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陈木匠的老大陈秋实一家从上海回来探亲,像陈秋实这般有本事,又不常回来的,从年初二开始自然要挨个走亲访友,一个不能落。
    为了在短时间内能把所有亲朋拜访完,陈秋实一家三口分成了两拨,陈秋实两口子负责去看望老一辈姑姨婶子,至于儿子陈学功,则是来他姑妈陈秋娟家拜年。
    十六岁的陈学功因为处在发育期,身体抽条一般的长,去年回来还和陈秋娟差不多高,今年陈秋娟站在她这个侄儿面前,就只及他肩膀了。
    “呀,这是苗苗呐,才一年不见,长这么高啦。”
    “苗苗快考大学了吧?”
    “大嫂,快让苗苗进来坐啊。”
    ……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陈学功间或回两句,倒不是说他不懂礼貌,而是拜发育期所赐,他的嗓子如公鸭一般,实在太过粗嘎难听。
    陈学功前脚进堂屋门,里间冲出一帮萝卜头将他团团围住。
    “苗苗哥,带了啥好吃的!”
    “奶油蛋糕!”
    “香蕉!是香蕉吗?!”
    “还有大白兔奶糖!”
    ……
    手里的东西被一抢而光,陈学功伸手弹了弹离他最近二狗子的脑门,笑骂,“就知道吃!”
    除却宋建军,宋建国和宋建武两家加起来有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陈学功都认识,大狗子、二狗子、大丫、二丫、小狗蛋…陈学功像点数一般,在心里挨个过一遍。
    点到离他最远的秀春时,陈学功卡住了,不知道这个孩子叫什么。
    陈学功上下打量秀春,绞尽脑汁使劲想她是宋建国还是宋建武家的孩子,想了半天无果,索性问陈秋娟,“姑妈,她是哪个表妹?”
    陈学功打小在上海长大,普通话讲得很标准,就是嗓音太难听。
    秀春瞬间想到了破锣。因为这具身体对眼前这个半大的成年人没印象,秀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更不会像表弟妹们那般围上去缠着要零嘴。
    “这是我家闺女。”陈秋娟把秀春揽过来,半真半假开玩笑道,“以后就是苗苗的表妹了。”
    闻言,秀春忍不住瞪大了眼,她啥时候成了宋建军和刘秋娟的闺女了?
    宋建军斥声道,“没影的事呢,你瞎说啥,看把春儿吓的!”
    陈秋娟道,“怎么没影了,爹娘,你们二老今年就跟春儿她奶说,等这个年过完,春儿我和建军就带走了。”
    陈秋娟又问秀春,“春儿,你跟大舅妈去兰州怎么样?以后给大舅妈当闺女!”
    秀春脑子里嗡嗡响,消化不了这个讯息。
    见秀春久久不吭声,秀春她外婆道,“秋娟,这事以后再说,春儿在这再过几天,孙家人估计得上门要人了,咱想把春儿留下,也得看看孙家人同不同意呐。”
    秀春她外婆起了个头,接下来宋家人你一句我一嘴,倒是把陈年旧事都给扯了出来,秀春趴在炕几上听得入神,什么若非孙家人太欺负人,秀春她娘也不会过不下去,什么钱寡妇也不是好东西,尽护着她活着的两个儿子,不把秀春她娘当回事…
    秀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原来还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是这具身体不知道的呐…
    想到他们骂钱寡妇不是好东西,秀春蹙眉,陷入了沉思,回想起来,钱寡妇对这具身体挺好的呐,最起码这具身体是钱寡妇养大的,哪有他们说的不堪。
    正想得入神,冷不丁头上被拍了一下,秀春一个激灵,瞪眼回头。
    拍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来拜年的‘苗表哥’。
    秀春不吭声,狠狠瞪眼,向眼前的‘苗表哥’传达她的怒气,她最烦被人拍脑袋,特别是被同辈人拍。
    陈学功察觉不到秀春的怒气一般,笑眯眯的把一块奶油蛋糕递到她面前。
    眼前这东西白白的,不断朝她散发诱人的香味,秀春的气瞬间就消了,吞咽口水,问陈学功,“这是啥?是给我吃的吗?”
    陈学功点头,操着破锣嗓子嗯了一声,招招手,像唤小狗一般,“过来。”
    说完,不待秀春答应,直接把奶油蛋糕拿走了,剩下秀春趴在炕几上直咽口水,两头犯难,到底是去隔壁跟二狗子他们一块吃奶油蛋糕,还是留着继续听陈年旧事?
    想了一会儿,奶油蛋糕的诱惑力显然更大,秀春爬下炕,趿拉着拖鞋去里间。
    刚进屋,脑门子又被拍了一下,忍无可忍,秀春抬脚狠狠从陈学功的脚面上踩过去。
    踩完了,秀春又回头眨眨眼睛,无辜道,“苗表哥,对不起呐,我没注意。”
    陈学功龇牙,臭丫头,不就是看她一个人趴炕几上露出一副苦愁大恨的样,想逗逗她玩,至于这么狠呐…
    第8章 遮羞布
    秀春在宋家一直过到年初八,年初八这天,送秀春回来的是她外公外婆,宋建军不放心,也一块跟来了。
    秀春外公外婆的来意很明确,是要跟钱寡妇商量,让宋建军把秀春带走。
    本来秀春在宋家住这么长时间,钱寡妇心里就已经不痛快了,眼下再听秀春外公跟她提这档子事,钱寡妇一改往日慈眉和善形象,直接唾宋家二老,“咋地,当我死了啊,春儿是我孙家的种,是死是活还轮不到你们管,你家老大媳妇下不出蛋,让她去管别人家抱孩子养,少来打我春儿的主意!”
    钱寡妇这般不给人面子,秀春她外婆来了火气,刚想开骂,就被宋建军忙抬手制止住了。
    宋建军心平气和的试图跟钱寡妇讲道理,“大娘,春儿跟我之后她还姓孙,我只是想给春儿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让她有更多发展机会,总比她留在农村受罪好。远的不说,开春之后,春儿就该上学了,大娘您有能力送她去上学吗?就算您送了春儿去上学,春儿放学之后不仅得照顾您,还得在生产队干活挣工,春儿才九岁,不是十九,她本不该承担这么多。”
    宋建军说的句句在理,钱寡妇似是被噎住了一般,良久方才愤愤道,“那也是她的命。”
    秀春她外婆听不下去了,狠狠呸了一声,“啥叫命?春儿身上好歹有我们宋家人一半的血,你钱寡妇没能耐养,还好意思讲是春儿的命不好,我看就是你这个老妖婆一手作的!”
    被戳中了痛脚,钱寡妇的面部表情突然变得很古怪,她本就瞎了双眼,此时显得格外狰狞,手里的拐棍不停戳着地,发出咚咚声,嘴里吆喝着,“春儿,我的春儿,你在哪儿呢,快来奶这里,你不能跟他们走,你不能把奶丢下,奶就只有你了啊…”
    说到最后,钱寡妇竟哽咽了起来,她是真的孤独,二十多岁守寡至今,两个儿子像踢皮球一般,把她踢给这个踢给那个,只有孙女一个最贴心,陪伴了她这么些年,现在让她把孙女给别人,她怎么能舍得。
    打从刚才钱寡妇像变戏法似的变脸,着实令秀春骇然了一把,她实在想不明白,钱寡妇平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是这么固执呢。
    像宋建军分析的那般,怎么看秀春跟宋建军夫妇走都是好事。
    当然此时我们的杨小将是站在第三方的角度上来看待这件事,毕竟无论是宋家人还是孙家人,对杨小将来讲都没太多感情,看着钱寡妇流露出悲伤之色,杨小将既怜悯她,同时又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感。
    最终还是怜悯心居上,出于本能一般,把手伸给了钱寡妇,“奶,我在这。”
    钱寡妇摸到秀春的手就紧紧抓着不放,把秀春扯到自己跟前,就像是有底气了一般,对宋家二老道,“你们也看到了,春儿打小跟着我,压根就离不开我,除非我今天死了,否则你宋家人就别想把我孙家的种带走。”
    钱寡妇有一点踩准了,秀春叫孙秀春而不是宋秀春,单凭这一点,宋家这个亲戚就没那么有底气,退一万步来讲,钱寡妇都不管秀春死活了,宋家人又站啥立场上来管呢?
    秀春他外公叹了口气,对钱寡妇道,“老大姐,我只有一点要求,开春之后一定让春儿上学,哪怕上学的钱我们来出都成。”
    钱寡妇固执道,“不劳你们费心,春儿上学的钱我自己会想办法。”
    话讲到这份上,哪还有谈下去的必要,秀春她外公先出去,喊秀春,“春儿,你出来。”
    钱寡妇拽着秀春的手不放,她看不见,生怕秀春就这么跟着宋家人走了。
    秀春用了些力气才挣开,她外公外婆还有大舅都在外头等着她。
    秀春出去之后,宋建军把一卷钱塞进了秀春棉袄口袋里,秀春外公低声叮嘱道,“收好了,别给其他人知道,留着自己花,不够了来找外公要。”
    “外公,我奶她…”秀春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她生活的那个世界,秀春的家庭就像宋家人一般和睦,他们杨家人的唯一信念就是保家卫国,哪曾有闲心为了杂事你争我夺,也就来到这里,秀春才算是开了眼界。
    宋建军摸摸秀春的脑袋,“小丫头别想太多,那是你奶,好好待她。等你放假了,大舅来接你去兰州玩玩。”
    等宋家人走远了,秀春才进屋。
    “春儿,你外公他们跟你说啥?是不是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你可别信他们,他们没安好心…”
    秀春盘腿坐在炕上,打断钱寡妇,“他们没有,没说你坏话,让我好好孝敬你。”
    钱寡妇哦了一声,屁股挨在炕沿上,不吭声了。
    秀春从口袋里掏出宋建军给她的一卷钱,这一卷钱里有五块、两块、一块面值,秀春来回数了几遍,统共有五十块钱。
    这么多钱搁在哪都不放心,秀春在屋里来回扫了几圈,最终把视线落在房梁上。
    找了根麻绳把这卷钱系上,站在炕上,伸手就能够到房梁,秀春把钱塞在了房梁和房顶的夹缝中,生怕漏雨,还挑了个房顶干燥的地方。
    钱寡妇瞎了眼,耳朵格外灵敏,察觉到秀春窸窸窣窣有动静,忙问,“春儿,你在干啥?”
    若是搁在以前,秀春可能会毫无保留的告诉钱寡妇,可现在,秀春存了点小心思,道,“我没干啥,快中午了,我烧饭去。”
    过年剩的菜早就被吃光了,没了肉,秀春只能砍点大白菜,捣碎了和玉米面拌在一块,做玉米面菜团子,油壶里的油秀春舍不得倒太多,滴了几滴进去,寡油少盐的东西,吃着味道也不好,秀春吃了两个就不愿意再吃了。
    下午秀春想去地里转转,准备打点野味,她刚跟钱寡妇说去地里,钱寡妇不赞同道,“大冷的天,去地里干啥?哪儿也别去,在家陪奶唠唠嗑。”
    秀春不由心烦,拔高了声音,“奶,我是你孙女,不是你的阿猫阿狗。”
    啥事都要管,烦!
    不理会钱寡妇,秀春把从宋家穿回来的新衣裳换下,仔细的叠好搁在大木箱里。对襟红棉袄是陈秋娟在兰州买了带回来的,黑色土布棉裤是秀春外婆做的,里面的棉花芯子是今年的新棉花,棉鞋是二舅妈给做的,二舅妈还做了双拖鞋…
    秀春穿上她原来的破棉袄,拎上小篾篮子,从自家土坯房后的斜坡下去。
    泽阳市位于中原地带,山少平原广,整个芦汪北合作社范围内,没有一座山,哪怕小山包都没有,一望无际全是麦田,沿着田间小梗,秀春连走带跑了很长时间,原本还想打点野味,结果连个野鸡毛、兔子尾巴都没看见。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地里但凡能吃的东西,哪样不被人惦记上,别说野鸡野兔了,田埂上一溜烟光秃秃,草都给人拔了,哪里还有什么能吃的。
    两手空空从地里回来,秀春坐在自家的两分自留地上,老气横秋的叹口气,空有一身力无处使呐!
    “春儿,干啥呢,跟咱们一块玩去。”
    郑二婶家的小二在喊她。
    秀春不想动摊。
    小二从他家自留地跑了过来,催促秀春,“走,咱们去整点好吃的回来!”
    听到好吃的,秀春顿时两眼放光,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跟小二一溜烟跑了,一块的还有大妮子。小二拿了家里的洗脸盆,大妮子钻进厨房,一阵窸窸窣窣,再出来时顺手递给秀春一个小篾篮,两人跟着小二直奔田间地头。
    秀春疑惑道,“小二,地里能有啥好吃的。”
    她刚才在地里转了一圈,可是啥都没看到。
    小二神神秘秘的,“哎呀,带你去了就知道。”
    小二专挑那种带一汪水的田间地头,过完年之后泽阳市就算回春了,远没有年前那般冷,小二甩了脚上的解放鞋,挽上破棉裤先下泥坑里,专朝有泥洞的地方摸,一阵摸摸掏掏,甩上来个龙虾,又一阵摸摸掏掏甩上来个泥鳅。
    大妮子在田埂上慌忙捡了,扔进小篾篮里。
    生怕秀春跟别人说,大妮子小声叮嘱道,“我听我奶说,龙虾是小鬼子派来入侵咱们国家的,还有泥鳅,也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放到咱们农村,专门破坏咱们的土地,指导员不准咱们吃这些东西…咱们就偷偷的吃。”
    秀春听不懂啥小鬼子啥资本主义,但看大妮子整得这么神秘,还是重重点头。
    捉了资本主义国家的东西,三人不敢明目张胆拿家去,小二去拾掇了干柴,秀春蹲在水汪旁边杀泥鳅掏内脏,龙虾取了肠,大妮子在生火,把从家里偷带出来的盐还有花椒拿了出来…
    直到天将黑了,三人才从地里回来,秀春满足的打着饱嗝,同样寡油少盐,沾了肉末星子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吃了肉人都精神许多,如果不是大妮子不准带回来,秀春真想捉点回来让她奶也开开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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