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竞航看着她,“你难受吗?难受就少说一点话吧。”
    反正他的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还好,感觉最近一直在睡,好一阵没跟方医生这样说话了。”
    “还想说什么,我陪着你。”
    “嗯……还想跟你打牌,不过现在估计没办法了……”
    “等你好些了,我就再陪你打。”
    这话,说得违心,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阮恬笑了笑,轻声说,“我在想啊,如果真的要离开的话,清明节倒是一个不错的日子。这样,大家只用每年纪念我一次……”
    方竞航赶紧打断她,“胡说八道什么。”
    阮恬嘿嘿笑了一声。
    “方医生,我一直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说出来,你别笑话我哦。”
    “说吧,我还不了解你吗,多稀奇古怪的心愿,我也不觉得意外。”
    阮恬微微侧了一下头,白色灯光下,她清亮的眼睛,像是含着一泓泉水。
    方竞航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狠狠地颤了一下。
    阮恬没说话,只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轮廓,他的眼,他的发……都深深地印在她那颗已经不太管用的心里。
    方竞航也没说话,一动不动。
    他要极其费力,才能不让自己流露出一点儿悲伤。
    许久,阮恬轻声一笑,“还是算啦,不说了,也不是凡事都一定要圆满的。”
    方竞航低声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完成。”
    然而阮恬却摇摇头,仿佛已然打定了主意。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阮恬体力不支,就又睡了过去。
    方竞航将她被子里的手拿了出来,轻轻地攥在手中。
    她手指原本细细长长,握住的时候,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它捏碎。
    她现在全身浮肿,手背静脉上,一排细细的针孔。
    一种难言的绞痛,攫住了方竞航的心脏。
    他不敢用爱坦诚,更不敢以吻起誓。
    他只希望,这个小姑娘,没有负担地离开。
    他早就听见了这段相逢倒计时的声音,只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方竞航轻轻抬起她的手,凑近,认真虔诚,将一个吻印在她的手背上……
    来生。
    如果有来生。
    不让她做看尽了悲苦的快乐王子,他也不做蠢兮兮的燕子。
    两个人,当两棵树吧,长在深山也好,栽在路边也好,开几季花,结几季果……
    最后,叶子落在脚边,他们在冰雪覆盖的冬天,互相伸展的枝桠取暖,等下一年春来……
    ·
    方竞航把之前攒的假一并请了,等阮恬那边的后事处理完了之后,才回医院上班。
    丁卓去心外科找他时,他正在值班室里整理东西。
    丁卓也经历过死别,但并不敢用浅薄的语言轻易安慰。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事儿只能一个人去经历。哀乐悲喜,能与人分享的少,独自咀嚼的多。
    他当朋友的,顶多就能陪他大醉一场。
    方竞航把手边一个纸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
    王尔德的童话,几本乐谱,几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稿纸,一盒扑克……全都是阮恬住院时,给他的东西……
    前几天,他去参加阮恬的葬礼
    阮恬父母感谢他最后一阵对阮恬的照顾,他把那天在病房外听见的丁卓跟阮恬说的那番话,告诉给了阮恬父母,让他们节哀。
    丁卓问:“那个赴美交流,你打不打算去?”
    方竞航看着稿纸上的那些涂鸦,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都行。”
    “要不出去看看。”
    “你准备去?”
    丁卓沉默片刻,“有这个打算。”
    “你去了,孟遥怎么办?异国?”
    丁卓撇下眼,“跟她分手了。”
    方竞航看他一眼,“你俩干啥,闹着玩呢?”
    丁卓没吭声,过了半晌,只说,“你考虑一下吧,要是想去,回头我们一起计划。”
    过了两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方竞航过来找他,说已经向科室提交了申请材料。
    两人面对而坐,沉默地吃着东西。
    生离,死别。各自都有心事。
    丁卓在旦城呆了十几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
    他早已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这儿的节奏,这儿的天气,这儿没什么特色的食物……他以为要是不出多大的变数,自己一辈子,也就呆在这儿了。
    现在的境况,就是一个死结,绕来绕去,都是在原地打转。
    不如跳出去,换个角度再看一看。
    对面方竞航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搞了半天,怎么最后还是我俩孤家寡人绑在一起?”
    他笑了一下,“要不我委屈一下,咱俩一起过得了?”
    丁卓:“滚。”
    吃完饭,两人各自回科室。
    方竞航走出电梯,却见走廊那端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怔了一下,走过去伸出手道,“阮先生。”
    阮恬父亲与他握了握手,“方医生。”
    方竞航请他去值班室里小坐。
    阮恬父亲婉拒,笑说,“就跟你说两句话,说完我就走。”
    他将手里提着的一只小纸袋递给方竞航,“这是整理恬恬的遗物时发现的。”
    方竞航往里看了一眼,是一盘cd。
    “恬恬自己做的曲子。她这几年身体不好,钢琴也没怎么碰过了。她妈妈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也不让她练琴练太久,过年那几天,她每天在琴房里呆一小时,估计就是在捣鼓这东西。”
    阮恬的父亲笑了笑,笑容里一阵说不出的萧索之感,“要是她身体健康,现在多半也已经是个钢琴家了……”
    方竞航说不出话来。
    阮恬父亲看着他,“方医生,谢谢你。我看得出来,恬恬最后这一段日子,比她过去十几年都过得开心。”
    “您客气了,我真没帮她多少。”
    “她这病拖到现在,归根到底也是我们的错。方医生,你别自责,生死富贵这些事儿,有时候人力确实没有一点办法。”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看向窗外。
    外面树影深深,浓荫蔽日,已有些深春初夏的光景。
    “恬恬最喜欢夏天,因为能吃冰淇淋……可惜今年的夏天……”
    阮恬父亲话说半截,就住了声。
    可惜今年的夏天,她再也见不到了……
    将阮恬父亲送进电梯,方竞航回到值班室,打开了cd。却见cd盒子里面,放着一封信。
    他顿了顿,展开信纸,看了一眼,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上面只有两行字:
    方医生,祝你幸福。
    从小到大,最怕人哭。别纪念我。
    第49章 (49)满饮
    清明雨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晴天。
    孟遥每天迎着橙红的朝霞出门,回到家时,已是灯火阑珊。
    跟正雅合作的那个项目,开题比稿顺利通过了,小组要庆功,林正清喊孟遥一起去。孟遥中途退出了,跟这个项目没什么关系,然而架不住林正清强烈要求,只得跟着去蹭吃蹭喝。
    席上气氛热烈,大家想到案子做完奖金丰厚,情绪格外高涨。
    孟遥被带着喝了点酒,直到散席时都有点儿醺然,走路飘飘忽忽。
    林正清帮她叫了辆车,要送她,她掌着出租车的门边,冲他笑一笑,婉拒的说辞万年不变。
    车开到小区外,孟遥下了车,去旁边超市里买了瓶冰水,就坐在路边的花坛上,吹风醒酒。
    心里很平静,一种空荡荡没有任何情绪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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