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靠近的时候甚至能闻到极其幽淡的沉香味道,脸颊小心翼翼的贴过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胸膛温热,无意识的蹭了蹭,像是无数次的信任依赖。
    谢璇贪恋了片刻,却忽然惊醒,自嘲的笑了笑——信任依赖?
    窗缝里的夜风窜入,背心微微发凉,猛然叫她想起那场印在记忆深处的凄风冷雨。
    她不敢沉迷,迅速的坐直了身子,见韩玠还躬身在她面前,便跳下椅子,仿佛觉得气闷似的,打开了一扇窗户,深吸一口夜风。
    思绪清晰了许多,她转过头去,问道:“今日的事情清虚真人和越王必然能知晓,你杀了他们,难道越王就会善罢甘休?还有今天的那个高大人,他那里也无碍么?”
    “别站在窗边,这里夜冷风凉——”韩玠走过去,想要合上窗扇,见谢璇固执的不肯离开,便回身到箱柜里翻检。
    这客栈既是为京城的达官贵人的用的,物件自然齐备,箱柜里果然有为男女准备的披风披帛等物,韩玠拿了一件客栈中的轻薄披帛给她,续道:“今日就是高诚帮我善后,到时候此事由他出面,我会抽身事外。”
    ——他近期在查清虚真人的事情上费了不少功夫,让高诚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也是想将唐灵钧等人撇清,否则越王若有所察觉,以韩玠跟谢、唐二府的交情,难免叫人起疑,唐灵钧等人可就詹上大麻烦了。
    谢璇觉得意外,“他怎么会帮你?”
    “高诚这个人其实很有意思,以前没相交过,如今处得久了,倒是个值得深交的。”
    “他不是据说阴狠毒辣无恶不作么?”
    韩玠忍不住一笑,“那外人也说我心狠手辣,你觉得如何?”
    “那自然是因青衣卫而起的谣传。”谢璇脸上一红,“你也只是对该用刑的人手狠。”
    “其实高诚也是如此,外人传说他好恶不分滥杀无辜,其实他杀掉的很多所谓好人,也只是披着伪善的皮罢了。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自然不可能只是因为心狠手黑,皇上又不昏聩,会放任一个滥杀无辜的人居于高位?这世间好恶难辨,披着伪善外衣的恶人数不胜数,若事事只听外人谣传,可真就要是非不分了。”
    他这么一说,谢璇倒是深有同感。
    譬如岳氏,整个恒国公府上下,乃至京城相熟的世家之中,谁不夸她一声仁善待人的活菩萨,可是暗地里呢?她的手比谁都黑!
    谢璇忍不住回想今儿那个面目凶狠的大汗,顶着那么多误解骂名我听我素,这样看来倒是个有趣的汉子。她勾唇笑了笑道:“看来玉玠哥哥跟他处得很不错?”
    韩玠笑了笑,算是默认。
    谢璇便又道:“可毕竟是官场上的人,他是青衣卫副指挥使,知道的未必比你少,嗅觉肯定也敏锐。今日的事,他就算不知道是越王,也该猜到有隐情,就这么掺和进来了?”
    “他知道这事牵涉越王。”韩玠就背靠窗棂站在窗边,手掌接住被风撩起的发丝,慢慢的缠绕在指尖,“他肯帮我,是另有原因。”
    “哦?”谢璇好奇。
    “他是个百毒不侵的人,普通惩罚没用,上回被老大罚抄五十遍心经,头都大了,这回他帮我善后,我帮他抄经。”
    谢璇还以为俩人有什么利益交换,没想到却是这个,更没想到凶神恶煞的青衣卫老大之间用的竟是这样的惩罚手段,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就为了不想抄经?这个高诚也太……任性了!”
    韩玠便也一笑。
    他其实也摸不透高诚自愿介入的确切原因,不过他看得出高诚对越王的提防,几番试探之后倒是没有疑虑的。
    谢璇感叹完了,忽然想起什么,“在我二叔一家的事情上,你帮我了很多,玉玠哥哥,这回让我代你抄经,算是一点报答,如何?”
    “报答?”韩玠咀嚼着这个词的意思,眼睛眯了眯——他早就说过她的事就是他的,做这些事也是心甘情愿,她居然想要“报答”?
    就这么想划清界限?
    他脚步一挪,侧身靠着窗棂,低头时恰能看到她的侧脸,夜色里模糊而纤弱,目视远处漆黑的时候,姿态有些迷茫。他伸手扶着她的脸颊,“璇璇,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
    猝不及防的与他目光相触,谢璇下意识的垂下眼睛,点头道:“嗯。”
    甚至还仿佛逃避似的,抬起手臂挪开他的手。
    掌心的温软陡然远离,韩玠五指微缩,衣袖在夜风里摆动。
    仿佛一个拼命的追,一个使劲的逃,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气氛总有些僵硬。
    谢璇为这陡然折转的气氛而沉默,想着夜色已深,便也不再逗留,“我先回去歇着了,玉玠哥哥,回头你打发人把高诚的笔迹送来吧,我仿照着抄。”
    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韩采衣睡得正熟,甚至嘴角还翘着,正处于美梦。
    这样安静的看别人的睡容,谢璇还是很少这么做,看了片刻,猛然想起谢珺出嫁的那个深夜,韩玠闯入她的闺房,必然也是这样看着她,一声不吭的不知坐了多久。
    当时的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是想着曾经的甜蜜温馨,还是最后的凄惨收场?
    谢璇在榻边呆坐了片刻,失神的笑了笑。
    第二天清早众人自客栈启程,韩玠早已命人备了足够的马车,唐灵钧和谢澹一起,谢璇和韩采衣一起,那些负伤的家丁们也团团的挤在车里,浩浩荡荡的回城。
    抵达恒国公府的时候,因为昨天许少留递了信儿,谢缜那里满是担忧,一听说谢澹回来,当即赶过来,见到儿子无恙的时候,才算是松了口气。
    旁边谢璇冷眼瞧着,暗暗的点头——这一年里谢缜的变化还是很明显的,值得高兴。
    回到棠梨院时,谢玥正在院外的秋千架上荡秋千,谢泽就站在她的身边,姐弟二人窃窃私语的说着什么,见了她的时候,就都闭口站直了身子。
    谢璇也没在意,远远的叫了声“五姐姐”,进院子跟大小徐妈妈那儿点个卯,回到西跨院的时候,芳洲、木叶和石兰正聚在一处说话,见了她的时候立马围了过来,“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说悄悄话呢?”谢璇心情不错,瞧着桌上有新出来的百合酿,便凑了过去。
    芳洲一面叫石兰去取碗勺过来伺候,一面低声道:“姑娘你是不知道,昨晚春竹院发生了件大事儿,二夫人难得发火,闹得阖府上下都知道了。”说着便又垮了脸,“她还说了些姑娘的坏话,徐妈妈为了维护你,差点跟她吵起来。”
    哟,岳氏居然发火了?这可真是奇了!
    谢璇接过石兰盛来的百合酿,慢慢的往嘴里送,问道:“怎么回事?”
    “就是先前老爷带回来的那个应春,不是安排在僻静的小院儿了嘛。昨天二夫人带着姑娘去南御苑那里,这应春当真是会钻空子,不过半天的功夫就……额……缠上了二老爷。二老爷当下就去找咱们老爷,把应春讨了过去。”芳洲到底是压下了“勾引”二字,续道:“晚间二夫人回来得知此事,几乎闹了个天翻地覆。”
    嘿,这应春当真是好手段啊!能让二老爷那样雷厉风行,扛着岳氏可能的怒火当即去找谢缜讨人,实在是叫人惊叹。
    谢璇心里暗暗喝彩,脸上却是惋惜,叹了口气,“唉。”
    旁边木叶并不晓得岳氏的坏心,便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姑娘没见二夫人那样子,气急败坏的,想必是气坏了。不过,她再怎么生气,也不该责怪咱们姑娘啊。”
    “她怎么责备我的?”
    “说应春会往春竹院钻,完全是姑娘挑唆的,还追到咱们院里来,要闯咱们西跨院。幸亏有两位徐妈妈在,她们有人撑腰说话硬气,愣是把她拦住了。”芳洲接过话茬,很是不平,“姑娘你说说,她们房里的事情,平白无故的怪姑娘做什么呀!”
    谢璇深以为然,“就是!她凭什么咬定是我挑唆应春的?”
    “说这些天应春就见过姑娘一个人,所以……不过徐妈妈给她顶了回去,咱们姑娘才多大的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二夫人平时慈眉善目,这种时候居然也这样不讲道理。”
    “就是,不讲道理!”谢璇再次深以为然。
    不过心底里到底是好奇万分,没想到岳氏那样深藏不露的人,居然也有这样方寸大乱的时候。按理说,她高高兴兴的见完了贵妃回来,听到丈夫要收瘦马,而且是她自己搬石砸脚造成,气急败坏是肯定的,只是能大张旗鼓的闹到棠梨院里来,这般举止委实罕见。是应春确实气到她了,还是故意这般闹的?
    谢璇把不准,次日去荣喜阁的时候,就多留了个心眼。
    好在今日的岳氏又恢复了平常的和善面貌,见着谢璇的时候还关心了昨日的事情,对于昨天床日棠梨院的事情,却是闭口只字不提。
    谢璇也没说什么,如常的进去。
    罗氏的离去并未造成太多的影响,除了谢玥一直丧气之外,其他人已渐渐恢复,岳氏依旧捧着谢老夫人,隋氏不似从前那样沉默,偶尔凑趣一两句,倒也融融。
    只有谢玖不太对劲,眼神不时的往谢璇身上瞟,眼含揣测。
    谢璇无意中撞见了几回,也不再装没看见,只是道:“三姐姐,你瞧我做什么呢?”
    “瞧你这身衣裳,挺好看。”谢玖偏过头去。
    谢璇也没再追问,瞧向岳氏的时候,那边也没有要跟她搭话的意思。这般情形,倒是叫谢璇讶异,看来昨晚岳氏的那番举动并非是故意闹大事情,否则这会儿早该在谢老夫人跟前挑拨了,又怎会雷声大雨点小?
    这么想着,倒是对那位应春愈发好奇——能把“活菩萨”岳氏气得方寸大乱,这应春还真是个人物。
    ☆、第63章 063
    岳氏在荣喜阁里越来越少出风头了,每回在谢老夫人跟前问安时,除了照常的对答,竟不再像往常那样挖空心思的去阿谀奉承,甚至时常有些心不在焉。
    谢老夫人大抵是知道她的心思,也没说什么——
    先前应春刚进了棠梨院的时候,谢老夫人还略有兴致,想着叫谢缜恢复点生机,谁知道风水一转,原先送给长子的瘦马,转眼就进了老二的怀里。偏偏谢缜那里浑不在意,说给就给,谢纡又把瘦马当个宝贝,你情我愿的房里事,谢老夫人连个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此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谢老太爷有意安排,老夫人如今对三房的隋氏是愈发的青睐了。
    这隋氏出身不算太高,性情温和而不软弱,进府这么多年,膝下只有谢珮一女,夫妻俩却是感情融洽,一家三口在院中独成天地,其乐陶陶。如今谢老夫人让她学管家的事情,有时候还帮着岳氏做些应酬往来之事,虽然才上手不久,倒是颇为妥帖。
    谢璇对这位三婶的印象不坏,乐得看她执掌家事,只专注于春竹院中。
    春竹院瞧着还是风平浪静的,岳氏没再有任何闹腾,应春也似乎安守本分,至少跟岳氏和那边的姨娘没起过任何冲突。
    然而据田妈妈送来的消息,谢纡自得了应春之后便有乐不思蜀之态,每日里从衙署回来便到安置应春的小院里去,有时候甚至连衙署都不去了,一腻就是一整天,为了这个,夫妻俩似乎还起过口角。
    这种消息田妈妈不敢对谢璇这个姑娘家直说,只能托芳洲的口隐晦转达。
    谢璇这些天都没见过应春,闻之欣慰,不过这也只是个小把戏,应春虽能媚色惑人,叫二房自乱阵脚,暂时没精力把主意打到棠梨院里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更何况谢璇跟应春也没什么深交,这回她借卖身契来换棠梨院的清净,无非是各取所需而已。以应春这么快就俘获谢纡的手段,她这会儿在春竹院里正自顺畅,焉知他日拿回卖身契后,应春不会倒戈?
    谢璇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应春身上,就只能继续盯着岳氏。
    便在这时,外头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件事情还是跟狗有关。
    时下京城的纨绔子弟们闲时取乐,有斗鸡斗蟋蟀的,有斗伶人歌伎的,还有不少人喜欢斗狗。
    受马球之风的影响,京城但凡有些家底子的纨绔们,大多会骑马,虽然自身射猎的技艺不怎么样,却也时常带着家丁们外出狩猎,无非是图个热闹,摆个威风。而狩猎时最常带着的,便是猎犬。
    狩猎时所带猎犬的好坏,也成了许多纨绔攀比的内容。
    当朝首辅郭舍膝下两子,长子郭晋宗素有霸王之名,最喜欢的便是狩猎。据说他府里养着的猎犬有二十多条,每一条都是上等,牵出去格外威风。
    这一日郭霸王心血来潮,便又约了一群朋友,带着家丁们出城狩猎,却未料猎得正高兴时,遇到了另一伙外出打猎的——工部尚书之子齐泯、庆国公府二房的独自许少怀等。
    齐泯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一向看不惯郭晋宗的猖狂,两伙人碰到一处,暗地里便较劲起来,比谁的猎物多,也比谁的猎犬厉害。
    后来齐泯略胜一筹,便牵着自家的猎犬在郭晋宗跟前耀武扬威的一番,谁知道郭晋宗恼羞成怒,竟喝令家丁将所有的猎犬放出来,郭家十几只猎犬围着齐泯的爱犬,当场撕咬得鲜血淋漓。
    齐泯大怒,当时就要跟郭晋宗打起来,好在周围几个朋友劝住了。
    这事情当时虽然没闹开,齐泯那里却一直怀恨,必要报了此仇。趁着当夜众人在野外休息的时候,齐泯便安排人将郭晋宗最心爱的猎犬偷偷拐出来,一箭射死在当场,而后架起一堆篝火,撒上调料烤着吃了。
    郭晋宗得知爱犬失踪,循着踪迹找来的时候,那只威风灵敏的猎犬已经被吃得只剩下半副身子和一堆骨头,质问之下,齐泯一脸无辜,说这狗半夜里乱跑,没人认得是哪来的,便给当成野犬,宰了吃了。
    这般恶气,郭晋宗哪里肯受,当下两伙人便打起来,各自为爱犬报仇。
    同行的一众朋友忙赶来劝架,夜色里两方打得凶狠,郭晋宗和齐泯这两个惹事的头子倒是只受了点皮肉伤,却把个文弱的许少怀打了个半死——据说是一石头砸在脑袋上血流如注,当下就瘫倒在地了。
    许少怀跟谢珺的夫君许少留一样,都是文人,这回跟着出来打猎凑热闹,怎么都没想到还会有这风波。
    他是个斯文人,平常没打过架,当时只想着劝回齐泯,却未料祸从天降,一块大石头将脑袋砸出了个窟窿。
    等齐泯等人手忙脚乱的将许少怀送回城里的时候,他已是血流过多一命呜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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