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宾和女眷是分开的,正宴才会坐到一起。
    负责迎客的老太监看到楼湛,顿时犯了难。楼湛身份特殊,要把她带到女眷那边吧,不太行,可让她留在此处,也不太好。
    ……她到底算不算女眷?
    正犯着难,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泉水叮咚般充满朝气:“汪公公,把楼大人交给我吧。”
    汪公公侧头一看,哎哟一声,脸上堆起了笑:“原来是小郡主,难怪奴才觉着这四周有阵阵花香飘来。”
    楼湛跟着看去,不知何时来了个少女,穿着淡紫色的襦裙,发间绑着条青色丝带,一走路就随着发丝在风中飘扬。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形纤纤似柳条,秀丽的面容仿若一朵初绽的荷花。
    有点眼熟。
    少女笑嘻嘻地凑到楼湛身边,水灵灵的大眼中是掩不住的好奇和敬慕,声音脆生生的:“楼大人,我是静宁啊,我们见过的。”
    她一说,楼湛就想起来了。
    是在靖王府后门见到的那位,总是在无意间帮到她,陈子珮心心挂念的青梅竹马,静宁郡主萧暮,萧晚宁。
    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好感,楼湛点了点头,思考着怎样才能让面部表情看起来温和一点。
    ……早上楼挽太打击人了。
    萧暮伸手牵住楼湛,看了旁边含笑不语的沈扇仪一眼:“沈修哥哥,人我就带走了。”
    沈扇仪大度挥手:“晚上带回来。”
    楼湛在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眉尖抽了抽。这两人似乎还没征求她的意见吧?
    虽然心中这样想着,楼湛还是任由萧暮将她带出大殿,一路穿花拂柳,走过几道拱门,不知要去何处。
    萧暮蹦蹦跳跳地牵着楼湛,时不时回头看看她的表情,等转过一道长廊,才清清嗓子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那帮子女眷东家长西家短,嘴碎又爱比较,也烦人,所以带你来个清静的地方。”
    前方有一座殿耸立着,有花树高出墙面,摇曳生姿。
    楼湛抬眸看了看,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萧暮道:“这是堂兄送我的,我可以随时来这儿住下,里头也没有宫人,清静得很,待会儿会有人送午膳过来,咱们就在这里躲到正宴再出去。”
    ……靖王府的人都是这么自来熟?
    楼湛心中觉得不太好,却还是依着萧暮走进殿门。里头果然种着一片槐树,此时开满了细碎的白花,花香清淡微甜。
    花树林深处有一个小湖和一个小亭,垂直纱帘,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人影在中。
    心中陡然升起不妙之感,果然,萧暮拽着楼湛跑到亭子前,一边掀开纱帘,一边笑:“临渊哥哥,人我给你带来了。”
    里头坐着的人正垂眸看着书,闻声抬起头,露出浅浅一笑:“辛苦了,去玩吧。”
    萧暮不由分说,直接将身体的僵硬推进亭子,冲着萧淮笑眯眯地做了个鼓劲的手势,转身走了。
    亭子里只剩楼湛和萧淮。
    楼湛无言:“……”
    小郡主你先回来,有话好好说。
    萧淮穿着平日里的蓝衣,发间也系着白色发带,姿态优雅地拿起茶盏,抿了口茶,冲楼湛笑:“阿湛,呆着做什么,坐下吧。”
    楼湛沉默着坐到他对面。
    萧淮放下手中的书,温润的眉目间有些无奈之色,道:“我知你心中定是有许多疑惑,为何不说出来?”
    因为得到解答的话,会发现自己欠的人情越来越多?
    楼湛心中划过念头,唇角不由微微一勾,带着对自己的讥诮。
    她坐直身子,轻吸了一口气,“三年前,举荐下官之人,是世子?”
    萧淮颔首。
    “为何?”
    她同萧淮素昧平生,上辈子更是毫无交集,却原来从一开始,帮她的就是萧淮。恩情太重,她只觉得这辈子都还不完。
    萧淮微微一笑,看着楼湛,明亮的眸子参杂了几分楼湛看不懂的东西:“因为我觉得不公。”
    “三年前,我回云京,去国子监拜会扇仪,扑了个空,便随意走走,看到了你。”
    那时候楼湛在藏书阁打杂,每天都要打扫藏书阁,整理书籍。萧淮连去几日都看到她,问了旁人,才知道是楼湛。
    楼湛其人,旁人津津乐道,萧淮不喜探人私事,知道她,还是拜对楼湛极为敬慕的堂妹萧暮所赐。
    得知她被冷藏于这小小的藏书阁间,萧淮觉着不公,犹豫数日,在离开云京的前几日写了一封信送到皇帝案上,将她举荐到了大理寺。
    似乎只是一时兴起,但没想到突然加官的楼湛一下子就被挤到风口浪尖,人人都龌龊地揣摩她是爬了大理寺卿的床,否则怎会突然升至大理寺少卿,风言风语流言蜚语不断,并且愈演愈烈。
    萧淮不由后悔,那封举荐信,到底是不是送错了。
    回业阳的三年,萧淮都会派人关注云京里的消息,心中歉意与悔意愈加浓烈,直至此次被太皇太后召回,前来云京的前几日……
    萧淮蹙起眉头,看着楼湛的目光中有了怜惜:“就是如此。阿湛,你不必对我怀有报恩之心。”
    楼湛闭上眼睛,低着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原来,只是补偿?
    ☆、第二十二章
    在心里存了许久的异样感觉仿若冰雪渐溶,一点点的消逝,归于沉寂。
    楼湛沉默了许久,僵硬的唇角忽然带出一个笑容:“世子大恩,下官不敢忘却。世人本就排斥女吏,同世子所做毫无干系,世子也不必再做补偿。”
    本来就是她欠萧淮的。
    看到她难得一次的笑容,萧淮不免一怔,心中一直藏着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楼湛却忽然起身,低声道:“下官想起还有话同沈祭酒说,先走一步。”
    不等萧淮说话,她微一颔首,挑开纱帘走了出去。
    萧淮看着楼湛远去的身影,揉了揉额头,突然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不是在严肃地解决她内心的疑问吗?怎么感觉……似乎说错话了?
    楼湛直直穿过花树林,出了这个偏殿,才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肩头也放松下来。
    萧淮此人,于她本就如同水中之月,今日听了这一席话,她也能摒弃所有杂念,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报恩了。
    宫里的路曲曲折折,回旋反复,容易让人走丢了路,楼湛回忆了一下,适才萧暮走得太快,她来不及观察,现在对回二仪殿的路模模糊糊记不甚清。
    默然了一下,楼湛大无畏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再不济,遇到个宫女太监也能问问路。
    岂料宫女太监没遇上,才堪堪走了一盏茶时间不到,迎面就走来几人,楼湛定睛一看,不由头痛。
    当真是冤家路窄。
    对面几人里,当先的正是凤钗飞髻,环珮琳琅的大长公主萧凝。几日不见,她脸上的煞气愈重,穿着淡紫的华裳,一身骄贵之气。
    跟在她身旁的是裴宛,其后是几个宫女太监。
    几人正侧头说着什么,突然发现有人,萧凝目光一闪看了过来,见到是楼湛,冷厉的眸中忽然掠过几抹怨毒与杀气。
    楼湛蹙了下眉,这是宫里,而且正是太皇太后的寿宴,萧凝应该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虽然还是很想退回去,但楼湛还是上前几步,抬手一揖:“下官见过大长公主。”
    萧凝盯着楼湛没说话,只一步一步走近,眸中神色阴沉不定,扫视了一下安静的四周,她的唇边忽然绽开一抹阴戾的笑,慢声道:“楼大人不必多礼。”
    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萧凝应是在三步开外了。
    感受到那冰冷暴戾的目光,楼湛的眉尖无端跳了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她心中思量着该如何摆脱困境,慢慢直起身子。
    才抬起头,眼前陡然有黑影一闪,楼湛下意识地向后一躲,眸子微微眯起,看清了萧凝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支尖端锐利的簪子,刚才那一下若是被刺中了,她这双眼睛,恐怕就没了。
    见楼湛敏捷地闪开,萧凝的脸色一厉:“贱人!还敢闪开?来人,给我按住她!”
    后头那几个宫女太监呼啦地跑来,楼湛躲闪不及,被一把按住,动弹不得。
    楼湛略后悔没有学些防身的功夫,脸色倒是毫无畏惧,淡淡道:“大长公主,此地是皇宫。”
    萧凝阴着脸没说话,手中尖锐的簪子凑到楼湛的眼睛近前,唇角的笑愈发阴戾:“你这双眼睛,实在是讨厌。”
    楼湛平静地看着她。
    萧凝的簪子下滑,落到楼湛脸上,楼湛甚至能感受到些微的刺痛从脸颊上传来。
    “装得这般清冷给谁看呢?平日里勾引男人的模样呢?”萧凝被楼湛的神色刺激到,一把揪住楼湛的头发,使劲一晃,怒声道,“这深宫里死几个人谁知道?又何况你区区一个卑贱的女吏!用你来偿还我儿性命,也是高抬了你!”
    她的话音才落,转角处忽然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看到眼前的场景,长眉一挑,明明眸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温声开口:“这不是大长公主和楼大人吗?怎么在此处先玩起了游戏?”
    虽然看不见是谁,但那声音实在耳熟,楼湛抬眸看了看萧凝的脸色,果然更加阴沉可怕了。
    不过萧凝似乎在忌惮什么,冷冷盯了那边一会儿,一把推开楼湛,收起了簪子。她侧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小女儿,见她一直盯着转角处看,眸中异彩闪烁,心思一动便明白过来,不由大怒,一巴掌便扇到她脸上:“没用的东西!”
    裴宛挨了一巴掌,也不吭声,只摸着脸颊低下了头。
    “走!”
    萧凝冷着脸,领着人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得了救,楼湛低头整理被扯得乱糟糟的官袍,身后的脚步声靠近,又绕过她,站到她跟前。
    楼湛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自己微微狼狈的模样。
    “怎么?我救了你,还用这种眼神看我。”左清羽嗤笑一声,“难怪不招人喜欢。”
    楼湛淡淡开口:“你救我,正好同你偷楼息的玉佩相抵。”
    “原来你知道。”左清羽的口气中全是惊讶,目光里却是无所谓,“楼湛,看来你以后都不会怎么好过了。”
    楼湛无心和他多言,折回偏殿。
    她现在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若是碰上了其他人,特别若是叫御史台的看到了,八成又要大做文章,指不定又有什么流言飞出。
    虽然回去很可能碰到萧淮……
    ……突然就不想回去了。
    身后的左清羽亦步亦趋,“那日你同我娘亲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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