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瑞祥眉毛一扬,随即讥笑道:“我的事不劳重老板费心了,倒是今日你得罪的贵客也要前来,要是当众给你难堪,你在这金陵城岂不是名誉扫地了?”他负手傲然道:“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省得到时候没脸,现在认输,总比到时候灰溜溜地被人赶出去好。”
    她一身男装,双手环胸,微微笑道:“就算我走了,还有旁的船行在,也轮不到你来拔这个头筹,你这般急着赶我走,难道是心虚不成?”
    她一边说一边疑惑,晏和怎么也不像是凑这种热闹的人啊,她这边正琢磨,那边贾祥瑞已经满面的春风得意,高声道:“我前些日子还和张知府宴饮,听闻他和晏大人的关系极好,只是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有幸结识了。”
    旁人听了,自然恭维羡慕不已,他面露得色,又瞄了眼重岚,眼里满是得意,要是晏和能上了他的船,今年斗船会的头筹他是拔定了。
    重岚摇了摇头,走出如醉楼去查勘船只准备情况,见各色都打点好了,才回到如醉楼,这时候那些贵人也已经到了,这些商贾士绅虽平日有些龃龉争斗,但也分得清场合,知道那些贵人才是主角,因此都围在他们身边一力奉承,不会在这时候闹出事儿来。
    她一眼就瞧见晏和系着素白的冰蚕丝披风坐在楼上,白衣胜雪倒有几分像是摘星而来的谪仙,被一群人簇拥着看底下河面上的斗船,神情却有些漫不经心。
    贾祥瑞在他身边呵腰紧着奉承:“今日得见大人风采实在是三生有幸,难得见大人出来,还请您赏个面子,今日这账就让小的来付,让小的好好孝敬招待您一回。”
    但凡经商的自来熟的都功夫一流,晏和却还是淡淡的:“宴饮还是要讲究个意境,贾乡绅在这里就十分败兴了。”
    张知府也帮腔斥责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满身的铜臭气!什么付账不付账的,难道大人还差你这几个银子?”
    贾祥瑞被斥的满面讪然,冷不丁看见晏和正直直地瞧着底下的重岚,想到他前些日子派人封了重岚府邸的事儿,便指着她祸水东引道:“重老板何不上来一同喝几杯啊?”
    重岚暗骂一句,抬头正要上去,就见晏和竟走下来迎她,转眼就立在她身前问道:“早知道就跟你一道来了。”
    重岚赔笑道:“我没想到大人也会过来。”
    晏和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片刻:“我听说你要来,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的这么早。”
    这话又有些暧昧了,什么叫听说她要来,难道是听说她要来他才会过来的?重岚竭力镇定道:“多谢大人抬爱了。”她冷不丁瞧见贾祥瑞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向他投去个警告的眼神才收回目光。
    晏和轻笑了声:“确实是抬爱。”
    他不知是有意无意,把‘抬’字说的十分含糊,只剩了一个‘爱’字,她禁不住抖了抖耳朵,暗悔,早知道说抬举不就行了。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神色平和地瞧着她:“你的船在哪?带我游湖吧。”
    以他的身份,若是肯坐重岚的船,那她今日是赢定了,这便是赏脸抬举了,重岚自然不可能扫他的脸,便笑道:“只怕我们行商的人言谈粗鄙,入不了大人的眼,就怕说了不当的扫了大人的游兴。”
    他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一下,片刻便收回手,微微笑道:“只这一句,便知道你很会说话了。”
    重岚干咳了声,引着他往外走。楼上的众人有的疑惑有的扼腕,最纳闷的是贾祥瑞,明明重岚前几日都被晏和的亲兵封府了,怎么今日瞧着这般熟稔?
    他疑惑完又郁闷,晏和怎么就不嫌弃那姓重的满身铜臭,明明她也是行商的,看人下菜啊!
    那边重岚已经带着他到了船上,她忙命人去酒楼端了桌现做的酒席来,举杯道:“我敬大人一杯。”
    晏和捻着薄薄酒盏,定定看她一会儿,这才仰头饮了下去,她又要劝酒,他却抬手止了,斜眼看她:“你难道是想灌醉我欲行不轨不成?”
    重岚老老实实地放下酒壶,不自在地转了话头:“我以为大人不爱这些宴饮酒席之类的,大人此次来是为什么?”
    晏和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因为你要来。”他见重岚一口酒呛在喉咙里,这才道:“我近来有事儿要出金陵,所以过来选一艘合适出行的船。”
    这话显见就是外行人说的了,重岚笑道:“大人想要选一艘实用的,在斗船会上可是选不到的。”她想了想又道:“正好我船行里有好些船暂时不动,若是大人不嫌弃,就来关照我的生意吧。”她说完又好奇道:“我可以问问大人要去哪儿公干吗?”
    晏和颔首:“可以。”
    重岚眼睛一亮:“大人要去哪儿公干?”
    晏和道:“你猜。”
    重岚:“...大人你好无聊。”
    他答道:“我要去秣陵一趟,不日就要动身,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一并带回来。”
    重岚讶异地看他一眼,随即道:“没有什么,在这里先祝大人一路顺风了。”她说完又试探道:“大人这般...可是上头的任命下来了。”
    晏和抚着下巴琢磨:“你这般想方设法打探我的事儿是为什么?就这般想了解我?”
    重岚又给呛得咳了声,讪然道:“大人说笑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对岸,他头一个下船,伸手拉着她下来,握着她却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
    重岚倒似没有发觉,满脸诡秘地瞧着对岸马上要过来的花船,指着道:“大人瞧见那船了吗?这是方才那姓贾的的。”
    她柔腻的手就在掌心,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对她的话只是随口应了声。
    重岚对着自家船比了个手势,就见她自己的船不经意般的一个掉头,随即就冲着贾家的船撞了过去,砰地一声响,贾祥瑞的船被撞散了大半边,她自己这艘只坏了些边角,她站在岸边抚掌大笑。
    晏和静静瞧着,唇边也漫上些笑来。
    如今船已经斗完,再留下来也没意思,重岚也不理会气急败坏地贾祥瑞,与晏和道别之后便回了府,没想到重姑母正坐在正堂等她,见她回来,一口一个‘我的儿’。
    重岚扶着她坐下,笑道:“姑母怎么有空过来?”
    重姑母顾不得应答,上下瞧她几眼,急道:“你怎么得罪那晏大人了,他为甚派兵为了你府?可有伤着你?”
    重岚笑道:“前几日有些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重姑母见她毫发无损,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心里稍稍放下,忽想到一事,心又提了起来:“听说晏大人关了你几日?”她看着自家娇美的侄女,斟酌着道:“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不当的事儿?”
    重岚闻言红了脸,半是想到洗澡那事儿尴尬,半是听她说话恼怒:“姑母你说什么呢?!晏大人又不是那等龌龊之人。”
    重姑母狐疑地打量她几眼,又仔细瞧了瞧她的身形举止,这才松了口气,拍着她的手:“是姑母想多了,也是担心你吃亏。”
    她是爽利人,见重岚无事儿便放下了心,直接道明了来意:“重柔已经许了人家,前三礼已经行过,男方马上就要来纳征,你大伯请咱们过去观礼。”
    她说完哼了声:“他近来可是得意了,儿子中了秀才,自己又中了举,女儿马上就要嫁给五品刑部郎中的嫡子,三喜临门,难怪又猖狂起来。”
    重柔是重家大房的庶女,重岚闻言奇道:“五品官员虽说不高,但也是正经的官宦人家,他们家的嫡子会娶个庶女当正头太太?”
    重姑母鄙夷道:“那刑部郎中的嫡子不到二十五就死了三任老婆,先头去了的夫人还有个儿子留下来,通房姨娘一大群,这才找不着好人家来配,不知怎么寻摸到了你大伯这儿,他听说人家要跟他做亲家,乐得只差没疯了。”
    重岚对大房的事儿不怎么上心,闻言只是哦了声:“回头备份儿礼送过去就是了。”
    重姑母却摇头道:“要只是这事儿我也不特地来跟你说了,还有一桩...关于你大伯母的。”
    重岚关切道:“大伯母怎么了?”重瑞风虽然混蛋,但重大伯母为人却极好的,当初他们兄妹在重家寄养的时候要不是她时时帮衬着,把他们几个当亲生的照看,他们只怕早就饿死冻死了。
    重姑母面上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叹气道:“她有身孕了。”
    重岚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道:“可,可大伯母如今都四十多了啊,这这怎么?”
    重姑母也愁道:“当初你大哥和你大堂兄出去赶考正遇上雪灾,之后就再没了音信,我本来还担心她没个儿子傍身,现在怀上了我反而更揪心,本来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她又是这么大年纪了,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可如何是好?”
    重岚想到大哥和大堂兄,心里一黯,又皱眉道:“大伯房里好几个不省心的,大伯母这胎须得慎重...”她想了想道:“我回头动身去江宁祖宅一趟,在那儿待上几日,好歹也能照料一二。”
    重姑母欣慰点头:“不枉费你大伯母当年拼命护着你。”她又命人取了好些安胎的补品药材奉上来:“我这边暂时脱不开身,等我打发了我婆婆再去江宁瞧她,你先帮我把东西带过去。”
    她说完又叮嘱道:“你大伯那一家子都不是省心的,你凡事儿多留神,别跟着他们参合。”
    重岚知道她婆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便一概应了,重姑母想她是未嫁姑娘,女人孕期的事儿应当不知道,便拉着她细细叮嘱一番,直到天黑才告辞离去。
    江宁离金陵城里不远,重岚忧心大伯母的身子,反正最近也没有什么大买卖可做,她干脆命人连夜打点行装,第二日晌午便动身去江宁。
    马车颠簸了一日才到江宁县,她正靠在马车上小憩,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她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清歌探出头瞧了瞧外面,发现马车外人仰马翻的,好像是几个纨绔子弟骑马的时候碰伤了两边的行人,咒骂声哀嚎声源源不绝于耳。
    重岚听的皱眉,但也不想管闲事儿,便对着车夫吩咐道:“咱们绕道走,别耽误了。”
    车夫应了声,正要绕道,就见前面有个纨绔的马跟发了失心疯似的,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直直地冲着重岚的马车撞了过来。
    重岚马车上的马也受了惊一般,惊慌地四处躲避,她在车里坐不稳当,被马带着乱晃,身子猛地一阵,头发上簪的珠花就掉了出去。
    也是赶巧了,有位也骑在马上的公子突然冲了过来,出手猛力一拉马缰,她的马就嘶鸣一声停了下来,她吓得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忙下车福身道谢:“多谢这位公子相救,若不是您,我只怕就...”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了音,满面诧异地看着救下她的公子。
    马上人眼若春水,肤色极白,堪称欺霜傲雪,艳丽不似真人,嘴角含着幽深而暧昧的笑意。他弯下腰,捡起重岚方才掉下的珠花,用绢子细细擦干净,又带到鼻端深吸了口气,似乎在汲取她的发香。
    过了片刻,他上前几步,帮重岚别开几缕垂下的碎发,右边嘴角一挑:“阿岚,好久不见了。你有没有想我?”
    第45章
    重岚本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他了,没想到今日探个亲竟然碰见了,她两手紧了紧,垂眼做迷茫状,只是紧闭了嘴不言语。
    他略抬了抬手,身后的亲兵立刻把要赶来瞧她的清歌和清云隔开,将她团团围住,他抬臂撑在墙上,将她困于墙边,柔声笑道:“你看见我好似不怎么高兴?”
    重岚拧眉:“这位公子...我还有事,方才多谢你相救了。”
    他道:“公子?”
    重岚不言语,他继续问:“你还认不认识我?”
    重岚沉了脸:“你若是再不放人,我可就要报官了。”
    他好似没听见一般,声音更轻柔了几分,一字一顿地道:“你还认不认得我?”
    他想要做成的事儿,没成功是绝不会甘休的,重岚只好上下打量他几眼,随即恍然道:“原来是姜将军。”她福身行礼:“许久不见,请姜将军安。”
    姜姓是国姓,自然不是哪个平头老百姓都能姓的,齐朝律法,皇上所生嫡长子为太子,其余封为亲王,亲王嫡长子封为世子,其余封为郡王,而郡王之子,除了王储子之外,其余皆封为镇国将军。这名头听着虽威风,但手上并无实权,只是被朝廷供养着罢了。
    昔年重家没败落的时候也算是一方大族,重岚的母亲和姜乙的母亲是表姊妹,两人就此结识了,后来他跟随平乐郡王去了封地,本想着瘟神终于走了,没想到他现在竟然又回到了南边,简直是一场噩梦。
    姜乙笑了笑,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坏蛋。”
    重岚竭力忍住不适,用恭敬客套的语气问道:“不知道将军来江宁是有何事?”
    姜乙垂下眼:“受人请托,帮人做男媒。”他说完就要携她的手:“正好我无趣得很,这是你幼年住的地方,你带我四处走走。”
    重岚抽回手:“我还有些事儿,恕我不能奉陪了,将军若是有□□,我大伯和堂兄也在江宁,正好无事,不妨就托他们陪将军四处游玩?”用不着调的重大伯敷衍他最好,反正重瑞风听说能陪贵人肯定乐意。
    他绣了竹枝暗纹的衣摆飘动一阵,定定地瞧着她,那个跟在她身后叫哥哥的小姑娘果然不在了,她圆滑,世故,从容。
    不过,也很好。他笑了笑:“你别怕我。”
    重岚并不搭话,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做老僧入定状。
    他忽然抬手,让身后的侍从让开一条道来:“你走吧。”
    重岚如蒙大赦,飞快地走到自己马车边,他的声音在如影随形而至:“下次见面,可不会就这么容易放过你了。”
    她侧过身,对上清歌和清云,满脸阴霾。
    两人重新给她雇了辆马车,一行人这才启程,清歌和清云见她脸色不好看,都没敢发问,直到到了重府宅子才松了口气。
    重家祖宅被昔年重老太爷一分为三,给重家三房人一人边,后来三房被抄家,三方的那栋院子也给拆了,大房和二房的院子也拆建了大半,只剩下这三进的小院儿。
    重岚先回了二房的院子,也顾不得底下人见礼,先命人打热水洗了个澡,又换了身新的衣服,再把方才穿的那件赶紧拿去烧了,压在心头的烦闷才稍稍去了些,她又整理一番,抬步去了重家大房的院子。
    她一进门就被下人迎进了正堂,重瑞风在正堂等着,满面不耐地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陈郎中家的公子已经到了,马上就要行纳征之礼了。”
    重岚轻描淡写地道:“路上马车出了点事儿,劳烦大伯等着了。”她又笑道:“听闻四堂妹马上要成婚,伯娘也有了身孕,大伯近来可是双喜临门啊。”
    重瑞风听到头一件事儿的时候先是面露喜色,听到第二件事儿的时候面皮子却僵了僵,含糊道:“有什么好喜的,你大伯娘如今四十了,到时候万一生出痴儿或者天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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