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二见了钱,话锋一转,“二位这边坐,坐下就能瞧见了。”
    霍青棠与伊龄贺走到走廊最里头的一间雅室里,那伙计带了路,径自就走了,霍青棠叱他:“你这......”
    伊龄贺拍霍青棠一下,手指着门帘的侧前方,青棠瞧过去,果真从帘子里望过去,能见到隔壁内间的全景,两边只隔着两张门帘。隔壁的女子说话了,她说:“温老板好没道理,小女子给您牵了线,您如今又攀上了南京城都察院的佥都御使,这再登高们,怎的做人越发小气了?”
    那男人生的好看,一把嗓音倒是略显粗砺,“柳姑娘出了鸣柳阁,也越发计较了,难不成是霍大人油水不丰,养不起柳姑娘了?”
    这一男一女一问一答,有来有回,青棠静了呼吸,手指略微撩起门帘朝那头望过去,那说话的男人正对着这头,他手指微捏,做兰花样子,又拿一方冰蓝丝帕擦擦嘴角,作态浑似女子,可看仔细了,他不正是那日在范家前堂搭台唱戏的那个戏子吗。
    那女子侧着脸,霍青棠瞧见她侧脸,那不是柳丝丝又是谁。柳丝丝说:“温老板,一码归一码,您在北京城混不下去,跑到这南边儿来,若不是我给您透信儿,说咱们南京城都察院右佥都御使齐疏朗齐大人好男色,您哪来翻身的机会?”
    柳丝丝咳一咳,半笑不笑道:“齐大人过去在扬州城做知府的时候,他的口味是没几人知道的。如今人家去了南直隶都察院,人家才一升迁,您温老板就像猫嗅到鱼腥,抢着赶过来了,哎,这旧时旧事都不说了,您还在范知府嫁姑娘的日子,拼着同范家撕破脸皮也要唱那甚么《绿珠坠楼》,您说您这又唱又跳的想甚么呢?依我看,还不就是想趁着那大好的机会亮一亮您的那身段儿......”
    那男人低着头饮茶,柳丝丝又叹:“温老板,您过去在北京城里那点事儿,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知道的。您呐,小瞧我柳丝丝了!您以为您从南走到北,过往的腥臊味就都散了?我同您说,散不了,您只要走过河边,这脚底下就是带着泥的。”
    柳丝丝语气不善,并不像是开玩笑,那姓温的戏子搁下杯子,又捏起丝帕,“怎的了,柳姑娘这是要威胁温某人了?不怕说一句,我温黛青行得正坐得端,敢做就敢说,不怕人嚼舌头!”
    “哧哧”,柳丝丝怪笑一声,“啧啧,温老板这脸皮可比那苏州府的城墙还要厚,您这话可敢在魏北侯府说一声,说您堂堂正正,说您与魏北侯府的二公子没有私情?”
    隔间安静了,霍青棠勾着帘子,这头也放了下来,伊龄贺拉她,“我们走。”
    后头依依稀稀是柳丝丝零碎的话语,“这等破事儿我也不想说了,您和裴家二公子的事情在北京城谁人不知,就是换到了这南边儿,您也是很有些名声的。哎呀,您这是运气好,正好齐御史过去在扬州城做知府,柳丝丝又有幸招待过他齐大人几回,若不是如此,我一个弱女子也不能堪破齐御史的秘密......而您,温老板,也没这样的生路可走......”
    下了楼梯,青棠才要开口,伊龄贺就道:“你就当甚么都没听到,不要多嘴。”
    霍青棠抬起眼睛,“怎么不能说,那裴无忧是个......”
    伊龄贺声音清浅,“是甚么?”
    “他是好男色的,我怎么不能说,明瑰她......”
    说着,霍青棠径自就往房间里走,伊龄贺将她手臂一扯,扯到楼梯拐角处,青棠道:“魏北侯府那位二公子和里头那个姓温的戏子有染,明瑰有权利知道!你拦着我做甚么,让开!”
    伊龄贺铁壁一般挡在那处,“霍青棠,你以为你是甚么?你告诉范家那位有甚么用,除了让他们一家子不好受,还有甚么用?”
    霍青棠一掌推在伊龄贺肩上,低声嚷:“退婚!如今她还没嫁过去,还来得及,退婚还来得及!”
    伊龄贺纹丝不动,他一手圈住女孩子肩膀,“青棠,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你仔细想想,范锡夕的知府之位是怎么来的,别说裴无忧私底下好男色,他就是娶个男人回家做小老婆,范锡夕也不会退婚的。你再想想,范家丫头知道了又如何,除了让她无法面对裴无忧,让她心里有障碍之外,还有何用?”
    霍青棠低垂着头,她忽然恶狠狠吼了伊龄贺一句:“都怪你们这些男人,好男色就好男色,为何还要成亲,做一辈子光棍不就好了!”
    “哧哧”,伊龄贺低头笑,“男色是男色,成亲是成亲,根本两厢不耽误。”
    青棠偏开头,“那你说,这下怎么办,明瑰还没嫁过去,已经失宠了......”
    伊龄贺撩开霍青棠散乱的额发,“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柳丝丝这样厉害,来日将霍大人卖了都不知道。”
    青棠叹气,“真是送走豺狼,又迎来猛虎。”
    ......
    雨敲窗台,夏瓷趴在桌上睡着了,范明瑰也不知是甚么时候醒的,她坐在窗边的凳子上看雨,见霍青棠进来,问:“你们回来了?”
    青棠点头,“嗯,我们去叫了几样点心,菜都凉了,换些热点心来吃。”
    范明瑰一手撑着下巴,拿一根筷子在酒杯里晃,“我娘说了,嫁进侯府是我命好,她说多少知府家的闺女都嫁得很马虎,唯有我不同,小官僚家的女儿嫁侯府......”
    伶俐与巽儿在旁边站着,那头夏瓷忽的一拍桌子,嚷一句:“谁说你嫁得不好,你看我,我要嫁......”
    话说一半儿,又没声了。
    霍青棠看巽儿,“扶你家姑娘,咱们回去。”
    巽儿和伶俐合力搀起夏瓷,这头璎珞去扶范明瑰,咱们范家姑娘摇头,“不用扶,我好得很,好得很呢......”
    细雨沥沥的,淋湿了满城春意,范家的马车就在得月楼下,明瑰一脚踏上马车,“来吧,我送你们回去。”
    青棠撑起伞,“不必了,我与你们不同路,你带夏瓷回去吧。”
    夏瓷嘴里还在说醉话,“我嫁人?不,我不嫁人!我要嫁给......”女孩子的手指在伊龄贺身上,伊龄贺将她拦腰一抱,哼一句:“话多。”
    伊龄贺抱着夏瓷上了马车,伶俐与巽儿也跟了上去,青棠与璎珞撑着伞,转身去了。
    璎珞撑着伞,“大姑娘,那是柳姨娘吗?”
    “是她。”
    璎珞侧目,“那她怎么和一个太监在一道?”
    青棠说:“那不是太监,是个戏班子的老板,二月二的时候,在范家唱过戏的。”
    ......
    前头又是那家银楼,青棠住了脚步,朝银楼里头望了一眼,她记得那日她与云娘就是在里头见了顾惟玉。她的惟玉哥哥从里间出来,说这二位姑娘买的首饰,他给钱。
    “姑娘,买点甚么?”
    有伙计迎出来,在银楼的廊檐下,青棠望进去,一个青衣浅袍的男子正如当日一般,站在那处,他说:“外头雨大,姑娘要不要进来避避?”
    女孩子的嘴唇扬起,漾出温柔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先预祝大家新年快乐,也祝福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学业顺利,家庭幸福。
    再者,作者要通知大家,本章是本文在2016年度内最后一次更新。下一次更新要顺延至农历新年之后,作者会就篇幅较短的《郎似桐花》先行完结。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喜欢,谢谢。
    ☆、情人密语
    女孩子穿桃红的衫子, 裙角处还有拥拥簇簇的桃枝子, 她进了银楼,掌柜的迎上来, “姑娘上回要的珠子今日到了,姑娘里头坐,我去给姑娘拿来。”
    青棠指着外间的椅子, 对璎珞道:“你在外头等我, 我进去拣几样东西。”
    璎珞起身要跟上去,青棠挥手,“我去去就来, 不必跟着。”
    里头有个雅间,窗口布置了春日的梅瓶,里头有数枝白梅枝子,窗下有一方桌, 桌上有茶,氤氲的湿气与外头的雨气滚在一处沾染了男人的青衣浅袍,男人见女孩子进来, 便是一笑,“外头雨大, 这里燃了火盆,过来烤烤。”
    青棠见了顾惟玉, 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惟玉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子的声音既娇且俏, 顾惟玉冲她招手,“早早见你们一行进了得月楼,便在这里等你,谁知你们吃饭这么久,再过上片刻,我就不等了。”
    青棠低下头,嘴角含笑,“是明瑰她吃醉酒了,哦,明瑰是苏州知府范锡夕的千金,她同魏北侯次子定亲了的,不日就要嫁到京城去,我们便多喝了几杯。”青棠恐顾惟玉不认识范明瑰,又道:“惟玉哥哥,你想是不知,我与明瑰极有缘分,在洛阳之时,我那位庶母便同我说亲,说的也是魏北侯家次子,结果我没嫁成,反倒是她嫁过去了,你说我们是不是......”
    说了一半,青棠忽觉顾惟玉是认识魏北侯府世子爷裴墀的,她抬头道:“惟玉哥哥,那日与你打招呼之人是魏北侯世子,你可知道?”
    顾惟玉牵女孩子的手,扶她在炭盆边上坐下,“岳父大人与裴家交好,我娶小七的时候,裴家世子爷与二公子都曾来道贺,是以我是认得裴家两位公子的。”
    男人骨肉匀停的手指递过来一杯茶,“青棠,此一番遇见你我很高兴,但在我迎娶小七牌位进门之时,我应承过岳父大人,三年之内不娶妻不纳妾。”顾惟玉温柔的眉眼扫过霍青棠脸庞,“这次与你重逢,我本应该回京禀告岳父大人你我之事,但岳父大人要南下,青棠,我想带你回家,回洛阳去。”
    顾惟玉道:“你既是玲珑,那岳父大人必定会高兴的,青棠,你随我回洛阳也好,你随岳父大人回京也好,我会另择吉日,聘你过门。”
    霍青棠没有说话,回家?她不是没有想过回家,她初初成为霍青棠的时候,每日每夜都想要回家,她想念齐府,想念洛阳的牡丹花,也想念她的惟玉哥哥。今日顾惟玉说带她回洛阳,她反而犹豫了,她走了,同史侍郎怎么说,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如何同大家交代,难不成她再遭一回水,再死一次?
    窗外雨声渐悄,唯有水滴子浅浅落下,外头璎珞轻声问:“姑娘,大姑娘,你好了吗?”
    掌柜的端了一盘首饰出来,清一色的珍珠头面,米粒大小的珠子圈成的珠花,鸽子蛋大小的珠子镶金丝绞成的手串,顾惟玉道:“这是上回就定好的,你拿回去用,若是不喜欢,下回再制新的,嗯?”
    青棠抬头,“惟玉哥哥,这......?”
    顾惟玉笑,“玲珑,这是你惟玉哥哥送你的,你不想要?”
    璎珞在外头催,“姑娘,你选好了吗?”
    女孩子咬着嘴唇,掌柜的道:“上回这位公子就订好了样式,姑娘切莫要推辞,也莫要辜负了公子的一番心意。”
    青棠拿着一匣子包好的首饰出去的时候,璎珞正要掀帘子往里头闯,青棠叱她没有规矩,璎珞道:“姑娘选了许久,璎珞等急了,下次不会了,姑娘莫要生气。”
    两人走了老远,璎珞才反应过来,“姑娘哪里来的银子付钱,银子都在婢子这里,姑娘是不是忘了结账了?”
    璎珞叽叽喳喳,青棠突然回头看了那银楼一眼,璎珞道:“婢子这就去付钱,姑娘等着。”
    璎珞扭头就跑,青棠一把抓住她手臂,女孩子的声音低低的,“璎珞,上回我病得要死的时候,你伤心么?”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璎珞垂着头,“伤心,婢子伤心,婢子当时想,姑娘若是活不成了,婢子也不能好了。”
    璎珞道:“婢子伤心,老爷更是伤心,姑娘病着的时候,老爷说了,说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去向九泉之下的夫人谢罪!”
    璎珞侧目,“姑娘问这个做甚么,姑娘是否见范家姑娘出嫁了,想到自己也要出嫁,舍不得家里了?”
    青棠轻轻叹气,璎珞道:“听太太的意思,老爷不希望姑娘嫁得太远,像范家姑娘嫁去北京城,老爷应该是不会同意的。前几日太太说,姑娘既然与关家的少爷八字不合,那就再择一些个八字相和的,太太还专程去拜访了范家的夫人,请范家夫人帮着相看一二。”
    “都是甚么时候的事?”
    青棠言语不善,语气中带着厉色,璎珞道:“二月二那日夫人身子不好,没去范府吃酒,后头又专程去了一回,说是去赔礼。好像那回柳姨娘也跟着去了,是芳儿回来说的,说太太与范家夫人聊了成日,到后头就是在说大姑娘的亲事,太太说不想姑娘远嫁,范夫人还说不远嫁好,就在苏州城里择个良婿,侍郎大人又在苏州府,日后也好相宜照应。”
    青棠垂下眼眸,“乌衣和石榴的账学得怎么样,那些子琐碎事情你们理清楚没有?”
    见青棠换了话题,璎珞点头道:“乌衣很能干,算盘打得也好,只是石榴,因她不识字,还是差了一些。”
    青棠将手里的首饰匣子递过去,“一样做成册子,登记起来,至于石榴,我回去同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七,作者给各位读者大大拜年了。《郎似桐花》正式完结了,追过的读者可以回头去看,(因为作者知道有很多弃掉它的读者跑这边来了)。
    好了,话不多说,先更新一章。本章节比较短,但作者慢慢会加长篇幅,因为停了一小段时间,作者要找找节奏,以后慢慢会加大更新力度的。
    感谢各位不离不弃的新老读者大大们,感谢你们。
    以后作者会写一篇长长的感谢信,将所有支持过大明漕事的读者都串起来,希望到时候你们都还在...
    ☆、轮回
    范明瑰登船那日, 苏州府码头站了满满当当的人, 霍青棠带着石榴和璎珞站在那处,范夫人带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仆妇们帮范明瑰装箱笼, 范大人则与魏北侯世子裴墀站在一处说话。
    船是裴家自京城租赁来的大船,在苏州府码头停了快有月余,平时范大人开阔, 说起闲话来头头是道, 今日却几番哽咽。裴世子好脾气,只同范锡夕道:“范大人无需多虑,贵千金嫁入我魏北侯府, 别的本世子无法给你保证,但有一条,绝不教贵千金吃苦受罪。有我魏北侯府一口饭吃,就有贵千金一口饭吃, 有我侯府瓦片遮身,就有她一件衣穿。”
    裴墀如此说,范锡夕反而更加伤感, 恨不能扑上去跟着自家女儿一齐入京。这头说了范大人的离别不舍,那头范夫人与青棠庶母站在一处, 几乎要落泪。
    范夫人手里捏着一张帕子揉揉眼角,张氏瞧见, 连忙去劝,“怎还哭了,姑娘嫁侯府, 天大的喜事,万万莫哭,教世子爷瞧见怎么想?”
    伶俐是随明瑰入京的,这丫头如今沉稳不少,但依旧不够灵活,此刻纤夫要拉纤,地上还有一箱子未上船,她也不知阻拦。范夫人瞧见,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你眼瞎了?这地上明明还有未上船的,你不懂喊一声?还是说你哑了,不晓得说话?”
    范夫人的离别不舍在此刻无处抒发,化成了严厉的苛责,范明瑰要来劝,范夫人又是一顿数落,“这都是你自己的嫁妆,你自己不懂看护,将来谁来帮你看护?你老大不小,何时才能让家里人省省心?”
    离别在即,江风自三千里外吹来,吹得码头上风帆猎猎作响,青棠在不远处瞧范明瑰,明瑰依旧穿一件酒黄色的长裙子上头是丁香紫的小袄,一切都如扬州城里某个午后,范明瑰从她的小门外走进来,说一声,“你这病可好些了?”
    万般往事就在昨天,霍青棠一个箭步就要上前,一个沉沉的影子挡过来,那人小辫子绕起来以赤金簪子绾之,“你想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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