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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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扬在西北的云府一直住到了初五。
    白日里,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云扬就在后宅里。午后,云大儒就从前堂下来,父子俩品茶对弈,谈书论画,其乐无穷。
    “扬儿,西北书苑颇兴,提到此,就不能不提到一个叫飞白的人。”一次,云父和云扬对饮清茶时,貌似闲聊地提到。
    云扬放下茶碗,咬唇。
    “为父坐馆集书苑,虽是私学,但连郡主亦来听学。”云父扫了眼儿子微涨红的脸,“就是奇怪,这书苑主人,为何总是避而不见呢?”
    “父亲……”云扬象是背不出诗文而被先生抓个正着的学生,羞赧地低着头,“您早知道了?”
    “不早。”云父捋着胡子笑着摇头。初到西北,他是有些茫然。三子不知何在,修书问云逸,云逸也是闪烁其辞。去岁过年时,云逸在边关督战,他是一个人在西北过的。于是,在文友学生簇拥中过完年的老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我扬儿,一直都在为父身边,所以逸儿才不担心。”老人笑呵呵地点头,“飞白,飞白,我儿书画双绝,倒当得这名字了。”
    “父亲。”云扬更羞赧,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云父膝前,“扬儿不孝……”有些哽,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无妨无妨,能这样见到我儿,于愿足矣。”云父怅然叹气。已经入了后宫的孩子,哪能想见就见?如今虽远在西北,竟能重叙天伦,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西北云府,占地不大也不小。在西北文人界,却是出了名的清雅。单看他俩喝茶的小园子,清泉活水引做绕廊小溪,遍栽植被,四季皆景。奇石雕琢,置于廊前,清雅奇趣。
    里外虽只三进,但布局合理。前堂待客,内置大条案,摆置文房四宝,供随时而发的文兴。除老人最常呆的书房和藏书楼外,府里还有一个宽敞的演武场和一处专给孩子们嬉戏的嬉游场。
    现在,府中只有云父一人居住。为免冷清,仆从倒是不少,但都严谨守礼,无一个妄行之辈。老人行动坐卧,皆有专门的持重仆人料理,连厨下做出的饭,也是他旧时口味。府中还有医侍,每天都来请脉,细心调养他身体。
    这一切,都是云扬亲手安排,悄悄料理。
    “扬儿这是在西北给云家安了一个家呀。”老人很是感慨。云逸现居要职,亲眷且不得离京。但他长子已经开了蒙,西北学苑风气正好,尽可请旨,领到他膝下,悉心教导。
    “蓝叔叔来信说,都大人的伤已经康复不错,在家里又嫌憋闷了,到时一同来西门游历,亦可与父亲相聚。”
    “喔?”云父很高兴,“墨亭不忙公事?能出行?”
    “啊,他做钦使,代中宫大人巡查西北兵营。”
    “好好好。”人老喜欢热闹,也更念旧,云父觉得今年很是顺意,招呼云扬要喝两杯。
    父子俩对坐畅饮,云父诗性大发,边饮酒,边随手泼墨。云扬也彻底放开,云父写一首,他便和一首,两人写满一张,也不拘放在哪里,随手揭开,掷在一旁。等到两人都醺,身旁桌上,地下,全是一张张诗作。
    云大儒书墨金勾铁划,大齐首屈一指。云扬肖似他,却又更酒脱些。喝到半醉时,便开始肆意变换字体,玩起了墨趣。老人也不以为意,哈哈笑着,更有诗意。
    在府几日里,云扬还很郑重地录了一遍云氏家训,供在小祠堂里。
    初五拜别。
    “吾儿在西北兴学,实是利国利民的大业绩。为父心甚慰。但也要谨记自己本份。你是圣上侍君,多年未能侍奉,实是职责未尽。若有回宫一日,当一心一意侍奉陛下,在外后宫,上敬中宫,与诸君相处,友善宽容,谨言慎行。你亦是皇上近臣,切记公心,不可挟私心,逞私欲。为父的话,望你牢记,不可轻忽,不可轻忽。”云父拉云扬的手,一遍遍殷殷嘱托。
    云大儒一生治学,唯望大齐民众教化,朝堂政治清明,大齐中兴。自己的儿子能有此际遇,他亦诚惶成恐。所幸扬儿品性,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定会不负他重望。
    云扬在二门里,再次拜下,泪沾衣襟。
    “年后开馆,便来学里吧。”老人颤着声音。
    “是。”云扬一次次拜下,哭得像个孩子。
    云逸扶着老人,示意不必再送。有车停在二门里,帘幕垂下,车厢里面静静无声。
    云扬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车驾微驻了驻,就从角门驶出府去。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整个云府笼在温暖的灯光里。
    老人就站在这灯光下,久久望着马车远去的影,老泪纵横。
    云逸担忧地扶着他,“您别这样,年后就得见了。虽是飞白,但也是云扬,不必这么伤心。”
    云父长长叹息,“陛下是不是亲临西北了?
    云逸惊了下,却也不好遮掩。
    云父苦笑,“扬儿六年不回京,陛下是真想了吧。此回来西北,不带走他,怎能甘心?”
    云逸默然。当日在郦阳书苑,云扬猜测陛下西行意图,一条条说得很对,但他唯独没说到自己。六年不见,陛下思念成了执念,这次西北行,说是为公为军,其实,陛下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来接这小子回去。
    单看方才云父嘱托的那一番话,云扬哭成那样,就说明了一切。云扬明白了云父话里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身不由已。在西北,他有父母双亲,有亲朋近邻,有他的心血和努力。可皇城里,也有他的爱人,他的主君,他的责任。
    无论怎样,他既是云扬,就该回到他本来的位置上。
    马车上。
    看着云扬不出意外哭红了的眼睛,刘诩又开始心疼。
    每让他回家一次,都会是这种结局。
    看云扬平复些,刘诩递他杯茶。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车子入巷。
    云宅离云扬的宅子,也只隔一条街。
    车照例驶进院里。
    云扬先下来,回身接住刘诩。
    刘诩也是头回来。下车,游目四下。宅子不大,胜在舒服清新。一树一草,都饱含意趣,院中一处活水,敲在石板上,在静谧中传来悦耳的叮咚声。
    这样温暖的小家,让她颇多感慨。
    两人进了房。云扬替她宽下外袍,挂好,又收拾自己的。
    屋子里好几天没沾人气儿,有点清冷。
    外面有随从点了火盆,送了进来。
    “平日都在简宅用饭,这里没用仆从。只几个帮佣,做完活就走。”云扬有些歉意。
    刘诩示意明白。云扬顶着假面,在外面忙活一天,没理由回到自己的小家里,还要演。他也需要休息,缓口气儿。
    “辛苦你了。”刘诩拉他坐下,云扬动了下,把她揽在怀里,两人相偎,一起看袅袅水汽从茶盘里慢慢蒸腾。
    “再坚持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静了好一会儿,刘诩轻轻说了一句。
    这话没有前言后语,但云扬却明白了。他垂下目光,点头,“我明白。”
    刘诩已经准备退位,退位后,尽可以过平凡踏实的日子了。但现在不行。她需要筹谋和布置的事情千头万绪,所以,刘诩希望他理解,坚持。
    “这次,你先随我回去。”刘诩看他眼睛,“翻年,我就三十六了。”三十六岁,对一个女子来说,再晚,就不再适合怀妊。她可以用几年时间布置退位,但对于这种天道自然的事情,即使贵为帝王,也只有遵循。
    云扬睫毛颤了颤,“朝中政事繁重,你已经分
    身无暇,何况……”
    刘诩先一步止住他的话,“当日古道之约,我们共同践行。”她暖暖笑笑,“自在还没来,不该先受到她父侍的嫌弃。”
    云扬被她这话逗笑,眼睫上却挂起碎钻,“自在来不来,都在你我心里,不过是一丝念想。你别过于逞强,徒伤身体,我心疼。”
    刘诩心停跳了一拍。云扬的情话,总是这么突然,不期而至,而她总是毫无招架之力。
    她静了好一会儿,吻上云扬的唇,“我答应过云帅,不会负你。他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你却一个也没有,这可不行。”
    云扬失笑,“夫侍从妻,你的三个孩子,就不叫我父侍了?”
    刘诩被他一语道破,索性道,“我还要一个女儿,两双儿女,四角俱全。”
    “胡缠。”云扬不服,四角俱全有这么算的?
    刘诩探寻地看他眼睛。云扬有些躲闪。
    “你六年不回来,只是为了压制血煞?”
    云扬低头。
    “你是不是后悔要自在的话了?”
    云扬震了下,又沉默。
    “你原来竟是打算等到我老天拔地了,鹤发鸡皮了,才肯回来?”刘诩咬牙。她总算明白了。原来自宫变后,云扬就不再肖想自在了。他,并不想同她孕育一个孩子。换句话说,他没想过留一丝血脉。所以,六年间,他一次也没回过京。他,是在躲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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