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走了没多远,却撞到一个少年身上,少年先是骂骂咧咧了几句,看到他一眼,道:“这不是卖豆腐的窦老四吗?”
    窦老四赔笑道歉,点头哈腰。
    那少年眼白朝着他,态度甚是傲慢无礼:“听说你也好赌,还老去信义赌坊?”
    窦老四出了点冷汗,擦擦汗说:“如今不敢去了,这阵子总去城东阿成家赌……”
    少年哈哈一笑,说:“你个傻鹌鹑,信义赌坊那是送钱的地方,阿成家却也极不干净,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赌。”
    窦老四于是就这样换了赌博地点。
    一连三天,他都是小赢,心里喜滋滋的:果然以前去的地方都是出千弄鬼的,这换了正经地方玩,一下就不同了。
    第四天他输了一点,安慰自己这很正常,有输有赢,再赢不难嘛。
    第五天他一下子赢了很多,他大喜,甚至给娘子买了一盒胭脂,给两个儿子买了一包芝麻酥。
    第六天却是大输。不但把之前赢得的全都赔了进去,还又欠了不少钱。
    第七天他咬牙决定要翻本,并且坚信会做到,结果又欠了好多。
    第八天他再去时,却被一同赌博的几人扭住不放,并且又出来几个少年,厉声令他还钱。
    窦老四已经欠了十一两银子,这会儿他又哪里还得出来?
    他没有田地,住的房子是赁的,那些磨豆腐的家伙什不值二三两银子,全部家当卖了也还不起。
    为首的少年便骂跟他赌博的人:“让这么个穷鬼欠那么多银子,你们长的是猪脑子吗?”
    那人不服气:“让他拿房契来就是了。”
    “我……我家房子……是租赁的……”窦老四吞吞吐吐。
    那人一愣,说:“那就拿他婆娘抵债。”
    为首的少年嗤笑:“徐娘半老,谁要个卖豆腐的老婆子?”
    说着又叹气道:“终归是赔本的买卖,罢了,打死了扔到城南乱葬岗上去,你,”指指跟窦老四赌博的人,“你把银子赔出来!”
    那人连连叫屈,又推窦老四:“快想想办法,要不然我赔钱你却要送命。”
    窦老四早被吓得傻了,此刻怔怔说:“我……我还有两个儿子……”
    那少年再度嗤笑:“你长得这样,你儿子难道又能好看到哪儿去?这样的小子,哪里卖得出十几两银子?”他笑完之后,打量了一番窦老四,说:“算你运气好,我刚有个朋友,要买个成年男子帮他看守空宅子,你且自卖自身吧。”
    窦老四本就是怯懦怕死之人,被众人胁迫,又思度看宅子也不是重活,只好半推半就,签了卖身契。
    而另一头,在乔家院里,那少年拿了窦老四的卖身契给乔红儿看。
    乔红儿正与一干兄弟喝酒,颇觉时日无聊,之前赎买回来的窦玉兰,在一旁含情脉脉地侍奉他,替他倒酒。
    拿到了卖身契,乔红儿拿给窦玉兰看,哈哈一笑,说:“如何?你爹已经自卖自身,我这就让人把他转卖出去,此后你娘和你弟弟度日,虽然辛苦些,却也不至于被弄得家破人亡。”
    窦玉兰不识字,只是盯着那鲜红的手印看。
    当初她的卖身契,她也不认得,只是眼睁睁看着狠心无能的爹爹,抖抖索索,按下了一如此刻一般鲜红,清晰异常的手印。
    她眨眨眼睛,把眼泪眨掉:“多谢公子,”她柔声说,“还请公子不要将他卖到盐场矿山,给他留个残年……好歹是奴的亲身父亲……”说着哽咽难语。
    被乔家仆人教训了一个下午,她已经知道要唤公子,还要自称奴。
    “行,”乔红儿很大度地答应了,吩咐手下:“把他远远卖了,别卖到干太重的体力活计的地方,卖的时候告诉人家,这人是赌输了自卖的。”
    乔红儿那个兄弟答应了。
    窦玉兰眼睫毛上的泪珠儿终于落下,她颤生生依偎进乔红儿怀中,战抖着说:“多谢公子救我,又救我娘和兄弟……”
    周围少年纷纷起哄。
    美人在怀,乔红儿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什么也不想做。
    难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微笑着环顾四周,尽力做出更加豪放的模样,甚至还捏了一把窦玉兰的小脸。
    但他还是什么都不想做。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说点什么来转移小弟们的注意力,突然间却觉得眼前一黑。
    他晕了过去。
    ☆、第41章 男女
    乔红儿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犹自黑着。
    他莹润漆黑的眼睛隐在黑暗里,只能透过微微的光,看见头顶隐隐约约的床顶和床帐。
    身下是他每天睡惯了的床榻,因为没有贴身侍女伺候,仅有一个小厮给他更换被褥收拾衣衫,小厮的娘给他洗衣做饭,这床上的丝褥,早已不很新,散发着他这些年来,熟悉的旧了的蚕丝的气味,合着他床头的檀香木床板的味道,混合成令他安心的熟悉气味。
    他又闭了闭眼睛,短短二十年里所有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一一掠过。
    慢慢的,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竟然,会生成一个男儿……
    庞脉脉本来以为,自己到这浮生小镇里头,怎样也会是个女儿身,不管是农门贫女,小户闺秀,或是侥幸生得大户人家,经历一番或是劳苦或是宅斗或是少女怀春的心事,最后嫁人……她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恢复记忆时已经有孩子的准备……
    反正这里头所有的经历并不会真正影响到她的身体,就算有结婚生孩子的经历,也不是真正发生在她的身体上的……
    可是没想到,竟然会成为一个男子。
    庞脉脉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平滑,坚实,有胸肌,正是一个身材不错的年轻男子应该有的样子,完全没有以前柔软的隆起。
    手感真怪异。
    但是比这更加怪异的是记忆。
    二十年男子的记忆和她之前二十多年女子的记忆交融在一起,虽然她之前生活的丰富程度远远超过这乔红儿的二十年,因而占据了更多的记忆空间,然而这二十年是真的度过的,虽然知道外头不过过了一天而已,但她能清清楚楚记得从小到大的事情。
    乔红儿的母亲死后,他父亲是怎样伤心欲绝以至于两三年内都没有去看过儿子一眼……
    乔红儿记事起,就是奶奶关心他起居,替代了妈妈的作用……
    乔红儿小时候调皮从树上摔下来,头摔破了,血不知不觉糊住了眼睛,幼小的他是怎样骇得说不出话来的……
    后来父亲让他习文,他却偏偏想学武。明明他文采也是不错的……再后来就文武双修了。
    因为不喜欢八股文章,他学了三四年私塾就不去了,但是诗词歌赋他是喜欢的。
    父亲万般失望,打过骂过,然后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她还记得,乔红儿的奶奶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去世,他是如何把自己锁在屋里半个月……
    而他的父亲,在他十五岁时候也与世长辞,他沉默了很久,知道从此这世间只得自己一人了……
    孤身一人的乔红儿,又有钱,又年轻,能打架,还能写诗,无父无母,从此不过是纵马长街,长歌吟风,让街头巷尾都不时流传他仗义拔剑的传说,让这城里半数少女眼睛里都看不到别的少年郎。
    庞脉脉再度微微苦笑。
    难怪乔红儿从来不对少女动心,也从来不曾有这个遗那个遗的,原来根本就不是男子……
    自己为什么会化身这样一个少年?
    庞脉脉认真想了会,不但回顾了乔红儿的人生,也回顾了她自己的人生。
    最大的不同,除了男女之外,大概就是,乔红儿是个任性纵情的人,而庞脉脉是一个聪明隐忍的人。
    其实,所有人都愿意做一个任性纵情的人,多么轻松,多么自在,然而能做到的人,要不然就是得天独厚,要不然就是年少无忧,再不然,便是不计得失。
    庞脉脉也曾经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学霸,轻轻松松就能考上最好的学校,老师宠着,同学敬着,父母信赖,学习占据不了她太多的时间,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愿意伤春悲秋便可以伤春悲秋,愿意和意气之交的同学夜游长街就可以夜游长街,那时候的生活,没什么能难得了她。
    甚至到了大学里,也依然如此,她过得热热闹闹,有朋友,有爱好,没什么不称心如意……就算有,也不过是偶尔的情绪和落寞……
    然而工作后短短的几年,她就变了。
    几年时间,她学会的超过过去十年……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和在学校里并不一样,不想被踩到底,她必须看上位者脸色,必须给自己带上面具,必须谨小慎微,必须左右逢源,必须如履薄冰,必须故作欢乐,必须在需要优雅的时候优雅,需要粗俗的时候粗俗,需要精明的时候精明,需要泼辣的时候泼辣,需要胸有城府的时候深沉,需要没心没肺的时候逗逼……
    她没怎么在意就变成了那样,甚至也许还沾沾自喜过自己适应力强。
    她的年华在这些面具和外衣里度过,她只来得及感慨青春易逝,还没来得及发现本心逐渐遗失……
    然而她终究是疲累的,就算她曾经左右衡量,把带面具的时间尽量减少,就算她擅长开导自己,就算她尽量平衡着良心和得失……然而她的良心很重,所以她没法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她的自尊和虚荣又需要她获取足够的地位,她热爱生活又喜欢享受,所以要有比普通人略多的金钱,她的本我峥嵘高傲,要磨合进这个社会需要更多的让步……而她的投胎技术偏又只是普普通通,并没有哪一样可以仰仗父母来解决不需要她自己搞定。
    这样的她,怎么能不累呢?
    到了这里之后,一切其实也没有更多的变化。
    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两年,不过是让她的忍受力变得更强。情况好转之后,依附于师父的慈爱,打交道的都是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人,不过使得她更加会看人脸色更善解人意。
    然而这一切,并不利于一个修士的心境。
    也许同样的天资,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真正的山野村姑都能比现在的她做得好,因为人家的灵魂上,没有负担这样多,人家的习惯里,也没有那么多细腻婉转的心思占据心神……
    是的,她现在还没有力量来任情纵性,然而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隐忧……
    修真乃去伪存真,她的伪太多,她的真已蒙尘。
    乔红儿,大约是寄托了她内心潜藏的怀念和愿望的。
    天边不知不觉已经泛白,庞脉脉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自己开始穿戴衣裳。
    庞脉脉虽然不会穿男子衣裳,乔红儿却是穿惯了的,所以她也很顺当就穿戴得当。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甚至连步子都是乔红儿那种昂首阔步的昂藏男儿步伐,并且这让她觉得一丝爽快和新奇。
    “红哥,红哥!”朝她奔过来的是她的小弟之一,口里叫着,脸上还带着惊恐之色:“红哥,出事了!”
    庞脉脉站定,照着乔红儿的习惯打了个唿哨,说:“站下,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大概是老大沉稳淡定,让小弟也定了定心,停下来喘气说:“城南那边……城南乱葬岗,出现了一个大坑!天坑!”他脸上难掩激动和惊恐,“听说昨天夜里路过的人都没能进城,都死了!车马货物还遗弃在路边。”
    庞脉脉皱眉。
    乔红儿刚刚在城南乱葬岗待了一夜,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出了那么大的事。
    她回忆乔红儿在坟地的那一夜,似乎并无异象,他坐在一处空地,喝喝酒,唱唱歌,看看月亮星星,欣赏欣赏鬼火,一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庞脉脉虽恢复了记忆,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因为用的算是虚体,灵力是用不了的,不过因为花灵和狐鼬是跟过来了,她还是能借点小小的灵力看看别人的本质什么的。
    现在花灵和狐鼬就藏身在乔红儿的右肋处一个挺大的胎记里。
    她已经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并且林师叔的这个灵兽袋是可以让它们自由出入的——原因自然是为了不委屈他家小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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