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另一侧的休息室中,庞倍换好了衣服,他对面露忧色的副官若瑟·古德温上尉微笑,“放心。”
    “怎么放心?”若瑟皱眉。
    庞倍指指他的眉心,“你这样很早就会长出皱纹的,若瑟。”
    若瑟眉心皱的更深了,“殿下特令征召进他的护卫队的人,你要是伤了她,殿下表面不会说什么,但心里一定不开心,你要是被她所伤,不觉得丢脸么?”
    庞倍轻叹一声微笑,“她大概早就想和我一战了。尽量公平地一战。虽然今天这一战也谈不上完全的公平,但世间本就没有完全的公平。而且——”他整理好黑色训练服的对襟,“我也很期待和她一战。两个骑士为彼此的信念和荣誉而战,不管是赢还是输,都与荣有焉,为什么会觉得丢脸。”
    若瑟没好气,“她现在可还不是骑士呢!”
    庞倍束紧腰带,正色说,“在我心里,她已经是了。”
    另一侧的休息室中——
    “元旦日的大乱斗上,我起初一直以为我的对手就是庞倍。”艾丽站起身,将黑色训练服的腰带系紧,把双刀新配的两支刀鞘斜插在腰侧。
    “啊?”希礼一脸疑问。
    艾丽轻嗤一声,“你装什么啊队长。”我才不信你没去查,你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去角斗场的?
    希礼被直接戳穿,却丝毫没露出尴尬的神色,他自然而然接口问,“为什么你这么执着要跟庞倍一战啊?你恨他把你送到苏芳角斗场?”
    艾丽摇头,“不。我其实很感激他把我送到苏芳,这样我才有机会认识了队长他们,哦,我是说杜漠队长。我想和他打上一架,是因为他下令炸了一个海拉的小村子。”
    希礼马上明白艾丽说的是哪个村子,“据我所知,那村子里的人投靠依附了飞翼蝮蛇海盗团。”
    艾丽将双刀入鞘,两手放在身前比了一个距离,“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长度么?”
    希礼当然不知道。
    “这是一个不满月的婴儿在襁褓睡着时的长度,它的名字叫苔碧。婴儿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性别,所以我和萝伦一直称‘它’。”艾丽收回双手,按在刀柄上,“我在苔碧的母亲临死前向她许诺,尽我所能照顾它,我把它寄养在村民那里。然后——”她微微扬头,仿佛又看到那朵赭石色的蘑菇云,她脸上露出带着悲悯的笑容。
    如果艾丽此时面对镜子,就会发现她脸上的笑容和那时候看到蘑菇云时的庞倍,脸上所露出的几乎一模一样。
    希礼叹气,“慈不领兵,仁不理政。一个心慈手软的将军是对他手下士兵而言对他所效忠的国家而言,是比任何敌人都可怕得多的威胁。”
    艾丽站起来,整理好黑衣下摆,肃容而立,“所以,我一直期待着和他尽可能公平地打上一架。”哪怕我明知我的胜算不高。
    除了今天这名正言顺的机会,还有更好的机会么?
    室内校场这时黑压压一片全是龙骑机兵队骑士,校场四面墙壁的悬梯上也站满了人。除了正在当值的,和得到消息太晚,被封锁在这校场之外的,能来的都跑来了。
    艾丽从校场一边的休息室走出来,走向演武场中间时,恍惚有种又回到了角斗场,正准备打擂台的感觉,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观众们全都很安静。
    龙骑士们恪守的品节之一,是不喧哗。
    庞倍从演武场另一边走过来,和她一样,黑衣束带。他左腰侧挂的,正是那柄剑鞘有错金缠枝花纹的佩剑。
    两人走到场中,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缓缓拔剑。
    他们彼此微一颔首,就算是打完招呼了,废话一句没说就挥剑砍向对方。
    艾丽的两把短唐刀仍然像两团雪花一样,她只要一开始进攻就很快,围在最外圈的的龙骑士们只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刃相撞声,站在前面的同僚小声解释,“将军一直在格挡。”
    庞倍确实一直在格挡。
    从互砍开始,他一步都没有移动,手中的长剑并不见得舞动得多快,也没有大开大阖攻击,只是在艾丽的刀锋即将刺到他时以最小的角度迎着她的攻击格挡一下,而艾丽,手中的两把刀快得要命,站得离演武场中心最近的人,时时感到凉气浸骨,脸上的寒毛似乎都站立了起来。
    在站在悬梯上的人眼中,演武场中心像是有一团夹杂白光的黑雾,这团黑雾绕着庞倍不住盘旋舞动,拼命要撞进庞倍用长剑守护住的区域,那是个直径不足两米的圆心,任凭这团黑雾如狂风,如暴雨,如烈焰,侵袭、拍打、撕咬,它巍然不动。
    突然之间接连不断的叮当响声中响起一声悠长的“叮——”
    庞倍守护的那个区域瞬间变大了,从直径不足两米的圆心变成了两米多长的平面,他挥剑的姿势也变了,不再是令人应接不暇的快速的小距离小角度的转动,而是以肩带动手臂,似乎他的手臂也变成了他手中长剑的一部分,他手腕极少转动,挥剑的动作缓慢而从容,和艾丽快得令人惊艳的挥刀姿势相比另有一种美感。
    围绕山峰久攻不下的那团黑雾被这片缓慢但坚定不移、甚至可说是执拗的力量给逼得不断后退,再也无法对山峰形成包围之势。
    希礼站在朱理身侧,小声问,“你觉得庞倍会赢么?”
    朱理唇尖微微一动,并不说话。庞倍的打法和他的打法完全不同,但他能看得出,庞倍对艾丽的打法做了非常深刻的研究。他在元旦日的大乱斗之后也反复观看了他和艾丽激斗的录像视频,脑中更是不知多少次回想过与她交手时的一些当时想不到的小细节,更设想过许多新的打法。
    分析之后,朱理心中也有再次和艾丽交手时应战的思路,他想的,和庞倍此刻所做的,非常相近,但是,很显然,庞倍的应对思路已经非常成熟,绝非短时间内想到的。他甚至很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前就开始做了非常有针对性的练习——把艾丽当作假想敌进行的练习。
    这时,庞倍终于在开战之后迈出第一步,艾丽知道自己无法在力量上与之抗衡,只好后退。可是,她没想到,这一退之后,就被逼得一退再退。
    庞倍开始反攻了。
    他完全不与艾丽比快,剑势稳重沉厚,以静制动,以慢制快。
    艾丽几次想要抢攻,都在吸气发力的那一霎遭到庞倍的猛攻,攻的都是她不得不防之处。
    希礼看出来,比试的节奏被庞倍控制了。
    希礼能看得出来,艾丽自然不会感受不到。
    她深吸一口气,猛向后跳,后跳的同时将双刀刀柄一对,合在右手中,再一转手腕,双刀变得像直升机螺旋桨一样,挡在庞倍的进攻路线上,她落地时,左手从腰后一挥,将一支刀鞘抽出,直接迎着庞倍剑刃直刺。
    庞倍早料到她会有此一招,也曾想过该如何应对,但真正碰到时,才发现艾丽的速度、判断力、精确度和勇气使得他想过的应对之法来不及发挥。
    这其中,最可怕的是她的勇气。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对准剑锋全力直刺的,稍有闪失,最好的结果是手指被削掉,最糟糕的,可能是手掌齐腕被对手的利刃削掉。
    庞倍看到艾丽的刀鞘迎着他的剑刃行走的轨迹刺过来时急忙撤剑,但还是晚了,他的长剑剑身细而长,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就刺进了刀鞘——
    不过,庞倍向后退,左手将自己的剑鞘也抽出来,迎着艾丽合一的双刀连敲,仿佛暴雨一般,同时,他的长剑也从她刀鞘里退了出来。
    一直维持着安静的观众这时终于发出整齐的低呼声。
    艾丽暗叫可惜。
    她的唐刀刀身宽约五公分,可庞倍的长剑却比她的唐刀更为细长,自然一退就从鞘中退了出来。
    她也不气馁,挥手把刀鞘当作武器,两手齐动,啪啪啪将庞倍打得连退了几步。
    庞倍长剑斜挥,“噌”一声,艾丽的刀鞘断成了两半,她顺势将手里那一半当作暗器掷向庞倍的脸。
    庞倍左手一挥,用自己的剑鞘把两截刀鞘打飞。
    两人同时各退了一步。
    校场中响起一片掌声。
    艾丽急促呼吸,已经开始感到体力不足了。从两人一交手到现在,一直是庞倍在控制着节奏,她几次抢攻,都如同狂风撼山,风势虽然猛烈,但山巍然不动。她的攻击被庞倍谨慎精确化解,既没能对他造成伤害,也没能将主动权赢得。
    她有种感觉,庞倍对她的攻击方式非常熟悉,像是专门做过研究,或是针对性的练习。
    此时,庞倍像是在谨慎地观察她,又像是因为绅士风度在等待她率先再次进攻,手握着剑,纹丝不动。
    他这样子,让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她身后仿佛在细嗅她的情形。
    须臾,艾丽双手握住合一的刀柄,原地转身,猱身而上,刀光宛如泼泄的流水,又像夜空中投射到地面的月光,有无孔不入之势。
    庞倍举剑迎击,校场内再次响起金属不断碰撞的声音。
    如疾风,如烈火,如怒涛。
    可不管怎样,处于攻击中心的庞倍面色不改,手中的剑仍然是不徐不快,如参天大树,如海边被巨浪冲击扑打的礁石,如乌云后的明月,不被影响,不被撼动。
    就在所有人都暗暗觉得艾丽的这次进攻又将无功而返时,金铁相击之声骤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轻微的嗤嗤声,就像旧丝绸被撕裂的声音。
    “啊?”
    几乎观众的口中都发出了这个轻微的惊讶声——不知何时,也没人注意到是何时,艾丽合一的双刀被握在了左手,她右手握着她的另一支刀鞘,刀鞘此时正套在庞倍的长剑之上!只是这次,她是反手握着刀鞘,就像握一把匕首那样,而庞倍,他不知为什么无法将长剑从鞘中退出来!
    观战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都是有骑士衔的龙骑士,马上有人看出了原因——艾丽这次用刀鞘去擒拿庞倍的长剑之前,预先将刀鞘中间捏弯了,长剑一旦入鞘,就被卡在里面,无法退出!她再用力将刀鞘逆着剑身一折,把它卡得更紧。
    所以她才反手握刀鞘!
    艾丽一边右手使劲,再把庞倍的长剑套得更紧些,一边对他露个恶劣的笑容,对着他到了此时依旧如宁静春水般温润无害的眼眸说出自己做梦都没想过有机会说出的嚣张台词,“庞倍前辈,你要弃剑投降么?”
    庞倍的脸忽然一红,春水般的双眼里闪过微光,像是愠怒又像是想要笑,激烈的打斗让他双眼周围有一层淡淡的桃红色,他的嗓音比平时还要更低沉一些,“执剑者如过河卒子,有进无退。”他说完,眸光一转,看向艾丽右腰。
    艾丽猛一惊,急忙松开刀鞘抽身后退,庞倍左手握着的剑鞘这时才不紧不慢点在她腰侧。
    但可能是她退得及时,也可能庞倍本来所用的的力度就不大,艾丽只觉得被剑鞘所点中的腰侧一痒,仿佛被人坏心眼地咯吱了一下,酸软了极短暂的一霎。
    艾丽的心怦怦乱跳了几下,被自己得意忘形和庞倍这出乎意料的一击吓得不轻,赶紧敛容后退,双手一分,双刀分开,两段雪练般向庞倍砍来。
    庞倍的剑虽然被套上了刀鞘,但是他的剑本就比艾丽的唐刀长许多,剑也没有完全拔出鞘底就被卡住,所以还露着一截长约二十公分剑身。
    他用剑鞘点在艾丽腰侧后也立即后退再将剑鞘插回腰间,此时他双手握剑,像持一柄练习剑道时用的竹剑那样刺、点、直击、斩击、劈、切……攻击连绵不绝,间有停顿,气势雍容磅礴,全然不会因为剑身上套了刀鞘而露出一丝一毫狼狈。
    反倒是艾丽,她本来体力就无法和庞倍相抗衡,之前又已经和柳津、康德切磋过,虽然每场比试间都有休息,可是精力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更何况,她两天前还大病一场。
    遇到庞倍全力反攻之后,艾丽当下一退,再退,汗水从额角四肢源源流出,双颊潮红,气息也渐渐紊乱。
    她忽地猛然大叫一声对着庞倍急冲过去,右脚一点地高高跳起,庞倍不慌不忙将剑举起,剑身一横,双手一滑,左手握着套在剑身上的刀鞘,右手一抬,长剑在他手中像一支长棍一样,将艾丽分刺而来的双刀一前一后间不容息磕开。
    岂料,艾丽的双刀好像早就预料到了庞倍要将刀锋磕开,一触到剑身就失去了力道,像顺着镜面快速滑动的两片薄冰,沿着剑身“嗖”一下分别向庞倍握剑的两只手滑去!
    “啊——”
    众人都是一惊,不少人低声惊呼,眼看庞倍若是不及时弃剑,手指就会被沿着剑身滑去的刀刃切掉!
    “啊——”
    又是一声齐齐惊呼。
    庞倍确实松手了——他用力将长剑向上高高抛起,同时左肩一沉,身体向左一侧用肩肘撞向艾丽。
    她双刀失去目标,身体正处在将要落地而未落地的那一霎,既无法再次跳起也无法向后退,更没有余地在空中后翻——庞倍的肩肘眼看就要碰到她时她猛地将右手的刀掷向他的左肩。
    庞倍像是早料到艾丽会如此应对,身体在刀锋即将擦到的时候向右一转,再一扭,右手一探,看似要抓向艾丽的左腕。
    “噌————”
    金铁相击声再次响起,庞倍右手已经再次抓住了他刚才高高抛起的长剑,艾丽左手所握的唐刀砍向他,被他用还露在刀鞘外的那截剑身格挡,闪出一串火花。
    他并没有去抓她的手腕,而是握住了自己的剑!
    就在这时,在庞倍身后,艾丽刚才掷出的那把唐刀砰然落地,刀刃插在地板上,刀身轻微晃动着发出嗡鸣。
    又一声金属相撞的脆响,艾丽左手的唐刀再次被庞倍击中!
    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臂力无法和庞倍相比,想要双手握刀,可他像是看穿了她的意图,连连进逼,攻势快得让她只能不断格挡招架!
    他是要让我手腕酸麻!让我无法再握刀!下一击,他就会再次加大力气,将我手中的刀击飞。
    艾丽心里也明白了庞倍的意图,但苦于无暇应对,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只要他突然发力一击就会被击倒了,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极为大胆的主意——
    艾丽大喝一声,突然把手中的刀向庞倍脸庞掷去!
    庞倍果然短暂疑惑了,她掷刀时手腕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掷得毫无章法,刀不要说是被他挥剑挡掉,恐怕只要他挥臂一撞都会落在地上,她为什么会做这种毫无建树的攻击?
    然后,他立刻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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