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未留意到刘诩的神情变化,他一边应“是”,一边膝行两步,把文件奉到暖榻前的矮几上。
    刘诩目光沉默地扫过案上厚厚的一叠纸片。那上面,记录的,都是最隐密也是她最急需知道的消息,而得来这消息上的每一个字,都无疑浸着面前这个铁卫艰辛的汗水。
    慎言是个能干的人,半年来,属于陛下自己支配的情报网,在他的主持上已经规模初具。各种讯息,通过隐秘的途径,源源不断地摆在她的案头,就很能说明问题。只是给慎言的时间尚短些,最大的困难,应该是他手下可用的人明显不足。从他明显瘦下来的身形,可想见他在很多时间办事时,人员上都捉襟见肘,而不得不事事躬亲。
    “你那边的情形还没好转些?”刘诩摩娑着纸片,转低声音,含着关切的情绪。
    慎言停住手,他马上明白圣上指的是什么,惶惑地伏下身,“是臣不力。”人手上的不足,是他最大的软肋。进而耽误了许多急务的进程,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愧疚地补充,“目前正加紧培养可用之人,估计再过半年,才堪用。”
    “半年?”刘诩讶然。
    “臣不力。”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含着自责和无措。
    刘诩顿了顿,终于失笑,“半年已超出朕所想像,慎言果然是能干的。”臻选人员,考核培训,还要试用斟酌,这么多的事,这么广的人选,有半年,就能规模初具,已经是令人刮目相看了。她真是得了个能臣。
    慎言疑惑地抬目,对上刘诩的眼睛。新皇的目光中,透着暖暖的笑意,还有,对自己不加掩饰的欣赏和赞许。慎言怔了片刻,习惯性地抿紧唇,又垂下眼帘,不同的是,目光中,多了些湿意。
    刘诩掩住话题,指了指那些文件,“来,看看都给朕查到些什么?”
    提到正题,慎言明显松了口气。
    “户海是先皇时期早年的武状元,后投入梁席廷门下,尚梁氏谪女为妻。后又经梁氏保举,到南军任尉官。经几次大战役,一路升迁顺遂,十年前,封侯,拜南路大元帅。”慎言简洁地汇报,一边用修长的手指在纸上指点着。
    仿佛共处多年般,刘诩居然很适应慎言办事的简洁,她边听,边快速地翻捡着。户海的资料很全面,她翻了翻,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这份是什么?”翻捡了半天,她掂起一份,疑声。
    慎言停下侃侃而谈的从容,有些迟疑,扫了扫刘诩的表情,小声,“呃……属下顺便……收集了一些户锦的资料……”
    刘诩唇边的笑僵住。
    慎言也屏息垂头。毕竟没让他碰的人,他就私自动了手,细究起来,揣度圣意的罪,还是可小可大的。
    头顶,刘诩哗哗翻纸的声音。良久没有声音。
    半晌,她掷下资料,唇上挂起冷笑,“先查查也好,早晚也得面对。”
    慎言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丢开户锦的资料,他又开始从户海,到秦国,一路介绍开去。刘诩唇边的冷笑越盛。南路元帅,镇南侯户海,围着秦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成功。却偏偏在自己登基后的这个时机,一举破了秦的都城,并且恰好赶在臻选后宫这个时候,挟不世军功入京,这一环环一扣扣,户海和梁相在里面打的什么主意,她不想也能知道。而慎言带来的材料,更是对这群权臣们的野心的有力佐证。刘诩一边翻,一边在心里筹划着。
    末了……
    “咦?这份又是什么?”刘诩探目,最后一份资料,合着封页,静静地躺在面前的几案上。她拿起来,好奇地问。
    “呃……”一直侃侃而谈的慎言,突然语塞。
    “秦国的储君……属下,顺便也……查了秦储的资料,他单名洛,国姓楚。”
    “楚洛?”刘诩凝着眉,不记得自己要慎言查过这个人。
    “他……是秦国王子。今次随同户海一同前来……秦国国君特献与陛下的。”慎言心里万分后悔。刘诩明显是不愿意提及大婚的事,他却一而再地触碰这一个禁忌。但这一份已经握在圣上手中,他万万拿不回去。只得据实回禀。看着刘诩冷下来的眼神,慎言伏身。
    刘诩捏紧资料,怒气顿生。慎言外出已经月余,可大选是前几日才定下来的。他却已经查到了两位候选侍君的资料。这也就是说,大选的事,自己同不同意,梁相他们已经实际操作起来了。梁相一伙人是明晃晃地欺君。臣强主弱,自己这个傀儡,看来是名符其实了。
    窗外月光正寒。盛怒的刘诩腾地起身,“怦”地推开窗子,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她浑身机灵灵,脑子也越加清醒。从封地只身一人赶回来,不就是已经预知了这样的境地。现在和从前,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一提到大婚,就沉不下气呢?是不是傀儡,那得需要用实力来说话。难道指望着掌惯了权的臣子们,赐给无权无势的君王尊严和机会?
    刘诩咬牙。好吧,既然情势发展得如此不堪,就让劣势再明显些。须知月满则亏的道理,再强的人,也有转弱的一天。她所需要的,只是沉下气,培植自己的实力,然后,就是静静地,耐心地,等待时机。
    她“啪”地关拢窗子,转回头来,幽深的目光已经回复平静。白玉般的面庞,不带一丝波澜。
    缓步走回暖榻,把自己深陷进那片温暖里。那暖暖的熏笼,却暖不过她遍体的生寒。
    许久,她呼出口气。
    垂目,见慎言仍僵着背跪在几前。
    刘诩缓了缓气息,郁郁地笑道,“对不住,你做得很妥帖,倒是我吓到你了。”并未用“朕”。
    慎言震了一下,心情复杂地叩谢皇恩。
    倒是真吓着他了。刘诩苦笑,探手把慎言拉起来。入手,那修长的手指一片冰冷。
    “进殿也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没暖过来?”刘诩喃喃地握了握他的手,仿佛试图将自己指尖也并不温暖的温度传递过去,“教你养身的法子,可是没坚持用?”
    慎言刚从方才的紧张中放松下来,这一握,全身又都僵住。脑里紧接着就映出那日在四合院的情形,他张了张嘴,却没答出声音。
    感受到他的异样,刘诩停住动作。
    探头想看他神情,可似乎从进殿起,她的铁卫就一直垂着头。刘诩叹口气,伸手抬他下巴。
    慎言明显惊了一下,而后,极顺从地仰起脸。
    只隔着一个小小的矮几,两人一坐一跪,浮动的气流在中间涌动。
    是瘦得明显。下巴优美的弧线在光影下欲加分明。羊脂样的肌肤上,添了淡淡的麦色。英气内敛,风流,仍旧自然天成。
    灯光明灭,刘诩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略加力,迫他膝行两步靠近自己。她绣金的暗纹睡袍的长襟,同他的长衫绞在了一起。慎言仰着脸,目光被新皇紧紧禁锢,全身都僵住。两人挨得如此之近,温热的气息,轻轻徐徐,染红了彼此的鬓。慎言的心开始突突地跳。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如潮水般袭遍全身。
    刘诩收紧手指,久久沉滞。慎言就着她的手指,顺从地仰着脸,明显不习惯直视主上的眼睛,却不得不迫着自己保持这样的情形。那神色,仿佛那日在四合院里的情形。紧张,却不抗拒,无措,却又顺从承受。可是,这里毕竟不是那个四合院,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小皇储,无人问津的边地宗亲。
    刘诩心内五味杂陈。
    良久,她放开他下巴,轻倚回靠枕上,闭目不语。
    慎言全身微震了一下。方才那浮动的气流,随着刘诩的放手,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垂头想了一下,就全明白。退后两步,谨守铁卫本份,端正了跪姿。只是垂头间,眼角,多了些涩涩的湿润。
    半晌,两人未说也未动。
    “属下,告退。”低低的声音,慎言首先开口,静静地叩拜,慢慢起身。
    刘诩倚在枕上,看着他,看着那片温暖,一步步,离开她的视线。
    “主上。”到了门边,慎言停下。仿佛鼓足了勇气,又在回眸间释了心怀般,他在原地跪下,展颜笑笑,明亮的笑意,让刘诩晃了晃眼睛。
    “主上,慎言还有一事要禀。”
    同方才的沉郁拘谨完全不同,明亮的目光,流溢着坚定的光彩,让刘诩一下子想到了春日的艳阳,拨云见日的豁然在心中一寸寸洋溢。一年前,那大漠艳阳下,那黑色战袍覆甲的小将,同样明亮的笑意,不经意,又闯进她的脑海里。刘诩眨了眨眼睛,湿润。
    “主上。”慎言远远看着她,大殿里浮动的气流,让她的面容有些朦胧,但他已经不愿意再如一贯的察颜观色,小心揣摸,只愿这一次,豁出去,只随自己心意,“主上,慎言查出一事,只是没有实证。”
    “什么?”刘诩没跟上他思路。
    “楚洛,秦国国储。”慎言理理思路,“十年前,秦国中宫被绞死,相传太子也被鸠杀。十年间,太子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而今却突然就能带出来献出您,这其中,属下以为,必有诈。”
    “属下怀疑,只是遍查不得实证。报与主上,请您裁断。”慎言一口气说完,心绪更加平静,他静静地等着刘诩发话,是罪是罚,他都不再忐忑不安。
    刘诩未语,玩味地看着他澄澈的眼神。
    慎言与她远远对视,目光里不含一丝杂质。
    自己就是圣上的耳朵和眼睛,任何疑惑,都要惮精竭虑查清,方可不扰乱圣裁,这是自己行事最基本的准则。未经查实,就报备,是莫大的失职。若按往常,就是掉了脑袋也不为过的大罪,何况,他怀疑的人,还有可能是未来的侍君,陛下的枕边人。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犹豫了很久的心意,断然拿定。即使获罪受罚,他也要把心中的疑虑,报给面前这人。
    不只是因为她是给予自己赏识与信任的主上,更在于,此事,牵着大齐后宫的命运,牵着大齐国君,即将不远的大婚,牵着面前这位纤弱又坚强的女子,她未来幸福所倚的另一半……
    “慎言……”半晌,刘诩涩涩地叹气。
    面前这人,是铁卫营里一等一的高手,是男苑忍辱负重才得脱颖的人,却能如此赤诚,那血泪中滚爬出来的岁月,都没能蒙昧住一颗纯热的心。能得慎言悉心辅佐,于她,于大齐,该是多么幸运。
    “我知道了。”刘诩挑起唇,暖暖笑意。
    慎言释然一笑,叩拜出门。
    殿内,恢复肃静。
    刘诩躺回榻上,久久未动。
    手中还握着那未来两位侍君的资料,自己却一眼也不想看。那含着阴谋,带着龌龊的联姻,让她从心底里烦恶。本还想逃避着不去理会,但慎言的尽职和忠心,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情绪。
    一国之君,进退皆有万人瞩目,国婚,更不能由已,早就知道的结局,为什么自己一再执著。她再次手抚微痛的心前,心内越加明晰。心动,情动,自己真正动了情,才会如此心绪不定。果然,真情,于政治,于皇家,于这内宫,是万万不可动的禁忌。
    她心中烦恶难耐,却也只有藉由挥手扫倒烛排,来发泻心内的郁积。
    烛泪洒了一地,星星点点的斑红,就好像滴进她心里。刘诩滞了半晌,突然倾身,把自己蒙进厚厚的被子里。窒在一片黑暗里,颊上,冰凉,滑落。
    只许自己虚弱一回,过了今夜,就要把一切掩得干干净净。
    刘诩握紧被子,紧咬的唇角微腥。
    ☆、户锦
    云逸坐在书房里。手里正拿着一叠画纸出神。
    细线勾勒,淡色晕成,五个彬彬如生的人,跃然纸上,让人望之,不仅知形样貌,更透着那生动的表情,感知画中人的心性。
    这就是初见一次面的人,画就的吗?云逸感叹,云扬吾弟,儿时为兄亲把你小手,教你书画,十年间,也未见你用很多时间修炼技能,可怎么一出手,就能画得这么传神?
    忆及云扬小时候,被自己无意中救回。初入府,就被也是刚入府做侍君的蓝墨亭发现是个练武天才,那些日子,母亲病重,蓝墨亭还小,所以并未要他随侍侍奉汤药。蓝墨亭也免了跟府中教习学习侍君礼仪的繁琐规矩。于是,闲来无事的蓝墨亭,就天天捉云扬去练武,其实,若说是蓝墨亭授了云扬一身武艺,倒不如说是小小的云扬,陪伴了蓝墨亭寂寞的侍君生活。后来,还把扬儿直接扔进了铁卫营。扬儿练得很苦,却从没怨言,而且,在十四岁年纪,就率先出营。此后,就一直随自己在军中效力。鞍前马后,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十五岁初次率领一小队士兵去敌营刺探,误打误撞,就收了敌帅的脑袋……
    垂头看看手里的画纸,笔迹干净,细节生动,仿佛就像与那几人面对面。云逸摩娑着纸片,叹息。扬儿可是员武将呀。除了上阵杀敌,他似乎还在自己的肩上,压了好多担子。因着兄长教的画,就下足苦功,在这十年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这孩子多练习了多少。就像是因为老父是朝中大儒,扬儿就发着狠地把文章练好,一笔行书金钩铁划,让父亲也点头赞叹,几篇诗赋曾传到京中,据说翰林圈子里,都甚为推祟……
    可再怎么能干,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就没见云扬有什么自己爱好的东西呢?云逸支起头来细想,喔,十二岁时,好像发现他爱看闲书,志异奇闻,秘技古方,他都愿意涉猎,自己曾为这事,还狠责了云扬一顿。以后,就再也没捉到过他忏逆自己的意愿,一次也没有。云逸想到这些,心里又抽痛起来。
    小心候在一边的赵甲,偷眼细打量自家元帅的神情。自他马不停蹄把三爷熬夜画就的画送到元帅面前,元帅就这样,拿着画,反复沉吟。
    “元帅……”赵甲小心开口,“三爷……他……”
    云逸收回思绪,看着他最得力的暗卫,“扬儿怎么了?”
    赵甲知道自己要说的话有些逾距,但这些日子跟在云扬身边,所见所想,让他心中,无形中把云扬,也当成了自己的子弟。云扬现在的情形,他实在无法陌视。他踌蹰一下,“元帅,三爷他心里挺苦,这些日子,属下跟在身边,看在眼里,也为三爷心疼。”他想到在沁县老宅,夜夜长跪祠堂的身影,那彻夜作画,直到最后呕出血,仍一再嘱咐自己不可让元帅担心的苍白面容,不禁有些唏嘘。
    云逸心里微动,他垂目看着案上,又抬目逼视赵甲,沉声,“收到信后,三爷可听本帅的话,休养得可专心?”
    赵甲惊了一下。若是照实相告,说三爷仍夜夜长跪祠堂自省,说三爷为画画,呕出好几口血,元帅肯定会迁怒,若是替三爷遮掩,那病势沉重的孩子,也太可怜了。
    云逸扫了一眼自己的暗卫,他对赵甲的了解,不亚于对云扬的熟悉,看赵甲的神情,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云逸推开桌案,起身。赵甲忙躬身。
    负手踱到窗外,几抹新绿正从院中几株大树的梢上萌生,几个丫环和奶娘,正带着小娃娃,在院中晒太阳。若是扬儿还在这,多好。云逸想着,也湿了眼睛。
    “你回去,告诉扬儿……”良久,云逸叹气,缓缓开口。
    “是。”还是不肯原谅三爷,不肯回去看一眼吗?赵甲眼睛一暗。
    “每天按时进补,饭食不可少吃一口。晚间准时入寝,不可再无端劳累。日间,不可动笔、读书,徒劳心神,把身体将养回来,如果……”云逸顿了一下,“如果我回沁县时,发现他还是任性不听话,随意糟蹋身子,定罚不饶。”
    “咦?”赵甲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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