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就是那只金凤终是扑腾出了动静。今儿夜里可热闹了。
    齐天睿没再吭声,顺手把外袍子脱了扔到衣架子上,往水盆边去洗手。将将净了手就听得身后颤颤巍巍的碗盘响,听着那脚步挪得如此小心翼翼,手中的这物件儿就轻不了。心笑,这是到厨房央唤人家做了多少菜来借花献佛?岂知这府里头规矩,另添菜都要在月底扣进月钱,傻丫头又要被扣得青黄不接了。
    看这爷没有收场的架势,艾叶儿赶紧识眼色地给换了铜盆热水,齐天睿又洗了把脸,方觉神清气爽,烘的暖暖和和的手巾捂干净,放下袖口,这才慢慢悠悠地转回身。一眼瞧见桌上的东西,眉毛即刻竖了起来,“你怎的把锅端上来了??”
    “相公,趁热,快来吃。”
    那丫头红扑扑涨着一张小脸,烛灯底下额头的汗珠都瞧得见,一身上好的云缎水荷袄儿,卷着袖子带着围裙,头发上平日那只小蝴蝶钗全无踪影,一只挡灰的蓝布手巾扎着,活脱脱一副后灶厨娘的模样,正欢喜地招呼着他。那德行让齐天睿想起多少年前往陕西去寻一件宝贝,借宿山里农家,那村妇早起招呼喂食的模样。
    看他竟是瞪着眼睛愣住,莞初走上前正要开口,齐天睿一把拨拉开,腾腾走到近前。这一只大砂锅足有平日上桌的小砂盅十个大!这是从哪儿寻来的?厨房里头给下人大杂烩都不用吧?粗白砂陶爆着颗粒,糙得简直像是滚磨的石头,隔着还有半尺的距离已是感觉到滚烫的味道从那石头缝儿里头透了出来。
    西北风沙野地里,齐天睿也没吃过这么彪悍的东西。
    “这是什么?!”
    齐天睿只觉他自己问,却根本不想谁来答,那丫头却是即刻接了令子,欢喜地冲着他道,“相公,你看看。”说着她垫了湿厨布去揭那盖子,刺啦啦的粗陶声像是锈坏了的门栓,笨重得足有个三五斤,雪白的小细胳膊拎着,热气腾地起来扑得齐天睿竟是往后错了一下。抬手打开那白雾,只见那锅里像还是坐在火上,咕嘟嘟地冒着泡,里头的东西连汤带稠满满一大锅,锅沿儿边上挂这一只勺子,一只大马勺!
    “你,你这是喂猪呢??!”
    “啊?”莞初拿起勺子轻轻在里头舀了舀,“这是水汆丸子面疙瘩汤,看着多,实则都是汤水儿。”
    “面疙瘩汤??”
    “嗯嗯,这是那年我跟爹爹住在山西跟房东大娘学的,里头有冬瓜、豆腐、粉丝、青菜,这会子没黄瓜,我放了点儿水萝卜,你尝尝。”
    “我不吃!!”
    “相公……”
    这一大锅杂烩,齐天睿听着脑袋都炸,扭头就去吩咐艾叶儿,“赶紧叫水桃去给我下碗面,快!”
    小丫头悄悄瞧了瞧莞初,也不敢耽搁,一溜烟儿往楼下去了。
    “二爷,”见着两个忽地都不吭声,一旁的绵月实在尴尬,劝道,“姑娘亲自下厨给您做的,丸子是她和的陷、亲手捏的;面疙瘩也是姑娘一个个搓出来的,汆丸子的时候还烫了胳膊一下。卖相……虽难看,味道却不能错。”绵月略顿了顿,“好歹看着姑娘辛苦,您就吃一口吧。”
    绵月劝得实是艰难,毕竟,这富贵府里富贵公子凭是在外头怎样风吹雨淋也不曾见过这阵势。
    看那丫头手里握着勺子不言语,脸上的红晕散去,额头那小汗珠便更显了眼,再顺着绵月的话往她胳膊上瞥一眼,果然见那白藕上一道红印子……
    齐天睿狠狠喘了口粗气,坐了下来,那砂锅便高高大大地呈在胸前了。莞初见状赶紧拿了一旁的小勺递给他。
    咕嘟嘟的汤锅,扑面的香味,熏得齐天睿都睁不开眼,小汤勺在在大锅里真似大海捞针,就和着捡了一只丸子,吹了吹,张开了嘴……
    丸子小的跟珍珠似的,用的是西北羊,捏得紧,腰窝子肉肥瘦正好,葱姜细末,嚼在口中,稍稍搁了胡椒,一点点辣、十足的鲜美,许是汤汁调得好,竟是不觉一点膻味,满口生香。齐天睿从小就爱喝羊汤,常往来西北也十分惯那烤肉的味道,水汆羊肉丸子还真是不多见,这一口,真真对了胃口。
    又一小勺,挑了那飘着的细面疙瘩。头一次吃这种东西,和着汤放入口中,汤汁清亮,味道却浓,面疙瘩里头许是搁了油,十分精道,不糊不黏,滑溜溜入口,直入肠胃。
    看他一次一小勺,绣花似地吃得勉强,莞初有些泄气,赔礼道,“大厨房离这儿太远,我怕小盅小碟子往回端就凉了……”
    她话音没落,小汤匙已是被他扔了出来,从她手里接了那大马勺,这一勺子下去,舀上来真是什么都有:冬瓜挖成了小球,豆腐切成了丁儿,粉丝顺滑,水萝卜爽口,伴着羊汤香浓,饿得狠,馋虫子都勾了出来,呼噜噜一勺已勺下去,酣畅淋漓!
    胡椒发了热,吃得一头、一身的汗,齐天睿起身把袄褪了去,一身的白绸中衣儿,架着腿,十分彪猛,有种要上景阳冈打虎的架势……
    ☆、第27章
    “二爷叫二奶奶呢!”
    莞初将将把围裙、头巾褪下,正洗着手,就听得楼下小丫头上来传话。不觉诧异,将才他吃得直冒汗,口叫痛快又宽衣解怀,难得豪爽,却不想这一身爽快的汗还没怎样他自己倒先嫌弃了,吃完就要去沐浴。这怎么才下去就叫她?
    浴房在楼下隔间,莞初一下了楼就见烟翠捧着一大摞烘好的棉手巾,红秀托着换洗的衣裳候在浴房外,一旁还站着水桃。听她下来,六只眼睛都瞅了过来,莞初正自纳闷儿水桃迎上来,悄声在莞初耳边道,“二奶奶,原先伺候爷的丫头早都超了岁数出府去了。如今爷回来了,老太太和太太又拨了我们几个过来,可爷总也不惯我们在跟前儿。您瞧,”说着水桃往浴房瞥了一眼,“爷叫奶奶进去伺候呢,可这往后洗头、擦身子,哪能都是奶奶您的活儿呢。”
    莞初脸还未及红,脑子便嗡的一声,可当着这些大丫头们的面如何说得奶奶我也不曾近身的话,只得咬着牙硬着头皮道,“不妨,我来。”
    水桃眉目略怔了一怔,又露了笑,从烟翠和红秀手中接过一并物什放入莞初怀中,又道,“今儿奶奶您先受累,不妨也跟爷说说,这活儿该是我们丫头们做的。”
    “嗯。”
    莞初含糊应了一声,抱着手巾和衣裳往浴房去,脚步拖得沉,饶是知道这门里头与浴桶小间儿还隔了屏风和帘子,依然不由身打了个磕绊,定了定神才推开门走进去。
    浴房中熏着浴香,白雾腾腾、水汽缭绕,正是瞧不清,就听得里头懒懒一声,“进来吧。”
    听着这声儿像是已经被浴汤泡软了,莞初一个哆嗦,低头抠着手里的棉巾子,“……我不。”
    “我没脱!”
    又是这么霸道,将才吃得汗流浃背的时候那脸色红扑扑的刚觉着暖些,这一刻怕是又阴了。莞初踌躇了一下下,打起帘子。浴桶里蒸着热水,一旁有小架子、还有个小茶桌,只是不知何时抬进了一个竹躺椅,那人只穿了一条棉绸的里裤,四肢摊开卧在上头,雾气冉冉正熏得眉目迷离,这目光一眼瞥在她身上,浑身便扎了刺一样。
    齐天睿正自惬意,瞧那丫头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果子,心下想笑,好你个装相的丫头!将才那般欢喜,讨好着一口一个“相公”,怎的这会子装不出了?知道羞了?当初扒我衣裳裤子的时候怎的那么顺手?看在将才那一锅好汤上,便不计较了。眯着眼瞅着又让她好不自在了一会儿,齐天睿这才拉长了音儿道,“我自己会洗,你给我洗洗头就行。”
    “……哦。”
    莞初这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走到那躺椅跟前儿,把盆架子移在躺椅头枕旁;挽起袖子往木盆里舀了热水,端起来放在盆架上,歪头瞧了瞧,这盆架子有些低,若是要洗到发鬓,他还得把头往后仰,得找个物什垫一下就好了。左右瞧了瞧,见那小桌上的茶盘厚薄正合适,腾了茶盅,拿过来垫在木盆下,高矮正合适。
    这才动手轻轻把他的簪子取下,解下发髻,满捧的发丝落在怀中,尚未入水便泛着黑缎子似的光泽,发质硬、难收拢,像他的人一样不服顺。一路远道来,风尘仆仆,发髻虽结得紧依然有些打结。莞初一手捧着,一手轻轻梳拢。
    “你做什么呢?怪痒的。”
    她没搭话,手指好是轻柔,他分明感觉到了那难缠的结,却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撕扯。微微睁开眼,她站在身侧,低着头仔细地解着他的发,身子好近,女儿娇就在眼前;玻璃烛灯,水雾朦朦,白净的小脸上这一小会儿已是熏染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粉嫩嫩的……
    “把外头的衣裳和袄儿脱了吧。”
    “嗯?”丫头一愣。
    “热。”
    看他闭了眼,莞初想了想,抬手解盘扣。毕竟这里头实在是热得像蒸笼一样,更毕竟……夜里一张床,也只剩了中衣儿,这倒不觉怎样。
    拢顺了他的发,放入水中。莞初这便转身到了盆架这边正对了他,手心里和了宫皂和鸡卵清,又点了几滴花露油,抹在他的发上,轻轻揉搓。
    齐天睿被热气正蒸得惬意,忽地觉着身边凉,睁开眼,“你怎的跑那头儿去了?”
    莞初诧异,“你躺着,我站在头里怎么洗?”横竖不能抱着你洗吧?
    “架子宽,你站得远,吃不上劲,扯得我难受!”
    莞初瞅了瞅,这盆架是宽,她站在这一头,还得趔着腰,许是真的弄疼他了。没法子只好转回来,依旧站在他身侧,这么着虽是近,却是不便洗另一边的发鬓,垫着脚探了探,左右不得法。
    “啧!笨成这样!”齐天睿一把握了她的右手腕子拽到了另一侧,“这不就行了,洗吧。”
    两手在他两鬓,他在怀中,一低头,就是他的额头……
    她架着胳膊,动也不敢动……
    好半天,齐天睿才哑了声儿道,“水凉了。”
    僵硬的胳膊像是脱了臼,嘎嘣一声,莞初轻轻咽了一口,这才又握了他的发。默念心经,万物不见,只专心手下揉洗。
    “给男人洗过头么?”
    “……给睿祺洗过。”
    “他哪里算男人。”
    热气熏上来,齐天睿不觉倒吸了口凉气,一路风吹的额头,将才又狠出了汗,此刻有些发紧,不觉两指捏着眉心。
    “头疼?”莞初轻声问。
    “嗯,今儿可能回来路上走急了。丫头,给我揉揉。”
    “我不会。”
    “会扎不会揉?”
    一句话真真要呕死她……
    手从水中顺着他的发到颅顶,慢慢揉捏至太阳与百会穴,手指下着力,轻轻啄点。
    “莫跟我装啊,你就这点子力道啊?”
    莞初咬牙,悄悄白了他一眼,谁让你非要把我摆成这副样子?一用力就要更近,再近不得了……
    敢怒,却绝不能言,至少今夜不能。莞初手下用力,“嘶…”他轻轻嘘出了声,那力道正正合适,难得的舒意。西北风沙烈,江南生长之人头一次闯入便落下了这么个毛病,此刻觉着头顶经络慢慢疏通,那堵死的痛便顺着她的小手舒缓开去。水雾迷离,仰头她领口上淡淡的青梅枝,一下一下闪在眼中,花露的香掩不住那近近拢着他、亲亲的女儿香,不觉醉了眼,喃喃道,“不急洗。”
    “……嗯。”
    揉得他几是要睡着了,莞初轻轻放开手,又添了些热水。
    “相公,”
    “嗯,”沉沉的,他像在梦里,极缓的一声。
    “明儿……我想回粼里一趟,成不成?”
    “成。”
    莞初的手下一顿,竟似没听真切,这么便宜?大年二十九,他竟是问都不问去做什么就肯放她走?顾不得究竟,攥了一晚上的心忽地就放开,欣喜道,“多谢相公!”
    “只不过,我带了柜上几本要紧的帐回来合,”他眯着眼,语声依旧缓缓的,“想着你能帮我抄一抄,明儿可来的及?”
    “这不妨,我今儿晚上就抄!”
    “可多啊。”
    “我抄得快!”
    小声儿清脆,欢快得似那林子里早起的鸟儿,一乍翅膀就飞向天际。
    齐天睿嘴角一丝极难察觉的笑,“好。”
    洗罢头,他起身泡浴汤。莞初出到帘子外头候着,听着里头的水声,心里盘算着,不管有多少帐,她今夜一定替他抄完!明儿一早就走,去城北寻了那当铺将金凤寻回来,若是赶着些,晌午时分许是就能回来,这样,婆婆跟前儿都不会露怯……
    这一泡就是半个时辰,待他洗好换了干净的中衣裤出来,莞初拿着将将烘好的手巾转到他身后踮起脚给他捂干头发,又拿了木梳子轻轻拢着,不敢扯着,极小心。
    收拾好,齐天睿披了袄,莞初随在身后,想着赶紧上楼去抄帐,不曾想还没到门口,他竟转回身,蹙了眉,“瞧你这汗,也洗洗吧。”
    “哦,我不了。”莞初紧着摇头。
    “一股厨房的油烟子味儿,不洗别往我跟前儿凑啊。”
    他走了,留下莞初抹抹额头的汗,今儿夜里他就是爷,是天大的爷,说啥是啥。
    ……
    窗外起了北风,窗棂子被外头的树枝刮得刺刺拉拉地响,难得这么大的风,院子外头荷塘上传来呜呜的呼啸声,卷着着枯叶狂舞,鬼鬼祟祟的,夜越发深……
    铜炉子烧得旺,红帐红烛,房中暖暖和和。桌边两个人,都是一身白棉缎中衣儿,领口一个是青梅,一个是竹叶;一个披着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一个挽了髻,一只白玉簪,干干净净,甚是清爽。
    桌上摊开着笔墨纸砚,齐天睿正看着一本薄薄的账册,手边是打开盖子的茶盅,冉冉的热气。这是几本不能归入总薄的私帐,齐天睿一边合,一边做着标记。合好一册就递给身边的莞初,莞初照着那标记分门别类登在厚厚的账簿上。
    莞初见过银票、兑票,却从未见过票号背后的合账单,此刻瞧着,甚是新鲜,一边仔细地抄着,一边指着几个字问道,“这是什么?‘冒月,斟行’”
    齐天睿瞥了一眼,“那是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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