莫要冻坏了自己。”
    黄莺抬起一双泪眼,她眉眼精细,一个动作能摆出唱戏的身段来,要是说上一句话,真那堪比一只黄鹂鸣翠柳。她娇滴滴的,“大姑娘这是什么话,姨娘肚子里还有你的亲弟呢,你就是不认我这半道姨娘,你也要认你的亲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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