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微微一笑,曲腿转身跳,青丝与红裙齐飞,鼓声与雨声共落,白玉腰肢与碎玉叶子同辉,孟湘这才晓得她为何被称作玉娘,而她所跳的腰鼓舞被称为玉腰舞。
    那既蛮又韧的腰肢如蛇一般扭动着,合乎鼓点,曼妙而诱人,渐渐的,鼓声越来越急促,她旋转的越来越快,红色的裙角旋开一朵花,整棵树在旋转,整个雨幕在旋转,整个天都在旋转。
    孟湘猛然一阵晕眩,眨了一下眼睛,而鼓声却骤停,玉娘将鼓锤投掷到天上,猛地一个空翻而后稳稳停在原地,接到了落下的鼓锤,她仰着头,将两只鼓锤放在头顶敲击了两下,而后便停在了这个动作上。
    一阵风来,凝聚在叶片上雨露哗啦啦全都落了下来,孟湘走至她的面前,用手中的伞遮住她,玉娘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却因为方才剧烈的运动,她抬头的时候,眼睛上遮的白绸一松,滑落了下来。
    看到她总是遮住的眼睛,孟湘强自忍住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冲动,伸手接住那条湿漉漉又带着些温热的白绸。
    “怎么样?”玉娘上挑着唇角大笑,那张扬的样子依稀可以看出她当初的美艳与狂傲,只可惜那双眼睛一个只留下空荡荡的洞,眼边还有些翻起的深红肉芽,另外一只眼睛倒是完好无损,只是灰扑扑的没有一点神采。
    “好。”孟湘嗓子有些哑,顿了顿才继续若无其事道:“果然不愧为青州教坊的第一舞伎。”
    内行人的夸奖自然与其他人的夸奖不一样,玉娘脸上的笑意越发的大了,“我虽然年纪大了,可一直努力保持着状态,不过……”她抿了抿唇,唇角不自觉地向下撇了一下,“青州教坊里比我厉害的还是有的,九娘你就不想去见识见识吗?我可以将我所学尽数教给你,我也会为你引荐……我的好姐妹啊。”她的尾音无端令人发冷,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
    孟湘对于别人的恶意是极为敏感的,毕竟她能一步步走到高处是避过无数暗箭明枪的,她一直小心小心再小心,因为她曾亲眼看见过一个极具天赋、才华横溢的前辈是怎样被与舞蹈无关的迫害排挤,最终以一种不名誉的方式退出了这个她挚爱的领域。
    然而,看着玉娘那双眼睛,孟湘任何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看着她,孟湘会联想到若是自己有一天也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会不会也变成这副模样?现代人一直自信的以为自己比古代人要聪明,然而,无论什么环境唯有适者方能生存,若是自己一直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恐怕会被这种异常反噬自身。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她真是那样甘于混入这个时代,泯于众人之中,她也就不会拒绝那个人了。
    无论考虑了多少,说到底,她心中唯一的声音便是答应玉娘,她也想去见识见识在这个时代舞蹈这一行当的环境,无论是黑暗,还是光明。
    孟湘伸出手,拉住了玉娘的袖子,轻轻提起了她的手,玉娘一脸的莫名。
    “我也想去看看,若是玉娘你也要回去,不如我们一起?”她声音柔软,像是软绵的果肉,甜的让人心尖儿发颤。
    然而,更让人心里发甜发酸的是她的动作。
    孟湘将手中的伞柄放进玉娘的手中,玉娘疑惑地接过来,纳闷道:“怎么了?这伞不是那人……”话还未说完,她便觉得眼睛上微热,而那触感已非她早已经习惯的。
    玉娘脸色一白,迅速抬手想要去摸,孟湘却径直抱住了她,阻拦了她的动作。
    “不要动。”孟湘的声音和动作一样温柔,将自己袖子中干爽的帕子垫在玉娘的眼睛上,而后用玉娘原本的白绸系住,当孟湘双手环过她的头在她后系带的时候,玉娘全身都僵硬的厉害。
    “好了。”孟湘带着笑意收回手,接过她手中的伞,轻声道:“咱们两个还是早些进屋吧,春雨寒凉要是不小心生了病,那就不妙了。”
    玉娘咬着下唇,伸手摸了摸眼睛上的白绸,又徒然地放下了手,语气尖刻道:“不要装出那副样子来了,要笑就笑,要惊讶就惊讶好了,也不缺你这一个。”
    孟湘没有笑,也没有惊讶,只是用淡漠的近乎凉薄的语气道:“你怎么样和我无关,我不会随便分心给别的什么。”
    玉娘偏头,作出一副观察孟湘的样子,实际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就因为孟湘这副凉薄的口吻,莫名让她松了一口气,直到两人一个进了东间,一个进了西间,孟湘也没有像其他人一般假借关心,随意刺探她的**。
    门帘晃动一下,孟湘刚进门,就见孟子期正蹲在门口抬头盯着她。
    “哟,吓我一跳!”孟湘拍着胸口道。
    孟子期仍旧是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孟湘疑惑扭头朝正坐在炕沿边正读书的孟扶苏问,“期哥儿这是怎么了?魔怔了不成?”
    孟扶苏笑眯眯地将书抵在嘴上,低声道:“许是被娘惊吓到了。”
    孟湘一脸疑惑。
    孟扶苏却自顾自地嗤嗤笑了起来,眉眼弯起,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条狡猾的小狐狸。
    这苏哥儿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倒是越来越狡黠了。
    孟湘摇了摇头,食指轻轻点住孟子期的额头,笑眯眯道:“乖,告诉娘,你在想些什么?”
    孟子期砸吧砸吧嘴,意味深长道:“娘你……你简直……”
    一向有什么说什么的孟子期竟然还有这么吞吞吐吐的时候,孟湘倒是稀奇的紧,“简直怎么了?”
    孟子期鼓了一下两颊,像只气鼓鼓的小松鼠,“简直像是话本里说的……”
    “嗯?你居然还认字啊。”
    孟湘那一脸惊讶的表情顿时激怒了孟子期,他一边嚷嚷着:“那些也是有图的好嘛!”一边准备起身,却起不来了,他盯着他娘按在他眉心的那根手指,两只眼几乎成了斗鸡眼。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是你娘我会些妖法,孟子期你怕不怕?”孟湘故意沉下脸,阴测测地吓唬他。
    孟子期非但没有被吓到,还一脸无奈道:“娘,你别玩了。”
    孟湘没有达到目的,疑惑地眨眨眼睛,孟子期却嘟囔道:“反正即便娘你是妖怪山精变得也一定不会伤害我的。”他沉甸甸的信任让孟湘愣住了,心口沉沉的,也暖暖的。
    “啪——”孟扶苏将书本扔到一边,脸上虽然带着笑,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牵过他娘的手,将孟湘往里屋带,“娘,你都没有注意到你身上都湿了吗?若是着凉了又要找那个假惺惺的郎中来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而且你不是喝了他给你的药才好些了吗?”
    “可是他看着娘的表情,着实令人讨厌。”孟扶苏软着声音,像是在向她撒娇。
    孟子期越长开便越显得面貌清俊,笑起来像是个温润君子,而他此刻露出的软糯的神情让孟湘欢喜到心里。
    “你娘我大概因为行事奇怪,才总是引得人用异样的表情看。”
    “娘才不奇怪。”孟子期撇开头,淡淡道:“奇怪的明明是他们。”
    “我大概明白你说的意思了。”孟湘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眯眯道:“可是喜欢才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与众不同产生的错觉,迟早都是会消散的,你不需要在意他们。”
    孟扶苏看着有些时候过于精明敏感,有些时候又太过迟钝懵懂的娘亲,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可并不像娘说的那样,也罢,这些事情也用不着她来操心,还是让他来为她解决吧。
    他暗暗下了决定后,朝孟湘露出无邪的笑容,“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烧水,喝点热水还能驱驱寒气。”成功赚取娘感激和欣慰的眼神后,他便乖巧地去了外间。
    孟子期恶狠狠地盯着他,孟扶苏只当看不见。
    “喂!”他出声喊他哥。
    孟扶苏脸上则挂着在他口中“假了吧唧”的笑容,用他最讨厌的温柔口气恶心他,“期哥儿,出了什么事吗?”
    孟子期忍不住抖了一下,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啧啧。”他摸着自己的胳膊绕着孟扶苏转了一圈。
    “你心里不痛快,也别冲着我撒气。”孟扶苏收敛了笑容淡淡道。
    “哼,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孟扶苏露出恶劣的笑,“那天早上你怎么自己去洗亵裤了?”
    孟子期顿时涨红了脸,“我,我都这么大了会洗自己衣服的!”
    “哦——”孟扶苏怪声怪气道:“别以为你藏着的那些什么绘着图的话本我不知道是什么。”
    孟子期的脸更红了,“那、那又有什么问题,男人、男人都看!”
    “男人是都看……”
    孟子期舒了一口气,谁料——
    “可你敢说,你对着那些话本都想到了谁吗?”
    遮掩的薄纱被孟扶苏毫不留情的挑开,孟子期顿时白了脸。
    ——
    曙光微朦,窗上那层薄薄的白纸就像蒙在了夜明珠上,从稀疏纤维里溢出半丝半缕的微薄光线,就像老天都爱慕他的颜色,即便是那熹微的光亮也落在他的侧脸上。
    孟湘微微一笑,伸出手,揪着他的脸颊狠狠一扭。
    “嘶——”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景郢皱了皱眉,像蒲公英冠毛似的睫毛微微扇动着,下一刻那双上挑的眼睛便睁开了,清凉如水的眼眸漂浮过藻荇,那清醒的神色一点都不像刚刚睡醒的模样。
    孟湘笑得温柔,“你醒来了?”
    他抬起一只手,手背搭在额头上,微微阖眸,“啊……”
    旁边传来孟扶苏切切索索爬起来叠被子的声响。
    孟湘笑眯眯地朝他看了一眼,便背着手微微前倾身子,“那大官人你什么时候起来呢?”
    “唔……”景郢应了一声,却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快点醒来了,难道你想被发现吗?”孟湘慢吞吞道,却使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双清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却无神。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许久,他才皱着眉道:“你在做什么?”
    她笑了笑,退回原处,老老实实道:“没干什么啊,你快去吃饭,一会儿家里就要来人了。”
    景郢紧锁眉头,孟湘摊手笑道:“这可没办法啊,我也是要挣钱的。”
    他嗤笑一声,反问道:“难道我给你还不够吗?足够你将挣钱的活计停一停了吧。”他的眼里似乎凝成了坚冰,冰面下冻住了翠绿的颜色。
    孟湘没有被他的态度伤到,反倒好心地指了指他的衣领,原来他正穿着一身雪白的亵衣,这亵衣也不知是用什么丝织就的,他虽然一晚上睡的老实,可一起身,这轻如云薄如雾的衣服便敞开了大半,以至于他大半个肩膀都露在了外面。
    “你这……”他得了她的提醒,忙去拉衣服,却见她一点害羞躲闪的意思都没有,眉宇间的不郁之色就更深了。
    这时候孟扶苏已经收拾完了,刚迈进灶间又倒退了回来,“娘?”他有些不满道:“不是说好了我做饭吗?”
    孟湘笑眯眯地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哪里说好了啊,我先起来就我做了。”
    景郢看了两人一眼,低头仔细整理好领口,然后坐在炕上,抬起双手。
    孟湘跟孟扶苏两人诧异地望着他的奇怪姿势。
    “哈?你以为这里有什么使女来给你更衣吗?”孟扶苏的语气充斥着讽意。
    景郢轻咳一声,双手缩了回来,嫌弃地看了一眼昨晚他脱下来,现在却不知为何在墙角卷成了球的褶儿,便看着孟湘好声好气道:“那我穿什么?”
    “呃……”被他那双幽暗中却含着一丝翠色的眼睛充满期待的望着,孟湘却不得不打破他的期望,“你知道的,我们家的情况,所以你要换的话只能穿我亡夫的衣服了。”
    景郢轻声哼了一下,那微微上挑的尾音带着软绵绵的不满,可是他没有开口说什么,他在这里停留便已经知道了这座房子里居住之人的情况了,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孟湘给他找出一件白布袍,他拈着那件袍子,慢吞吞地往身上穿,明明是一副极为诱人的更衣图,她却头都没回,径直往灶间去了。
    “娘。”孟扶苏轻声唤了她一声,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虽然知道此人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爆开的炮竹,可毕竟他们有求于人,而且这人可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江洋大盗,虽然孟湘并不迷信赌博,但是,真遇到了好机会,她却并不在意试一试,毕竟在这个阶级分明的时代,若不是做些出格的事情那么便永远无法脱离这个阶级。
    孟湘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安抚道:“别担心,我有分寸,此人不凡,你也该好好学着些。”
    孟扶苏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握住了她的手,沉沉地“嗯”了一声,“我不会再让娘吃苦的。”
    她露出浅浅的笑容,像是拂过花瓣的清风,没有留痕,却带走一片幽香。
    “奇怪了,为何我会腰酸背痛的?”景郢一脸奇怪地摸着自己的肩膀,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奇怪。
    孟扶苏马上侧过身子轻咳了几声,“我先去打几桶水。”说罢,他便拎着木桶跑了,好在门口不远处便是一条水渠,往常用水都是从渠子里提的。
    景郢看着他跑的飞快的身影,沉吟道:“该不会是这小子使的坏吧。”
    “胡说。”孟湘侧着身子挎了一眼他,埋怨道:“我家大郎跟你无仇无怨的,为什么要对你使坏?你可别没凭没据的冤枉人。”
    她那一眼蓄满了风情,景郢却不满地撸起了袖子,将胳膊探到了她的眼皮底下,就像个得不到糖的小孩子似的,“你看,你看,我这胳膊还有腿可都青了。”
    可不是嘛,景郢自幼锦衣玉食供养着,多少婢子伺候着,一向身娇肉贵,可眼前那片白皙的胳膊上却青青紫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遭受了什么虐待了呢,而他望着她的眼睛水润清亮,眼中藏着的那枚翠玉也越发晶亮了。
    说起来,他从小到大不知道用了这招多少次,但凡是被他这样看着,无论男女无不对他退让,任他予取予求,他虽然厌恶过自己的面容,后来却也想开了,这也是老天赐予他的才能。
    但是,孟湘却冷冷哼了一声,即便盯着他的眼睛看,也没有一丝退让和倾慕,她眼睛澄澈,倒映着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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