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摆袖子,直盯向周弘,一身气势昂昂,与周弘的虚弱成两个极端。
    不过周弘是历过大事的人,如今虽面颊苍白,可自有一番稳若泰山的气度:“从商...可能透露贩卖何物?府邸几何?家中仆婢几位?”
    “贩卖玉器,府邸几亩,仆婢约十人,未曾越制。”
    大周朝对等级划分严明,可府邸、仆婢却不是很严格,若是有钱就能住得宽敞,也可佣人成群,更说不上越制。
    周弘淡淡一笑,将群人一一扫了一遍,轻轻拍了拍湘君的手背。
    湘君心意与他稍通,启口道:“公子富贵,不愁吃穿,也可承家中祖业,与各位学子可同?”不待回答,又眯眼儿一笑,眼光中升起几分锐利:“达官贵人瞧不起公子,公子凭着家底子也尽可瞧不起达官贵人们,家中存祖业,自是不必追求入仕,听人讲学也不过是为了乐趣,可在座却不一定都是如同公子一般钱财富足,不知在座有几位敢像这公子一般,敢说自己没有入仕之心?”
    她咄咄逼人,根本不给人驳斥的机会,待她洋洋洒洒一片,这些人也又都驳不了她的理,面上是又恨又急,苦思该如何驳斥她。
    忽有一人起身,朗声道:“入仕者,心怀天下,非为帝王鹰犬!”
    这人傲骨非常,带起一片应和声,周弘但笑了笑:“爱民如子,又如何会是帝王鹰犬?”
    湘君这人口齿伶俐,是块耍嘴皮子的好料子,捉住这机会就接口:“何为帝王鹰犬,烦劳公子解释一番,是如今入仕则为鹰犬?”
    “你!”这人被她一噎,终是不敢挑明了说入仕归于孟党则为鹰犬。
    女如刃,男如盾,攻守相成,几句话将满堂学子被她二人堵了齐全,一个个活像被煮在锅里的□□,鼓着一肚子的气去望傅绪方。
    傅绪方戒尺啪一声敲在案几上:“你二人,一个为周氏子弟,一个为功臣之后,皆受周氏恩德,如今却任他人篡朝,连骨气也丧失,徒留谄媚嘴脸,尚有脸在此处讲爱民如子?”
    他就是个无谓无惧的,将两人狠狠骂了一顿。
    只是周弘与周湘君皮糙肉厚,脸也不带红。
    周弘接着他的话:“我周弘南征北战,平定叛乱,开疆拓土,周湘君巧献计谋,福泽苍生,如何算不上爱民如子?”
    傅绪方手中啪地一摔戒尺,学子们赶紧将她二人送出府门。
    二人被撵出府门,到土墙下立定,有些车马时不时从道上经过,带起一荡荡烟尘,周弘受不得这些尘土,又咳嗽起来。
    湘君给他顺气,又忍不住笑他:“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就咳嗽起来了。”
    周弘接过帕子捂着:“他是大儒,又不是腐儒,咱们在这儿诚心候着,他心中自会衡量,我咳嗽一会儿也不打紧。”
    不知为何,湘君就是被他惹得咯咯直笑,扯帕子给他擦脸......
    土墙缝里开出的小眼睛花随风颤抖着,周弘摘了下来,绕了个指环给她贯在拇指上:“你要是闲得慌,还可以玩儿。”
    “呸,谁要玩这个!”湘君抽回手,打量着拇指上开得欢快的小花儿,那颗心也跟小花似的跳得欢快,伸着小拇指去挑了挑,又有些打脸地回他:“等我回去,种一墙还给你好了。”
    “你何曾像个给我种花的了?就那山茶花,我拿钱币请你去,你也使了性子不去,一张嘴里似假还真,真当回事,我就亏了。”
    湘君有苦说不出,她那时候不去种花,都赖他要占她便宜,这会儿他还是个有道理的了,可叫她一个大姑娘的怎么和他在外面争执这些个理?
    她许久不说话,周弘又咳嗽起来,她抓着帕子就狠狠在他脸上揉。
    周弘闷哼哼地让她撒泼撒够,她听他轻哼一阵,又嗤嗤笑了......
    两人在外面说是诚心等着,实则在外面神聊海吹,顺道儿谈情说爱,一溜时辰就到了申时左右。
    学子们也纷纷散去,出门瞧见他二人站在土墙外,不由多看两眼,也不搭话,约莫有些赞叹,也有些畏惧。
    过了半刻,学子散尽,有个童儿从门内出来,将他们一阵打量,又摇了摇头,进门将破旧木门嘎吱一声关上。
    眼见是没戏了,两人也都还定得住,依旧站在土墙下,待到夜幕降临,二人方乘马车返回驿馆中歇息。
    次日清晨二人早早起来,又去傅府门外站着,一路学子来时又见他二人站在墙下,临走时依旧看她二人立在墙下。
    童儿出来又将他二人打量一番,又摇了摇头,进门将门嘎吱一声关上。
    日复一日,他二人是心似玄铁,风水雨打都在门外候着,饶是天气时而恶劣些,二人也未晚到早归,让一群学子是看得咋舌,四五日之时有人出来劝告二人离去。
    周弘只道“多谢,刘备请卧龙尚得三日,我周弘一介凡夫,等先生几日又如何?”
    一番话是大义又正气,弄得再无人来劝。
    一连七日,学堂中学子有人在傅绪方面前替二人说话,傅绪方未做答复,只令人听讲,学子只好作罢。
    学子散尽,童儿出来伸手道:“请随我入屋。”
    二人始知傅绪方肯给面子,随着童儿入内,傅绪方依旧跪坐在上首提笔而书,见他二人进来,抬手请入座。
    “先礼后兵,老朽见惯了,你们二位这先兵后礼,倒是新奇。”傅绪方那张面孔依旧是威严十分,不带其它神色。
    周弘道:“咱们是请人,不是绑人。”
    傅绪方面上微微动了动,望向周弘:“老朽原是很敬佩七王爷,只是不知七王爷又如何和这种小人同道?更做出来请老朽入京都的荒唐事。”
    周弘一眼望去湘君,湘君拱手接话:“我不知自己是否是小人,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亦未尝不是一种知恩图报。”
    傅绪方很是厌恶湘君,听她这么说来,更觉得她是狡辩歪曲,戒尺指着湘君:“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食的是谁的禄,忠的是谁的事?那等窃国蛇鼠,也值得你侍奉,或是你本就是在她手下讨残食的人?”
    谁说读书人不会骂人,读书人骂起人来头头是道,湘君更是被骂了个贪财苟且的名头,湘君面皮子也抽了一抽,酸了半口牙,轻轻一望周弘,唯见他好整以暇全然没有管她的意思。
    湘君整了颜色,对傅绪方道:“食的天下的俸禄,忠的是天下人之事,我自问出这扩建书馆的计策对天下人大有裨益,天下有才之士更多路子去入仕,不至于被埋没,且此计是召天下人多学习,何错之有?若先生是介意我替帝王揽了好名声,那我想询问先生,世上可有吃白食的道理?那是强盗!”
    傅绪方听她说完,沉默许久,砰地一拍戒尺:“好个牙尖嘴利!在你嘴里,黑白可颠倒了!你这话三分正理七分歪理!”
    湘君不语,这大儒嘛~面子上板正,心头明白,他既然按“三七”分,就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听她再说理,她也不必自讨没趣,使了个眼色给周弘。
    周弘接口:“她这话确实只能取几分,可她又何尝不是忠于天下?”口中一顿:“我为周家子孙,实在愧对祖先,可若为朝廷将臣,却对得起这天下百姓。先生您一身傲骨,无需臣服于谁脚下,只是若能在此事上为天下出一份力,何乐而不为?说到底,陛下无法令您臣服,我也无法令您臣服,可天下呢?先生有旷世之才,为何不献于天下?子隆非为陛下求您,而为天下求您去京都。”
    他端端正正一番话,再奉上恭谨诚恳一叩首,纵然真是铁骨铮铮也得化开几分,何况傅绪方只是骨头傲,并非不讲理。
    湘君在一旁听得略咋舌,让周弘一说,倒还真的挺大仁大义的......
    傅绪方沉凝下去,过了半刻让人送二人出府,却也未曾许诺应允还是不应允,二人不做追问,也规规矩矩随着童儿出门。
    两人回到驿馆,湘君就率先倒在榻上睡了个四仰八叉,周弘这些日子见惯了她这“不羁”模样,倒也懒得嫌弃她,抓了她的脚踝就拖出半截去,抱着她的脑袋放在腿上闭目养神,
    她望着他,像望一只月亮:“你在想他什么时候答应?”
    周弘手指抚上她的面颊:“一夜,今夜不应就没法子了。”
    湘君又不问了,一夜时长足够傅绪方掂量清楚到底去还是不去,然而饶是她和周弘吹得再厉害,也不能不忧心此事。
    ☆、第77章 意料之外
    次日清晨,宵禁才除,城门方开,湘君便与周弘起床。
    二人立在窗前看路上行车往来,路畔绿柳丝绦枝条垂垂,十分缠眼。
    周弘从身后将她抱在怀里,鼻尖埋在她发丝间,这样暧昧沉默地等待消息......湘君抚上腰间那双手,脖子在他的鬓发上蹭了蹭,亦是同样的沉默暧昧。
    路道上渐渐人声鼎沸,她合上窗,转身捧着他的下巴:“就算傅绪方不去,你也能找到其它法子入太学。”
    她是在猜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入太学教学,可她却不想问,有些事情他不说,她能猜,但最好不问,这是他们之间的法则。
    周弘眼睑微垂,白皙面庞上涌起一抹无奈:“不容易,不容易。”
    湘君已经心中有底,口中止住,亲了亲他的下巴。
    辰时左右,一个侍卫领着个童儿进门。
    童儿一进门就朝周弘与湘君揖礼,脆生生道:“我家先生说,既是为了天下,那他甘愿赴京都。”
    周弘眼中扬起笑意,对那童儿也揖礼,吓得童儿直直后退道不敢,惹得湘君在一旁直笑。
    周弘道:“烦请带话,请先生准备几日,过几日自有车马来接。”
    童儿涨红一张脸,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又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湘君在一旁笑得打跌,周弘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止了她的笑,提笔修书一封递给侍卫:“快马传回京都!”
    一到下午,周弘便和湘君返回京都,马车滚动,道路两旁草木向后飞驰,周弘倒在枕上养神。
    路上行了几日才到京都,回京后二人到皇宫复命,女帝很高兴周弘请动了大儒,当即允了周弘入太学教学一事。
    周弘饮了半盏汤水,又向女帝道:“儿臣还有一事,想请阿娘帮个忙。”
    “何事?”
    周弘放了盏,跪在地上一叩首,无比诚心:“儿臣看中了阿娘身侧的女官,想迎回王府。”
    他出这一招未与她商议,她也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按着以往的“假装”,立即诚惶诚恐跪拜恳求:“臣何德何能,不敢求王爷垂怜。”
    女帝将二人一阵审视后,又笑了起来:“朕不管你们这事儿,不过湘君这周姓可剥了,赐还本姓,朕记得你祖上姓纪,今日你就改回本姓。”
    话里是说不管,可赐还本姓不就是为周弘打通关节么?也就是同意了,至于什么时候嫁就看湘君自己的意思。
    她一赐还本姓,周弘也不再多求,湘君亦只能叩首谢恩。
    不到一个时辰,周弘便告退回王府,湘君留下来陪女帝,将如何请到傅绪方的事情一一交代,女帝听罢,只笑了一笑:“得了,什么心服口服,他来了就是臣服。”
    湘君只跟着笑笑,并不做言语,傅绪方来了虽是心中不服,可表面上还是赞同了女帝扩建书馆的做法,在外人看来与臣服并没有什么分别。
    站了一会儿,女帝令她先回去歇息,她自然去探望探望王月娥,却见偏殿中多了一张案几,有个桃腮杏眼的女官跪坐在那处,眼神微黯,看来女帝是定了心了,可她却不想丢了这官位。
    王月娥见她来,忙笑嘻嘻来招呼她,又唤了那桃腮杏眼的女官:“这是许待诏,是前些日子孟舍人带进宫的,陛下可喜欢了。”
    王月娥面上单纯可心灵通透,一句话点名了这许待诏的后盾,湘君心头亦是雪亮,面无异色朝那许待诏打招呼。
    湘君与王月娥说了几句闲适的话,这又才回益阳侯府去。
    九月末,各学堂试卷阅出,湘君与李太傅领命到太学查阅各学子的卷宗,太学中种桂,秋风乍起,桂花四散,四处弥漫着桂花香气。
    湘君手痒,想着周弘曾给她摘了两株卡在耳际,也顺手偷了一株卡在耳际,朝太学监而去。
    太学监里的官员们见他们来,引着他们去一张堆满书卷的案几上旁:“这是这次太学里挑出来的。”
    李承恩点了点头,捉上一卷阅览,湘君对这些“挑出来的”素来没什么好感,遂问了句:“还有些呢?”
    “还有些在左殿,天官尚书和清河王正在选。”
    这一个月女帝大力提拔孟家人,孟庭轩也由一个学堂夫子一跃成为天官尚书,是有意走孟丞相的路,日后成为新一代孟相,湘君是不太愿意见孟庭轩的。
    湘君垂眸:“引我去清河王那儿找找。”
    那人引着湘君进了左殿,光芒晕晕之下,几张书桌上空无一人,唯有一个挺直的身影立在书架下挑选书籍。
    湘君一眼认出来那身影是孟庭轩,又偏首问:“怎么几位学士都不在?”
    那人道:“今日是傅先生给几位学士讲学。”
    湘君只能点了点头,欲抬脚离去,又逢孟庭轩转过背来唤道:“纪舍人,这里有几卷新选出来的卷宗,你瞧瞧。”
    湘君顿了一顿,走上前去看卷宗,身旁官员看了眼孟庭轩的眼色,悄悄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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