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望了她一眼,怎么会不清楚她不过是在耍赖,他又不是习武之人,即便是有几分蛮力,可如今大冬天的,隔着几层衣裳,他又怎么可能会弄疼她?心中虽然是明白,可他也松了自己掌中的力道。
    李宸趁机将自己的手挣脱开,宋璟看着空空如是的掌心,心里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
    宋璟看着眼前一身男装的李宸,其实只要是她,不论是怎样的装扮,他想自己都是十分喜欢的。公主似乎是继承了太后善于修饰容貌的天赋,她换了男装的时候,那双隐隐透着英气的眉毛会画得十分好看,好像是剑眉一般,似能没入鬓角。
    女装的公主好似牡丹一般雍容华贵,可一旦换上男式的白色常服,便像是冰天雪地中的冰莲一般,宋璟从未见过有人能像李宸将这两种矛盾的气质集于一身,并且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世上许多东西便是这般,姣好的皮囊把一切的心机阴谋都隐藏了起来。
    宋璟觉得眼前李宸,也是这样。
    宋璟也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只是近来横生出来的变故太多,半点容不得他再慢慢推敲李宸的态度。新皇权力已经被架空,太后要提拔武家子弟,庶人李贤又疯了,李宸三天两头往灵隐寺跑,宋璟不是笨蛋,很清楚这是风雨欲来的节奏。
    李宸自小在宫廷长大,无论她表现得多么无害,都是冷眼看着这些政治斗争长大的,她心中定有想法。
    宋璟想要更加贴近她一些,可每每往前多走一步,便越是惊觉得自己与李宸之间,原来差了那么远。
    可只要她愿意敞开一点点的心扉,自己便能慢慢朝她靠近。可惜,宋璟发现他透支了前世今生的所有耐心给公主,公主的嘴巴依然是紧得跟蚌壳一样,缝都撬不开一丢丢。
    原来还是不行吗?
    宋璟望着李宸的目光变得黯然,他自嘲地想道:我果然还是高估了自个儿。
    就在宋璟黯然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忽然一只略显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愣,看向李宸。
    李宸站在原地,那双总是漂亮清澈到让人觉得无情的眼睛此时变得十分复杂,她朝宋璟笑了笑,想说些什么,但是犹豫了半晌,最后到嘴边只变成一句她自认是比天边的浮云还不靠谱的话:“我心悦广平,是因为你情牵天下,意济苍生。”
    宋璟:“……”
    李宸认为是十分浮云的话在宋璟听来却全然不是那样。因为驸马什么都没听清,只听到公主说心悦他,这简直宛如一声惊雷一般炸在了他心里。
    他原本有些黯然的目光在听到李宸的话之后,蓦然亮了起来,宛若晨星一般。可他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他原本是想着李宸肯定又是含糊其辞的,她向来都是这样,顶着十分真心真意的模样往他跟凑,好似什么事情都愿意顺着他,身为驸马,永昌公主除了跟英国公的那点破事儿让他觉得憋屈之外,其他的已经是不能更好。
    可宋璟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蠢材,他当然明白公主乐于顺着他,面子里子都给足了他,不过是因为那些事情还没触及她的底线,她也不想节外生枝而已。
    如今宋璟听到李宸说心悦他,心里先是高兴得翻起了跟头,可还没高兴一会儿,就想起公主向来喜欢哄着他的事情,心中的欢喜之情顿时褪去了大半,即便是褪去了大半,可依然是觉得欢喜。
    李宸看着宋璟好似有些懵的模样,不由得有些莞尔,可心底又忍不住微微叹息。宋璟天生仁爱,又一身才学,是治国的贤才,她当初选了他当驸马,就已经不能回头了。他的这辈子,都注定了要和她纠缠的,如今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是还在模棱两可,甚至是连一句心悦他这样的话也不能说出来,也太不像话了。
    她对宋璟,确实是喜欢的。
    这样一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谁不喜欢?
    李宸觉得自己给不起沉重的山盟海誓,可坦白自己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却还是十分可以的。可永昌公主却没想到,自己平时私下跟驸马相处的时候,大概总是觉得自己比他多了一辈子打底,除了少数时候会比较不随和,其他时候因此对宋璟总是格外纵容,各种甜言蜜语好像不要钱似的大放送,如今真坦诚了心意,驸马还心有戚戚然,觉得说不定公主又是在哄他。
    李宸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宋璟的下颚,凑上前去逗他:“怎么?傻了?”
    宋璟此时总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公主有时候说话难分真假,自己若是将假的当成真的来听,那可就太过自作多情了。可即便是假话,也十分动听,让人乐意将假的当真。
    他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真的傻了。于是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格外幽深地注视着李宸。
    李宸:“……”
    没想到宋璟这根棒槌也会有这么蠢萌的时候。
    李宸转身,不想再理这个跟傻子一样的宋璟,“走了,下雪了,再不走是等着被困在山里喝西北风么?”
    宋璟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李宸男装出来直接是骑马的,宋璟从御史台直奔灵隐寺,要是用轿子的话估摸天黑长安城里要禁行了还没到,也是直接骑马出来的。李宸觉得骑马也有这样的好处,至少在路上回公主府的这段时间,她可以想想到底要怎么跟宋璟谈一谈如今的这些事情。
    公主和驸马二人,两人带着舒晔和晓文,一行四人往长安城里赶,然而还没回到公主府,李宸就跟武家的人在长安城西市外的街道上狭路相逢了。
    李宸从前的时候喜欢穿着代表身份的颜色,譬如紫色这种三品官员以上家属才能穿着的颜色,一则方便显摆,二则若是有人找茬,也会对她退避三舍,谁也不想轻易得罪权贵。如今李宸三天两头往外跑,已经晓得何谓低调了,虽然舒晔兄妹都不觉得公主换了上一身白色常服便是低调了,可总归是没有紫色那么引人瞩目。
    如今低调的公主和驸马在回府的路上,与太后的侄儿武三思狭路相逢。
    从前武三思与武承嗣两人虽然在朝中有官位,可都是虚位,并无多大实权。可这样的情况在先帝驾崩后,就迅速地发生了改变,听闻如今太后正拟要让武三思担任兵部尚书的位置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今太后武则天把持朝政,武家的人简直是走路都带风,听说前几日武三思的轿子恰好与当今中书令裴炎的仪仗碰上,中书令裴相公还主动让武三思先过去,而武三思竟也好不谦虚地大摇大摆地过去了。
    而如今武三思的轿子遇上了几个骑着马的人,见对方不避让,武三思的随从便眉头一蹙,大声说道:“前方何人?竟不避让?”
    ☆、144.144:覆手为雨(七)
    李宸觉得自己讨厌除了母亲武则天以外的所有武家人,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就像眼前的武三思,不过就是一朝得志,就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谁也不放在眼里。
    可武三思的随从这些日子大概是得意惯了,连中书令裴炎都对他们让三分,前面的几个公子哥儿后台再怎么硬,莫非还能比中书令后台还硬吗?
    于是自然也不将李宸一行人放在眼里。
    李宸冷眼看着轿子前那个飞扬跋扈的随从,并不吭声。而她身下的坐骑则是跟主人一般,十分高傲,仰着马头喷了一下气,仿佛十分不屑。
    随从:“……”
    但他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厉声说道:“轿内乃当今朝廷命官,你是何人,竟敢挡路?还不速速退开!”
    李宸扬了扬眉,嘴角勾着一抹笑正想要说话,却听得宋璟冰冷无情的声音响起——
    “某倒是不晓得,朝廷命官便可如此横行霸道。”
    宋璟在面对外人不说话的时候,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冷清傲慢,此时他板着俊脸,凌厉的目光直直看向武三思轿前的随从。那随从被他的目光一扫,后背脊愣是冒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而此时轿内的武三思等了半晌,也不见停下来的轿子起来,皱了皱眉,冷声问道:“怎么回事儿?”
    随从随即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撩开轿帘的一角,赔笑说道:“郎君别急,就是遇上几个不长眼的,某这就将他们打发走。”
    李宸望着前方的轿子,她这辈子除了多年前跟李显的第一个英王妃赵氏有过这样当街碰上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感觉。多年前她的公主仪仗遇上了赵氏的县主仪仗,也是这般的,只是那时赵氏只是装蒜所不晓得她是公主,可最后也是被她赶到了一边去等着。如今遇上个武三思,李宸眨了眨眼,暗中琢磨着逮到武三思的痛脚倒底是要红烧还是清蒸,表面上依然巍然不动。
    其实也不需要她动,因为驸马和舒晔都挡在了她前面,架势摆得很像是打算要跟武三思好好谈谈人生。
    舒晔冷笑:“谁打发谁?”
    那随从眼睛一瞪,手中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变出一条皮鞭来,上前几步,一鞭抽出,便要打中舒晔的坐骑,可皮鞭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落下,却被舒晔卷在了手中。舒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中使力,皮鞭已经从随从那里脱手而出,到了舒晔的手中。
    随从瞠目结舌。
    宋璟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眉头微蹙了下,回头看向李宸,只见他的公主坐在马背上,居然还有工夫朝四下的围观的一些带着帷冒的小娘子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宋璟:“……”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怎么到了哪儿都要这么撩人?!
    驸马压下心中想要将明月小郎君打包塞进怀里的冲动,皱着眉头十分不悦地看向那个随从,“若论身份,尚且轮不到你前来问我是何人,告诉你的主子,此路非他开,我爱让不让,他若是不服,大可出来理论。”
    随从瞪大了眼睛看向宋璟,觉得此人大概是他见过最猖狂的人没有之一。他撸起袖子,想跟宋璟理论,然后迎着对方冷厉的视线,无端端地就怂了,果断去搬救兵。
    而原本在轿内想事情的武三思见外头良久没有动静,不等随从前来,便撩起了轿帘,语气十分不耐:“怎么回事?”
    随从见主子眼看有要冒火的迹象,赶紧告状,回头指向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宋璟,说道:“郎君,便是他非要说此路并不是咱们的,他非不让开。”
    武三思眉头微蹙,抬眼看过去,不看还好,一看心中就暗喊了声糟。无端端的,就招了宋璟这个瘟神了?
    然而前头的瘟神宋璟好似是嫌武三思的模样不够震惊似的,高头大马十分恰当地往旁边移了移,惊鸿一瞥地让武三思看见他那个女扮男装的小表妹。武三思乍一看,没看出来是李宸,然而当他的视线迎上对方时,眼睛暴睁,对方一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倨傲模样十分理所当然,她先是淡瞥了一眼武三思,然后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武三思的错觉,总觉得对方的笑容里带着几分不屑。
    他眉头皱了皱,莫名觉得对方的神态十分像某个人,正想要再细看的时候,瘟神宋璟的马又挡在了那人跟前,好似那人是个什么宝贝一般,非得要藏起来。
    武三思的眉头皱得更紧,然后目光落在宋璟旁的舒晔身上,然后愣住。他或许记不得宋璟身边的跟班是什么样的,可永昌公主的跟班那还是化成灰他也是会记得的。
    电光火石间,武三思已经晓得自家的蠢随从刚才是做了什么样的蠢事了。
    他暗咒了一声出门不利之后,连忙除了轿子,脸上堆满了笑容,与宋璟客气说道:“没想到竟是宋御史,适才多有得罪,您先请,您先请。”
    宋璟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周国公府的这些个随从们,未免也太过狂妄,何时一个小小奴仆,竟也敢在大街小巷这般横行霸道?”
    武三思心中苦笑,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宋御史说的是,等某回府后,定然好生管教他们。”说着,武三思板着脸怒斥身边的随从,“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让路!”再不让,是等着让永昌想好用什么名目告状,又要挨太后的一顿训斥和处罚吗?!
    面对武三思这样的表现,李宸倒是毫不意外。
    巧言令色,善于逢迎是武三思的特点。李宸觉得武家的人,武三思也好武承嗣也好,都是巧言令色的人,只是相比之下,相貌略胜一筹的武三思好似在这些方面,也比武承嗣高明那么一代弄点。
    武三思一声令下,他的仪仗队都十分训练有素地退到一边。
    宋璟见状,十分高傲地朝武三思微微颔首,然后带着李宸扬长而去。在与武三思擦肩而过时,李宸的目光落在了武三思身上,还朝他露出了一个迷之微笑。
    武三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永昌公主的那一笑,似乎十分有深意。
    李宸和宋璟在街上跟武三思狭路相逢的事情,李宸觉得暂时可以不用急着跟母亲告状。武三思是个人精,给足她面子,她也没兴趣如今这个节骨眼跑去找母亲,要母亲将武三思这些个人处理掉。母亲如今正在向皇位发起冲击,她才没心思管女儿和侄儿在外面狭路相逢的那些破事儿。
    回到公主府的李宸头发披了下来,整个人歪在榻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宋璟进了内室的时候,一眼看到的便是公主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的模样,她的发冠是拆了,一身白色的男式常服却还没换,宋璟非常合时宜地想在灵隐寺的山上,公主跟他说那一身男式常服,要等他来伺候更衣的事情。
    宋璟轻咳了一声走过去,李宸见到他过来,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然后继续发呆去。
    宋璟见状,十分无奈,上了榻十分随意地将她搂了过来,问道:“在想什么?”
    男人的气息瞬间笼罩了过来,李宸顺从地靠在他的胸膛,微微阖上了眼睛,说道:“我在想武三思。”
    宋璟:“……”
    她脑袋里一天到晚都是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就在宋璟十分无语的时候,李宸心中已经飞快地琢磨起武三思受母亲青睐的原因,让他当兵部尚书,那可不是小事。
    李宸经常是表面上笑吟吟的,心里都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宋璟都不必问她为什么忽然在想武三思,就知道她心里肯定又在琢磨些什么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事情。
    软香温玉在怀,她身上的衣裳还是白色的男式常服,公主的模样摆明是要驸马伺候她更衣的。
    宋璟抬手,修长的指沿着她的衣领划了下去,然后落在她的腰间,他并没有要做什么,只是将她搂在了怀里,摒除心中的遐思,慢吞吞地说道:“武三思有那么重要吗?”
    李宸微微一愣,抬眼看向宋璟。
    宋璟一双黑眸迎着她的视线,“嗯?”
    李宸别开了眼,笑着说道:“没那么重要,可我看不惯他那趾高气扬的模样。”
    宋璟“哦”了一声,然后说道:“这个事情可以不必管他,长安就这么丁点儿大,稍有风吹草动都是满城皆知。武三思今日这般在街上放任随从,他日朝堂之上,定然有人拿此事来做文章。”
    李宸听到宋璟的话,眨了眨眼,感觉十分新奇。
    宋璟:“太后想要提拔他你不是不痛快么?经今日一事,他的提拔之路或许要慢一点。”不会是他告状也不会是李宸告状,不论是武三思还是武承嗣,靠的都是太后的势。而如今这俩堂兄弟,还不是武则天主要信赖和依靠的势力,朝廷之中一旦有对他们不好的声音,太后也不会一意孤行。
    ☆、145.145:覆手为雨(八)
    大明宫中,新皇正在召见中书令裴炎。
    李显:“朕要提拔兵部尚书李思文为中书门下三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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