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念叨多少有些强词夺理,魏北侯是太.祖皇帝亲赐下的一等爵不假,可这本身就具有阴谋色彩的爵位来得轻易,多少有些压不住人。兼且爵位又是赐给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可怜裴正川年幼,一直托付给皇家的乳母抚养,自幼便成长在帝王的窥视之下。
    若是当年裴蓑回到大明,接下了爵位,魏北侯府尚且不会这样艰难。永乐元年,魏北侯裴正川十五岁成亲,娶的妻子是洪武皇帝早年就给他指派好的一名尚书之女,听说这位侯府夫人很是能干,她家世强盛,为人聪明,善于社交,也有主见,与魏北侯本人更是夫妻情深,魏北侯府一度有中兴之势。
    可上天最会棒打鸳鸯,魏北侯府只光复了两年好时光,侯夫人产子裴墀,孩子是平安落地,那位当家主母却产后出血,死在了产房里。
    没有人知道这是上天的旨意,还是新登基的帝王的心意,总归魏北侯府又不行了,因为女儿的去世,尚书与魏北侯割席断义,彼时的魏北侯裴正川也就是个不足十八岁的少年郎。
    少年爵爷裴正川没有再娶,中途永乐皇帝也过问过几回,说侯府没有当家主母不是长久之计,圣上也问过魏北侯爷的心事,说他中意哪家女子,自己亲自给他指婚。
    或许是魏北侯爷没从丧妻的余痛中走出来,也或许是被皇家威严吓破了胆气,总之他不肯再娶妻,只守着乳母留下来的女儿吴姬为妾,多年下来,魏北侯府子嗣单薄,除了嫡长子裴墀之外,就只剩十六岁的庶次子裴无忧与庶三子裴无求。
    理清了这层关系,青棠恍然,她瞧向伊龄贺,“你是阿宁将军的儿子,魏北侯爷又是穆阿将军的儿子,阿宁将军和穆阿将军又是姐弟,那你和魏北侯爷岂不是表兄弟?那裴家世子爷还应该叫你一声小舅舅?”
    敏敏道:“何止。连带着裴正川另外两个儿子都得叫铁木耳小舅舅。”
    青棠摸了摸额头,“我的老天爷,那明瑰岂不是......”
    媚春点头,“照理说,现在范姑娘嫁了人,也该随裴家老二唤少主一声小舅舅。”
    青棠觉得四周都静了,一阵冷风吹过来,她打一个寒颤,心道,好险,若是我嫁了裴家老二,那改日唤这个少年郎舅舅的就该是自己了。
    青棠边想边摇头,伊龄贺问她一句:“你怎么了?”
    敏敏在那边掰着手指,“保不齐她是吓到了,咱们身份高,她小门小户的,理不清咱们的关系。”
    青棠不语,媚春呵斥敏敏,“就你话多!”
    敏敏嘟嘴,“那你说,方才都好好的,她这是怎么了?”
    青棠转过身来,瞧伊龄贺,“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行不行?”
    伊龄贺瞧媚春一眼,媚春扯了敏敏衣襟要走,“快走,夜深了,快去睡觉!”
    敏敏扭着身子,“他们说悄悄话,我要听!”
    媚春嗤她,“都说是悄悄话,你听了,那还是悄悄话么?”
    那两人扯着走远了,伊龄贺道:“屋里说吧,外头有风。”
    青棠道:“既然买下寒山寺后山的老者就是媚春的干爷爷,那么也就是你们自己人,如今关家要在后头私设船厂,你们知情吗?”
    屋里的风灯一跳一跳的,烛火里头冒出丝丝的青烟,伊龄贺展了展手臂,男孩子身高腿长,他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人往青棠面前靠,愈发显得压迫,他说:“就是要关家私设船厂,他们不这么干,还要另外找机会。”
    青棠吸一口气,“你这是何意,关家倒霉,我也要跟着倒霉,那船厂我也掺了股的,再说了,地产房契都是你们的,关家倒霉,你们不也都要受连累吗?”
    女孩子有些气急,“上回我就瞧出来了,天香楼赌船那回,你就下了狠手,你这样恨关家,你们是不是有仇?”
    桌上有温热的奶茶,伊龄贺给青棠斟了一杯,缓缓道:“我母亲是姓关的。”
    ☆、琼花落
    话说顾惟玉还没进扬州城, 陈荣就寻过来了, 陈瑄家的管家找到他,道:“姑爷, 老爷听说您也在此处,便叫老奴过来看看,您有甚么要紧事是老奴能帮上忙的。”
    陈荣是陈家二十多年的老管家, 这头过来, 见到顾惟玉就说要来帮忙,顾惟玉轻轻叹气,侧目瞧一眼身后的宝卷, 宝卷两颗大眼珠子也不转了,只微微垂着头,似万事与他无干。顾惟玉微微笑,同陈荣道:“既然岳父大人也在此处, 原就是我应该先去拜谒,不该岳父大人来找,不知岳父大人身在何处, 有劳陈管家带路,我这就随陈管家走一趟。”
    陈瑄在扬州城外一个驿站里住着, 驿站很小,他就住在二楼的小阁楼里, 顾惟玉过去的时候,陈瑄穿一件不打眼的青布衣裳在阑干上坐着,一脚翘着, 正在看一本封皮都已经掉了的不知是甚么内容的书。
    “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小婿原不知岳父大人在此处,是小婿失礼。”
    顾惟玉话还没说完,陈瑄就挥手,“行了、行了,失礼失礼的,一来就唧唧歪歪,你怎的......”陈瑄一抬头就见到了跟在顾惟玉身后的蓝浦,他眼珠子往蓝浦身上一瞟,“哪里来的丫头片子,你是顾家的人?”
    蓝浦瞧了顾惟玉一眼,回道:“不是,我不是顾家的人,我是江上来的,来给顾家公子做丫头的。”
    宝卷也点头吗“是的,是的,回亲家老爷,她是个丫头,丫头。”
    陈瑄眼珠子略一斜,“说这么多作甚,欲盖弥彰。”
    蓝浦动了动,还要再说,顾惟玉看陈荣,“有劳陈管家带他们下去喝口水,今日走了大半日,他们也都累了。”
    陈荣微微躬着身子,“姑爷放心,老奴这就带他们下去。”
    待宝卷与蓝浦下楼,陈瑄指着蓝浦,“那丫头是谁,你的通房?”
    陈瑄大喇喇的,其实那三人还没走远,听闻陈瑄这么问,蓝浦还回头看了一眼,陈瑄一脚搁在栏杆上,又指了指身边,“坐呀,站着做甚。”
    顾惟玉依言在陈瑄身边坐了,陈瑄丢开他的书,望着自家女婿,惟玉道:“不知岳父大人读什么书这么入神?”
    “你也想看?”
    顾惟玉笑,“岳父大人是否在读兵书?”
    陈瑄将书一指,“大郎金莲和西门庆,你说是不是兵书?”
    顾惟玉侧过脸去,又摇头笑了笑,“岳父大人很有童心,中意看这些话本子,倒是很不一般。”
    陈瑄眼神一斜,睃自家女婿,“我说你不当官都可惜了,这样会拍马屁,看本淫.词.艳.曲还被你夸,你要是跟着那些文官干,不出几年,就要熬出头啦。”说到这里,陈瑄颇有感概,“我说你有何打算,准备守着你顾家的祖业过日子,就没想过入仕?”
    年轻的男子笑,“岳父大人说的是捐官?”
    陈瑄呲牙,“捐官?捐甚么官,有我在,你还捐官?不,不用你花钱捐官,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去外放几年,过上三年五载,你再回来,留在京里也好,留在南直隶也好,都是好去处。”
    陈瑄叹一叹,“我也老了,来日我老了,自顾不暇,哪里又能管你这么多......”
    这样的语气显得人愈发伤感,顾惟玉笑,“岳父大人年富力强,正当壮年,哪里老了,岳父大人帮我们良多,小婿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其余奢求。”
    “你呀,你呀,你甚么都好,就是不肯说真话。”陈瑄转了身子,“你到扬州城做甚么来了,你从苏州城到扬州来,总不会是做生意来了吧?”
    顾惟玉点头,“岳父大人明鉴,正是做生意来了,小婿有一船香料被扣了,在扬州,东西在扬州守备霍大人手里。小婿这次来,就是想同霍大人说说情,请他通融通融。”
    ‘哼’,陈瑄冷不防站起身来,冷哼了一句:“看来传言都是真的了,你是想叫别人岳父了?”
    陈瑄站起来突然,头上险些撞到阁楼上吊着的篮子,“你知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我,我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你呢,还有我为什么不进扬州城,就是在外头等着你,等你个说法。你说,你是不是想娶妾了,你还不记得我说过甚么?你若是这般忘恩负义小人,那我便拟上一封和离书,我再带了小七的牌位回家,咱们这一场翁婿,也算到头了。”
    顾惟玉站起身来,他穿一件极简单的霜色袍子,袍子长到脚面,陈瑄瞧他,啧啧出声:“瞧你,瞧你这打扮,是否要进扬州城去拜会岳父啊,去去去,你去拜见你的新岳父,我这处你就别待了,省的我们彼此都碍眼。”
    陈瑄捏起顾惟玉的肩膀就往外头丢,这楼梯狭窄,顾惟玉被他这一推,半个身子都掉到阁楼之外,陈瑄冷了脸色,“说,你和霍家那位是甚么关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快说!”
    陈瑄突然发作,大有翻脸就不认人之势,下头的宝卷和蓝浦瞧见,蓝浦抬头就往楼上冲,还没等她扯开步子,就被陈荣拦住了,老者如墙一般,缓声道:“姑娘不必着急,老爷同姑爷说话呢。”
    蓝浦想扯开陈荣,急道:“他那是说话吗,我看他是要谋财害命!”蓝浦使劲扯了陈荣几下,老人却纹丝不动,“我看姑娘还是坐下喝杯茶,老爷问姑爷话,有分寸的。”蓝浦又扯,陈荣丝毫不受影响,还朝楼上瞧了瞧,说一句:“当心姑爷喘不过气。”
    蓝浦简直被这对主仆快要气死,“你们什么人啊,还说是当大官的,当官的这样欺压一个小老百姓,啊?他不会武功的,我都能把他掐死,你这手下去,他还能活吗?”
    陈瑄总算松了手,他手一抓,将顾惟玉伸在小楼阁外头的半边身子给扯了回来,顾惟玉脸上有些泛红,他本就白皙,这一红以后,又有点发白,陈瑄睃他,“红红白白的,倒还真是个小白脸儿。”陈瑄递一杯茶过去,“喝吧,喝顺了好说话。你给我好好说,把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了,否则......”
    顾惟玉捏着杯子,也不喝杯中水,他平了口气,站起身来,同陈瑄道:“岳父大人,我们里面说。”
    陈瑄眼睛微动,“这会子知道怕丑了,还里面说,你也知道你做了丑事?”
    ......
    这一场谈话持续了太久,蓝浦与宝卷在下头坐着,他们来的时候,日头还西,这会子月光都出来了,蓝浦吸口气,“诶,他不会把顾惟玉杀了吧?”
    宝卷倒是镇定许多,“陈大人不会杀人,即使要杀人,也没有理由啊,我家少爷是他女婿,又不曾开罪于他,他也不应当杀我家少爷啊。”
    蓝浦呶呶嘴,“那可不一定,这位陈大人出手既迅疾又狠辣,我看你家的文弱少爷定然死路一条,逃不出生天。”
    宝卷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凳子上,“保不齐他们在上头说甚么重要事呢......”
    “甚么重要事都说完了,这天都暗了,今晚上不会要我们在院子里坐一晚上吧?”
    ......
    伴随着楼下的碎碎叨叨,上头陈瑄的神色晦暗不明,“你是说小七没死?”
    顾惟玉摇头,“不,小七她死了。”
    “那就是说小七又活了?”
    顾惟玉轻轻叹气,“我知道这很荒谬,小七人死了,但她的魂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就是霍家那姑娘?”
    “霍青棠。”
    “嗤”,陈瑄背着手,忽然转头,“莫不是你与人家暗通款曲,睡了人家姑娘,又怕我不答应,才特意作了这么个故事来唬我吧?”
    陈瑄年轻已经不轻,他少年时跟随永乐皇帝攻入南京城,奉天殿大火时,他也曾因捧出朱元璋的牌位立过功,后头更是独具慧眼,追上过建文帝的下落。后头又因际遇不佳,狠狠落寞过几年,可以说,他的人生,活了大半辈子,该见过的风浪都见过,该扑下的波涛也一个都不少。可顾惟玉跟他说鬼,说魂魄不灭,这不都是女人才相信的话本子上的故事吗?
    “你说她是小七,有什么明证?”
    顾惟玉叹气,“她认识您,认识我,认识我顾府一家子,认识陈家的人,也认识外公与外祖母。”
    “她认识齐氏?”
    “认识。”
    陈瑄道:“焉知不是你们私通之后,你告诉她的?”
    屋里久久沉默。
    又过得片刻,惟玉道:“她说她叫玲珑,是陈家老七,她说她过去有一条腿不好,她母亲生她下来的时候受了气,故而她有些不足月。她知道岳母的生辰,知道齐尚书家里的摆件,知道我顾家种了甚么花儿。她知道岳父大人爱吃甚么,知道外祖母年轻的时候绣工是一绝,她知道齐尚书每日都读甚么书,她也说过岳父大人从不读书,除了下头的折子,有时候写折子都是请岳母代写,因为岳母的字迹好看些......”
    年轻男人悦耳又清幽的声音在小阁楼里响起,陈瑄一直没有说话,只得外头月明星稀,屋里静谧无声。惟玉说:“岳父大人,你见见她,你见她一回,也就都明白了,都明白了。”
    陈瑄扭头,“你说她叫什么?”
    “霍青棠。”
    “她是扬州人?”
    “正是扬州守备霍水仙霍大人家的独女。”
    “那霍家那丫头呢?你说我的小七魂魄脱了身,那霍家丫头的魂魄呢?”
    “照小七的说法,霍家那位、霍家那位姑娘恐怕......”
    “死了?”
    顾惟玉叹口气,“嗯,死了。”
    “好歹毒的丫头!为了攀附高枝,竟然诅咒自己死了?”
    “屁话,狗屁不通!她现在说自己知道我陈家的事,那她怎么又在霍家过得好好的,如果说小七附了她的身,我家小七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怎么能在一个小吏家里过得安稳?”
    陈瑄一拍桌子,“假的,都是假的,你们两人生了私情,反倒借我家小七过桥,你这厮长得人模狗样,怎么心肠忒歹毒!”
    顾惟玉起身,开了窗,又循着月光用火折子点了灯,男人一身锦袍,长身玉立,“岳父大人,我是个商人,我顾家远在洛阳,与她一个扬州女子是搭不上关系的。如果她是看中了陈家的权势,要攀龙附凤,那也大不必如此,她父亲虽不济,但她外祖父是当今户部侍郎兼应天巡抚史纪冬史大人,有史侍郎在,她也会嫁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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