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老太爷跟前的人,姐妹们自然不敢怠慢,忙都呼“刘妈妈”。
    那位也坦然受了,便又朝谢璇道:“六姑娘原来还在这里,倒是叫我好找,老太爷请你去翰墨厅呢,这就得过去。”
    翰墨厅?那可是恒国公府迎客的正厅,除了皇家贵人和平级的国公及朝堂重臣之外,寻常都是不开的。如今谢老太爷竟然将来客迎入其中,还召她过去……谢璇猛然就想到了韩玠。
    昨儿才封的王爷,今日一早就来这边,他是个什么意思?
    谢璇还以为先前玄武南街外偶遇,韩玠说的是玩笑话呢。
    旁边谢珮和谢玥也都晓得翰墨厅的重要,瞧着刘妈妈和颜悦色的来请,想必是有什么极要紧的人物要见谢璇,就有些羡慕了——谢珮的婚事虽已定下,谢玥却还是没着落的。她先前巴望着越王,后来因二房的分府另居而打了水漂,今年年节里纷传着宫中的事情,也没人正经谈论婚事,所以至今还没消息。
    谢玥忍不住就问道:“刘妈妈,府里是来贵客了么?”
    “是有贵客要见六姑娘。”刘妈妈在老太爷跟前伺候,嘴巴最是密不透风,只是笑着催促谢璇,“六姑娘这就走吧,那边已经等着了。”
    俩人离了荣喜阁,刘妈妈才道:“是昨儿封的信王殿下来访,指名要见姑娘的,姑娘不会惊慌。”怕谢璇还不知道信王是谁,又补充道:“就是先前靖宁侯府的二公子,昨儿才封的信王。”
    “原来是玉玠哥哥!”谢璇恍然大悟状。
    刘妈妈便抿唇一笑,“我晓得姑娘以前很受他照顾,不过如今人家是正经的王爷,名和字虽没改,却也成尊讳了,姑娘可要记得改口。”
    “一时惊讶就忘了,多谢妈妈提点。”谢璇含笑。
    翰墨厅内,四角的鎏金铜制香炉之内瑞兽吐香,韩玠端端正正的坐在客位,手边是溢着清香的茶杯。他的身边恭恭敬敬的跟着已封了个低等品级的长随荣安,厅门之外有两位侍从守候——韩玠今日前来,并未带仪仗,就连外头那俩侍卫都是长史的苦口婆心劝说下带上的。
    谢老太爷和谢缜陪坐在旁,正在说着客套话。
    昨日韩玠封信王,韩遂封靖宁公,韩采衣封县主,接连三个消息砸得谢老太爷懵了好半天,经了昨晚一宿的翻覆难眠,到此时算是缓过来了。他是国公之位,虽不及王爷尊贵,算起来也是超品的家底,加上年纪摆在那里,应付起韩玠来倒也不吃力。
    厅中一派客气融洽,等谢璇踏进门去的时候,韩玠便站起身来。
    他身上穿的还是从前的沉香色暗纹锦衣,除了腰间新添的绶带佩饰之外,倒没有太多彰示王爷身份的东西。这一两个月间的风波似乎对他全无影响,挺拔的身姿站在桌边,就着后头摆设的方鼎,愈见劲瘦。
    “拜见信王殿下。”谢璇想要按着大礼下拜,却被韩玠扶住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称呼。”他松开谢璇的手臂,后退了半步,“特意叫你过来,是为了采衣的事。她最近心绪欠佳,总是郁郁寡欢,想请你过去劝解一些。老太爷已经首肯。”
    谢璇不疑有他,看向谢老太爷,就见老人家颔首道:“既然是县主的事情,就去吧。”
    韩玠也不多逗留,带着谢璇出门去了。
    他近来行事低调,并未堂而皇之的骑马,只是选了辆宽大的马车乘坐。
    谢璇跟着他到了车边,猛然就想起上次的事情来,就有些犹疑。韩玠见她停了脚步,低头道:“怎么?”
    谢璇稍稍戒备的掀帘瞧了瞧车内,“要不单独乘一辆?”
    “放心。”他压低了声音,“我不乱来。”
    后头还站着送客至门口的谢老太爷和谢缜,那两位对于韩玠如今的身份毕竟是敬畏的,谢璇不敢表现太明显,只好道:“殿下先请。”
    韩玠躬身入内,随即转身扶着谢璇的手臂,等她踩着矮凳上来。
    马车辘辘驶离谢府,他倒是真的规规矩矩没有乱动。谢璇坐在靠近车厢门口的地方,见韩玠只管默然不语的打量她,脸上就有些发热,“采衣那里,还是不高兴么?”
    “采衣前两天确实不高兴,不过已无需多安慰。”韩玠伸手握住谢璇,“我诓你出来,只是想带你去我那里走走。”
    谢璇有些诧异,不解的看他。
    “等平王的风波过去,我就会向皇上开口,由礼部安排提亲。”韩玠忽然笑了笑,“你是将来信王府的女主人,也该是头一个去的。里面该如何布设,还要听你的吩咐。”
    他口中虽是这样说,有些情绪却是藏不住的。
    谢璇能察觉他的情绪,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安静了半晌,谢璇又低声问道:“玉玠哥哥,以后怎么办呢?越王当初连晋王都不肯放过,你在青衣卫的时候就跟他几度交手,今后恐怕更是躲不过。皇上显然对韩家有忌惮,韩将军不能再带兵上沙场,你恐怕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行事了。”
    “那我就做个游山玩水、沉迷美色的闲散王爷。”韩玠忽然勾唇,将谢璇拉到怀里,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反正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你娶过来。”
    他这样的不正经叫谢璇心头阴云散了许多,“那越王呢?”
    越王?
    “我会帮他自取灭亡。”
    韩玠果真是当起了闲散王爷,从三月里住入信王府开始,便渐渐退出了朝堂,极少再言政事,除非有时元靖帝问及,才会说上几句。私下里,他的生活也格外简单——要么在府中读书习武,要么就约了许少留和卫远道两个好友出去踏青闲游,再或者就带着谢澹和唐灵钧两个少年外出打猎,有时候也会捎带上韩采衣、唐婉容和谢璇。
    他去恒国公府的次数更加勤快,借着随谢缜修习书法的名头,有时候几乎每日去一趟,私下里对于谢澹也分外照顾,数次亲往国子监中,查问谢澹课业学问。
    这种种举动之下藏着的心思呼之欲出——
    这位新封的信王殿下喜欢恒国公府那位六姑娘,毫无遮掩。
    进了五月里,韩玠益发如此,跟随元靖帝去了一趟虞山行宫之后,就贪恋起了山水,到避暑的别苑里待了整整一个月,除了照常的入宫请安,于朝堂之事一概不问,跟旧日的青衣卫同僚,更是形如陌路。
    朝堂之上,越王渐渐显露出了过人的才华,从前的庸碌草包模样一扫而尽,于朝政大事上常会有过人的见解。青衣卫都指挥使蔡宗因罪被革职,副指挥使高诚暂时接管青衣卫,渐渐的跟越王也有了来往。司礼监掌印、元靖帝随身的大太监薛保更是对越王赞赏有嘉,称其心志坚毅过人、可堪大任,据说连元靖帝都对这个儿子赞不绝口。
    坊间渐渐有了流言,说越王殿下其实才华过人,只是早年碍于皇后和太子的威势,才不得不敛才自抑。如今才华显露,便有朝臣开始提议,请元靖帝立越王入东宫。
    元靖帝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擢拔了几个越王推荐的官员,并加封越王为亲王,常有优待。
    七月初的时候,元靖帝在南御苑举办了一场宴会。
    自从平王自尽之后,虽然京城中一切照旧,到底曾蒙了阴影。谢池文社因此再度推迟,往年惯例的几场宴会射猎皆被取消,就连先前元靖帝去虞山行宫的时候,也没带几个朝臣前往。
    这次的宴会则是邀请了三品以上所有的官员,各公侯之家及皇亲国戚尽皆受邀,是这两年里宴请规模最为盛大的一次。
    宴会定在后晌,南御苑和谢池清晨时就解了封禁,前晌正好容各家游赏。
    七月的谢池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满湖碧波于风中荡起涟漪,几片莲叶田田相接,有早开的菡萏散逸清香,精致华美的画舫穿行其间,偶尔可见红衫绿叶,相映成趣。
    谢堤上柳丝如织,浓荫覆满地面,碧波柳影随风而动,衬得行人都多了几分柔媚慵懒的风姿。
    韩玠带着唐灵钧、谢澹沿谢堤缓行,过不多时,就见谢璇和韩采衣的画舫游近,两人相携登岸。
    经了数月时间,韩采衣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活泼好动,因为是赴宴而来,以县主的身份着衣打扮,分外精神。谢璇则还是公府千金,撒花烟罗衫下面系着绣蝶百花曳地裙,臂间搭一条海棠玉绫披帛,她的身条儿又拔高了许多,湖岸的风撩起发丝帛带,她在芳洲的搀扶下登上岸边湖石,如踏波而来。
    堤上日影揉碎,正当妙龄的少女如同湖中迎风挺立的花苞,摇曳生姿。
    ☆、第104章 104
    谢璇和韩采衣游湖好半天,中途碰到五公主的时候又耽搁了片刻,这会儿已近晌午。宴会虽在后晌,赴宴的人却要在中午时就到南御苑去迎接圣驾,韩玠也不耽搁,带着一群少年少女过了谢堤,往南御苑而去。
    南御苑占地极广,正中间的高台上是元靖帝携带宫中嫔妃及皇亲国戚,往下一侧是公侯朝臣,另一侧则是各家女眷。
    韩玠在内监引路下前往高台,唐灵钧拉着谢澹走了,便剩韩采衣、谢璇和唐婉容三人往女眷堆里去。那头谢老夫人同隋氏坐在一处,旁边围着几个相熟的人家,韩夫人也在其中,唐夫人素性冷清,便只在旁边独坐看风景。
    自打韩家封了国公之后,韩夫人便抱恙了几个月,先前谢璇去找韩采衣的时候也没见着他。
    这还是韩夫人抱恙后头一次出门赴宴,整个人比之从前沉默了许多,那副惯常挂在脸上的得体笑容也消失不见,倒似乎沾了些唐夫人的冷清。见到女儿和谢璇相携而来的时候,她也只抬了抬眼皮,“回来啦?”
    “嗯,谢池上风光可好了。”韩采衣贴过去挨着她坐下,“娘你刚才应该和我同去的。”
    “我哪有你这样折腾的精神。”韩夫人显得意兴索然。
    韩采衣并不知道当年那个死去的哥哥,且这半年里韩玠虽不曾与韩遂夫妇来往过多,对韩采衣却格外照拂,如今她看得开了,便想着逗韩夫人开心些,“娘你这是病久了的缘故,回头多出去散心,自然就好了。等明儿咱们去京郊的别苑里,还跟从前那样骑马游湖好不好?可以邀请唐家姨妈,还有表姐、璇璇她们一起去。”
    跟从前那样么?
    韩夫人下意识的看向高台,远远的瞧见韩玠同越王等人行礼,正当盛年的男子自是风姿如旧,且比从前更添了几分沉稳,挺拔高健的背影如鹤立鸡群。他坐在了下首的空案之后,韩夫人黯然瞧了片刻,目光一转,便落在了当中空着的大案上。
    居中摆设着紫檀飞龙大案,那是元靖帝的御座。
    韩夫人的目光猛然顿住,像是有些失神似的看了片刻,慢慢的浮起一抹冷笑,摸了摸韩采衣的背,并没答话。
    谢璇就坐在她的斜对面,因为韩采衣的言语而留意,恰好捕捉到那个眼神,心头微微一跳。
    那眼神之中藏着她所熟悉的刻薄,只是更为冷锐浓烈,甚至卷了深深的怨毒,在盯着元靖帝御座的时候,无可抑制的喷薄而出。
    韩夫人恨元靖帝,并没打算像韩遂那样收敛臣服!
    谢璇下意识的再度看向高台,元靖帝尚未到来,两侧妃嫔的位子还空着,这会儿一侧是南平长公主及几位公主、郡主及甚少出来的平王妃,另一侧是几位亲王,下首并排坐着越王和韩玠,越王的身旁,有位朝臣正在同他说话,正是卫远道的父亲卫忠敏——
    元夕夜郭舍被刺之后,内阁中并未增补阁臣,次辅卫忠敏递补而上,成了首辅。他对元靖帝心思的揣摩远不如郭舍那般精湛老练,便跟掌印太监薛保走得较近,自越王才华彰显之后,朝堂上许多事也会交给越王插手,两人常有来往。
    这会儿元靖帝尚未前来,他会上去同越王说话,也不算意外。
    谢璇瞧了片刻,那头韩玠有感应似的,原本低头把玩茶杯的人却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扫向这边。
    隔着几丈的距离都能感受到灼灼之意,谢璇慌忙收回目光。
    高台之上,韩玠勾了勾唇角,低头喝茶的时候,那抹笑容尚未收敛。
    “信王殿下又有高兴事了?”南平长公主之子刘琮就在身侧,因为长公主的关系,他从前跟唐灵钧的来往不少,加上这半年韩玠和长公主的往来,倒是挺喜欢跟韩玠相处。
    “只是想起件趣事——”韩玠说到一半,见元靖帝已经摆驾过来,便收了话茬,起身迎候。
    台下众人见状,纷纷起身。
    元靖帝今日精神头还算不错,只是经了两次丧子之痛,愈见老态。因皇后还禁足正阳宫中,一概宴席的后位均不设,且玉贵妃癫疾尚未痊愈,众妃之中自是以婉贵妃和段贵妃为首,环立左右。
    得宠的妃嫔大多只二三十岁的年纪,华贵珠翠点缀之下,如群芳盛放,愈发显得元靖帝面容苍老。
    群臣跪拜后宴会开始,台上众人暂且不论朝事,只以亲眷的姿态来关心各家的孩子——比如端亲王又添了个宝贝孙子,长公主又添了个外孙,再或者三公主即将出降,五公主的婚事尚未议定。
    说着说着,不免就有人提到了韩玠这个单身汉——
    “听说越王侧妃新近又诊出了身孕,这都是第三个孩子了。信王这儿也该娶妃了吧?”
    元靖帝即将再添孙子,也挺高兴,“玉玠今年也二十多岁了,身边却连一个侧妃都没有,是该早日成家了。”
    底下就有人推荐,“听说胡太师有位孙女姿容出众,温柔敦厚,于信王风姿向来仰慕。”
    “既是太师的孙女,必然是教养极好。”元靖帝似乎也挺满意。
    胡太师是当年同陶太傅一起教导过元靖帝的,元靖帝登基之后对于诸位恩师皆授以十分尊荣,胡太师膝下三子皆有官位。这会儿提到的姑娘名叫胡云修,是胡太师次子胡安之女,年方十五,才华容貌皆十分出众。这般姑娘自是个香饽饽,京城中多少人上门求娶不得,为的只是一样——
    胡云修曾与靖宁侯府有过来往,于韩玠的风采十分仰慕,先前还在父母严厉管制下有所收敛,等韩玠封王之后,胡安夫妇也动了心思,胡云修仰慕韩玠的消息便走露了出来。
    在座众人中也有听过这消息的,也有见过胡云修的,便各有所言。
    韩玠并未留心那些言谈,只是有些诧异的看向元靖帝。
    胡云修之父胡安如今任正二品都察院御史之职,手里管着一众言官,也有些实权。按照元靖帝对他的提防,就算议亲,也该选个尊荣而无实权的人家,这会儿却怎么想着把这御史头子塞给他当丈人了?
    疑惑压在心头,韩玠虽揣摩不清元靖帝的心思,对于胡云修却没半点兴趣。
    他缓缓起身,走至正中跪在元靖帝跟前,“父皇在上,京中贵女众多,各有所长,儿子只心悦一人,愿娶她为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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