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澜看她吃得欢,自己也不知不觉多用了些。
    饭后,他想起延湄的床弩来,心里头仍是讶异,不由道:“之前摆弄那些木车,不是家里的哥哥给你的,而是你自己做的?”
    延湄正一圈圈地揉着肚子,闻言点头说:“我告诉过你。”
    萧澜想一下,记得上回故意逗她,延湄确实说过“那是她的”,但那会儿他哪里能联系到这上面来?
    延湄揉完了肚子,见萧澜还在看着她,便起身拉了他的手,说:“来。”
    ——打从下半晌“摸”过他的手之后,延湄便把原来的拉袖子改为了拉手。
    这感觉……一言难尽。
    延湄的手颇小,偏热,可能她自个儿也在觉得新奇,因总是用手掌或是拇指磨蹭萧澜的掌心,萧澜面无表情,简直不知是怎么跟她走到的库房。
    延湄自己拿着钥匙,将其中一个大木箱子打开,略微傲气地说:“看,都是我的。”
    那箱子应是特意定做来的,分了一层层的大格,里面放满了奇巧的模型,以车为多,还有船,最底层只有一样,是辆大大的床弩。
    萧澜:“……全是你做的?”
    说不惊是假的,他先前只以为延湄平日里摆弄的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哪成想是这样厉害?旁的不说,只这辆床弩,他瞧得出来,这若按实际尺寸做出来,比昨晚那辆还要大,若做攻城之用,必定事半功倍。
    同时地,他心里也稍稍一沉,眯起眼道:“为何要给我看?你就不怕……”
    “怕什么?”延湄抬头看他,眼睛清的像湖水。
    萧澜沉默片刻,抬手将那箱子扣上,“锁了吧”,他道,“日后莫随便开,也休与旁人说。”
    延湄似乎对这一点很是知道,听话地锁了箱子,说:“嗯,大哥嘱咐过我,最底下那个不能给旁人看。”
    但是延湄给他看了,且毫无戒备。
    萧澜抿紧了嘴角,又指指延湄故意挡着的一个箱子,问:“这里头是什么?”
    延湄摆手:“什么也没有。”
    萧澜:“我不信。”
    延湄捂住锁,意思信不信也不给你看,萧澜也就不逗她,又说:“这些都是谁教你的?家里大哥?”
    延湄摇头:“一位……阿爹说是天师,阿娘说是老道。大哥帮我找的木料。”
    “长兄倒是疼你”,萧澜出了库房,他心思一转就通,当即明白了昨日延湄为何说要种桕子树,估摸是那树木质紧实,合用。
    遂想着回头叫韩邕去看看,哪里还有这种树,它有籽,应该是播种或栽苗都行。
    今日是中秋,这时辰月亮刚爬上来,延湄仰着头怔怔看了阵儿,说:“阿娘那里的月亮和这一样么?”
    萧澜看出来她有些想家,眼下匈奴轻易不敢再来,他们也有些空儿,若是傅家人得闲,倒是能来看看她的。
    “会写字么?”他故意问。实际他知道延湄是会的,最早耿娘子带人去帮傅家迁居时回来便禀过,如今萧澜心里头倒愈发奇怪,按说以傅家的出身,一般是不会让女儿读书识字,延湄却不同。
    “我会”,延湄果然点头。
    “会的还不少”,萧澜打趣儿她,“那明儿写封信,我叫人捎到京里去。”
    “澜哥哥!”延湄显然欢喜得很,牵住他的手晃了晃,她甫一学会握人家的手,便总爱十指紧扣的样子,萧澜转身咳了一阵儿,本想挣开,但刚一使劲儿又想:算了,今儿过节,且让她扣着去罢。
    到九月初,延湄的身子好得差不离,闵馨瞧过她的血色后眉间舒展,笑道:“恭喜夫人,打明日起早间可以用饭啦。”
    延湄经了一个多月的调理,小脸红润,胃口也开了,闵馨对自己的妙手很满意,唯一觉得可惜的是要没有银子赚了,因笑嘻嘻道:“夫人身子虽好了,可我这里还有许多的秘方,比如有可以让你的身子散发香味的方子;有容颜不老的方子;还有”,她用下巴悄悄示意延湄的胸前,小声说:“还有能让这里更大的方子。”
    延湄低头看看自个儿的身子,她虽瘦些,但胸却不小,因也跟着小声道:“不要再大了。”
    “这个只有嫌小的,哪有嫌大的!”闵馨恨铁不成钢,但又碍着身份不好大肆说她,只得颓然道:“那我还有很多其他的,这个散那个散,夫人要不要选一样啊?”
    闵蘅在外间听她嘁嘁喳喳,知道就是在哄绕延湄,皱眉将她叫出来,延湄倒也不烦,还觉得她还挺有意思,萧澜心下自知道闵馨爱财,不过人家也晾得明明白白,无可厚非,因道:“闵小娘子若平日着闲,可来与内子说说话,我府里有什么事,日后便可直接找你了。”
    “哎”,闵馨这回应得规规矩矩,因她觉出虽未隔多久,但萧澜身上已有了股煞气,加之中秋的那一战她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心里也真也存了几分敬佩。
    闵蘅在一旁道:“夫人身子虽好了,不过入了冬后,最好再用几副旁的要调理调理。”
    萧澜道:“那药还没清?”
    “那倒不是”,闵蘅犹豫了一下,说:“敢问夫人幼时是否吃过颇多补药?”
    这个萧澜还真不清楚,转而看延湄,延湄点头:“喝了很多。”
    事情倒不难想,延湄幼时便不爱与人在一处,家里人刚开始不知是怎回事,最先定想着是不是病了,找了许多大夫瞧,里面没准儿还是庸医多,病瞧不出来,但归一句“先天不足”倒是个通用的法子,因而延湄打小真是没少喝了补药。
    闵馨在身后默默看了她一眼,心话儿怪不得你胸倒不算小,完全是误打误撞。
    “有碍么?”
    “侯爷不必担心”,闵蘅道:“早前那些药也没存留甚毒性,只是补得有些过,不然夫人此次发病还没这般快,入冬我再开几副,调理下也就得了。”
    萧澜道了谢,听他话音儿里偶尔会露出些南边口音,说:“闵大夫曾在金陵呆过?”
    闵蘅笑了声,说:“去过一次,金陵繁华,不是我们这等人待的。”
    闵馨在后面张了张嘴,见闵蘅已经起身了,只好把话咽下去,出了门才道:“哥哥怎不告诉他咱们原也是金陵的?小时候阿娘还常与我说吴语呢。”
    闵蘅脸上挂了层霜,冷声道:“我说过此事不准提!还要我交代多少遍?”
    兄长真发起火来闵馨是很怕的,她心里头挺委屈,却也不敢说,实际她很能说几句地道的金陵话,但自小在闵蘅这里,哪都能说,就金陵不能,她会的吴中软语在外面更是一次也没露过。
    第25章 音信
    入了九月,天高气爽,与金陵整日的秋雨绵绵不同,颍川今秋雨少,消减了几分萧瑟,更显出此地的山远地阔。
    刘太守憋了大半个月,捧了几张租契过来,说是已经问明白了,那几片山林原是城中一刘姓富户的,后来迁走便不再包租,好几年前的事了。
    他这么说,萧澜也就这么听,末了银子摆到桌上时,刘太守默默擦了把汗,连说:“不敢不敢,这几片山荒了太久,不值这个价。”
    刘太守倒不全是假客气,因这与他们私下卖李子不同,山林在衙里确实是有底子,租子多少最后要归入公库,他总不能白纸黑字的写一个价钱,实际收的又是另一个价钱。换做一般的平头百姓他兴许敢,萧澜这里他是没那个胆子。
    最紧要的是,再有俩月他就走了,回京前萧澜必定会上一份奏报禀明他在濮阳最后几个月的表现,这个时候卡要好处不是作死么。
    萧澜也就是让他过过眼瘾,见他一副诚恐的样子,便悠悠道:“既如此,那便按大人说的价钱拟字据,劳烦你跑一趟,若不嫌弃,午间在我这里用顿便饭。”
    刘太守满口应承,租价相当于白给,萧澜的身份又不必缴税,只要山上能出东西,便只有赚的没有赔的。
    他又拿出一份奏报呈给萧澜,“这是下官要发进京的折子,请侯爷给过过眼,看哪里还需要润一润?”
    ——这份奏报本该八月底便发,他晚了几日,又特意叫萧澜看,意图挺明显。
    萧澜打开扫了扫,果然,拐弯抹角的全是对他的溢美之词,几乎把中秋那仗的功劳全呼啦在他身上,萧澜哭笑不得,“刘大人对萧某赞誉过盛了。”
    刘太守心说你就偷着乐吧,面上还肃容道:“不不不,是下官笔拙。”
    萧澜瞧他不点不透,遂将他的折子推回去:“刘大人求的是官道通达,萧某没有那份心力,求的只是个闲适。上月底我的折子已抵京,刘大人能在濮阳安守三年,中秋那日也有赖你带着百姓护城,这自见你的爱民之心,我在奏报里已一一详述,我有成人之美的心,端看大人给不给这个机会。”
    哎呦!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太守若还不明白,那他也莫回京了,就地挖个坑施点儿肥,等着长榆钱儿算了。
    差点儿好心办坏事。
    萧澜见他明白了,道:“你是此地的父母官,折子上不必太过自谦,否则反倒有相互吹捧之嫌。我这里也无需避,丁点儿力未出也说不过去不是?”
    刘太守连连点头。
    午饭吃得分外融洽,刘太守饮了不少酒,走时脸红耳热,若非萧澜身份在那,他估摸得眼泪吧嗒地与人好好诉一番衷肠,上轿子时很有些飘飘然。
    没走多远,便听有人唤他,掀开轿帘见是一个婆子带着个丫头,看方向应是打侯府来的。
    刘太守醉眼朦胧:“二位,可是侯爷还有事吩咐?”
    那丫头忙摆摆手,将挽着的婆子稍往前推了推,小声道:“是我们允大娘有事想请大人帮忙。奴婢等原先也在宫里头服侍过,日子久了,挺惦记宫里头姊妹,烦请您给捎个口信。”
    说着,递上一枚玉牌。
    刘太守飘是飘,但“显阳宫”三个字还是认识的。——皇后娘娘宫里的牌子!
    酒醒一半,他双手捧着玉牌,茫然道:“捎什么口信儿?”
    那丫头掩唇笑了笑,遮了半张脸,又转身似和那位允大娘说话,末了道:“我们大娘说了,走前宫里的彭大娘给她送了东西,前先事多,没顾得上用,前几天才使上,好着呢,叫大家伙儿甭惦记。只是来这儿头一天就遇着了匈奴,吓了一顿,没了不少人。”
    刘太守点点头,那丫头便又抿嘴一笑,福身说:“那便有劳大人了。”
    她身后那婆子也矮身一礼,从始至终都没亲口与他说一句话,他暗暗道,果然是宫里出来的,都是鼻子朝上看人。
    等轿子再次起行了他才想起来,刚都没说叫他找谁去寻那个彭大娘?
    后转念一想,也不拘哪一个,他有这宫牌,进宫时驱个小太监便能传话,有这宫牌的定也不是三四等的粗使奴婢。
    他想到显阳宫,立即又想到皇后娘娘的外家沈氏,这如今是大齐第一世家,他越想越远,两手搓着玉牌,真觉官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那厢里,白倩带着允大娘从角门回了府,允大娘看着尚好,只是目光略显呆滞,口不能言。白倩也没换衣裳,直接着这身丫鬟打扮去回禀萧澜。
    萧澜还在方才的宴厅,延湄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坐在他身旁说话,不知说了句什么,萧澜偏过头去笑。
    白倩一时没有进屋,在外头行了个礼,“侯爷,夫人。”
    延湄抬头,看她梳了个丫头的双髻,衣裳也和桃叶桃花的一样,稍稍疑惑,转头看着萧澜。
    萧澜也没叫她进来,颔首示意她说,白倩便道:“回侯爷,奴婢把事情办完了。”
    “嗯”,萧澜应了一声:“把允大娘交给程邕,你且先回去用饭。”
    延湄看着她走了,才问:“怎这个打扮?”
    “我叫她去给人送个信”,萧澜点点她的手背,“这样到明年回去述职前,咱们都能为所欲为。”
    这话说的混,但每次对着延湄,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用歪词。
    延湄说:“我知道,帮允大娘送的。”顿了顿又道:“我也想为所欲为。”
    萧澜没忍住,心说你要“为所欲为”什么呀?但他发现,延湄现今话渐渐多起来,偶尔还会与他顽笑,不再是一开始只拣紧要的几个字说。
    结果到了晚上,萧澜就有了答案。
    延湄一脸严肃地跪坐在床榻里侧,盯着那根红绳使劲。
    萧澜一下明白了,——她想把这绳子解了。
    他兀自好笑,也不说话,静静地躺在外侧听动静。
    等了一阵儿,没等来延湄的声音,倒听外面耿娘子说:“侯爷,程邕有事要报。”
    萧澜只得先披上衣服出去,瞧程邕的神色不是什么急事,因等到了外院书房他才道:“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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