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戌时三刻。
    褚子陵去看过鸽笼、支好苫布后,又被昔日同上战场的几个熟人叫住,谈笑一阵,方打着油纸伞返回公子帐边。
    一抹火光在帐前小幅度腾跃。
    褚子陵撑伞上前,瞧见是李邺书在生火。
    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面前的小铁锅内泛出阵阵姜香。
    褚子陵主动走上去打招呼:“给自己开小灶呢。”
    李邺书被火力热出了一头细汗,不住打着手里的小扇:“你还真是嘴壮,闻着味儿来的吧?”
    他拿了一只小瓷碗,盛了一小勺递给褚子陵。
    褚子陵接过,玩笑道:“这么少啊。”
    李邺书合上盖子:“这是去突厥人那里买的紫姜,听说治胃寒特别好。你跟公子师体质不一样,胃不寒,火力还壮,少喝点,尝个鲜就成。”
    褚子陵微不可察地一顿,喝到口中的姜汤一路流到胃里,也觉不出舒适,只觉得哽得慌。
    昔日他入将军府,意外遇到一个南疆同族,本应欣喜,但是相处之后,褚子陵便知道,这李邺书性情太过黏糊,不是成大事者。
    一样水土能养百样人,既然指望不上他,就不指望了。
    除了自己,褚子陵谁都不肯轻信。
    但见李邺书这样讨好逢迎一个异族,还是一个罪人,还是叫褚子陵觉得可悲又卑贱。
    他向来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是以李邺书一无所觉,仍是絮絮叨叨地畅谈他的新任主子:“伺候公子师这半月,我有了许多心得。公子师夜间多思多梦,容易惊厥,喝些热汤才能再睡着。这天下着雨,喝点姜汤最是舒服了。”
    他收了伞,蹲入苫布中,温声细语:“你待公子师当真不错。”
    李邺书道:“这是我们为奴的应该做的。”
    褚子陵不答,面上笑着,像是赞同他,心里却嗤之以鼻。
    ……谁跟你是“我们”呢。
    褚子陵作遗憾状:“我总觉得公子师不大喜欢我。”
    李邺书浑不在意:“还好吧,若是哪里做得不妥,改就是了。你没有侍奉过别的主子,不晓得那些小厮是什么样子的。”
    “将军府内不收年幼女眷为奴,这是规矩,你知道的。”李邺书道,“当时阿清年幼,刚刚长到桌子高,是将军做主,将阿清送到祁员外家做祁小姐的小丫鬟。祁小姐脾性温和又安静,是好主子,可我每次探亲,听阿清说起府中事,也总是咋舌。就在上个月,祁二公子院里有个小厮,也是自小随祁二公子一道长大,夹带了主人家的东西出去贩卖,被抓了个现行还不肯认,受了一顿乱鞭,打了个半死,还被拖上官府,判了刺字流放。谁说了半个不是?都说祁家治家严格呢。你再看看咱们家公子……”
    褚子陵想着自己的心事,还能分神听着李邺书的唠叨,并在关键节点上,发出适当的“嗯”、“是吗”的赞同声,是个相当滴水不漏的倾听者。
    若没有这点圆滑的本事和心智,他也不会讨了时停云的喜欢。
    李邺书写了一篇赞美公子的小论文的功夫,他已经做好了几样计划。
    这个姓于的着实不好对付,性子尖酸,为人刻薄,最重要的是,他目光锐利,心思又敏感,是相当难对付的人。
    往日他足不出户,连光也见不得,褚子陵自是不把他放在心上。
    可如今情况又不同了。
    偏偏他成日里与公子同进同出,亲近得很,是不能轻易动的。
    既是杀不得,那多多讨好便是。
    打定这个主意后,李邺书也开始了他的总结陈词:“……公子师已经算得上宽厚了,若是在其他的贵人跟前,别说自称其名,‘你’啊‘我’的胡乱称呼,都会受罚的。”
    这提醒本是善意,却在不经意刺痛了褚子陵。
    受罚?
    公子年轻时在外玩过了头,他也要跟着吃藤条,还要认罪说小的知错,以后会管好公子。
    他被小时候的严元昭讥讽“攀的一手好高枝”、“做人当真圆滑”时,还要笑脸以待,说小的不敢。
    以他的血统而言,他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吗?
    他妥帖地收敛起了心内的不平,不使之流于面上:“我知道了。等姜汤好了,我为公子师送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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