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钦又问:“可有空房。”
    老板道:“本店全是空房,进小门自己找,一百钱一晚。”
    明姝满头黑线,真不能怪生意不行,哪有这么开店的!她真想回到门外看看,牌匾上写的是不是尚儒客栈,店主是不是当年那个酸腐的吕秀才,可看眼前这位,叫吕大爷都够格了。
    一闪神,晏子钦和高睿已经进了小门,明姝跟进去时,晏子钦就在昏暗的走廊里闲步,高睿跟在后面,晏子钦时不时打开客房门查看,高睿就在后面探头探脑,煞有介事地搜查。
    十三间客房一字排开,格局全部相同,却都没有窗户,只能靠通往走廊的门通风换气。明姝站累了,搬了一把板凳坐在走廊墙根处,托着腮看着晏子钦走来走去,时不时问一声发现了什么,晏子钦只是摇头。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把明姝吓了一跳,循声看去,竟是老板站在小门前,面色不阴不阳。
    晏子钦依旧神闲气定,背着手查看因没有窗户而显得过于漆黑的客房,问道:“这里为什么不设窗户?”
    客栈老板道:“本来是有的,但是城北人杂,盗贼多,之前的老板惹上过盗窃官司,我年初盘下这间店后就把窗户封死了,爱住住,不住走人。”
    说完,他就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大堂里。
    忽然,晏子钦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放光,压低了声音问明姝:“我刚刚和你说的是不是一百三十一?”
    明姝点点头,他又道:“一百三十一……一百一十四……十七步之差!”
    “什么意思?”高睿也摸不着头脑。
    “快走,这里有问题!”晏子钦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却还是紧绷着,脸色不变地向老板知会了一声,只说不习惯没有窗子的房间,这才打马离开。
    回到家中,晏子钦命高睿画下客栈草图。高睿依样画了,“一进门是大堂,大堂右边是厨房,后面是走廊,十三间客房的们都是正对着走廊。”他在图上写写画画,可是字迹却不敢恭维了,就像毛笔漏水了一样。
    “你确定是十三间客房?”晏子钦道。
    高睿不解,“有目共睹,就是十三间。”明姝也点头应和,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数出来的东西,不明白晏子钦为什么还要不断追问。
    却见晏子钦拿起笔,在第十三间客房旁边加了一个方形,“可不可能还有一个房间,一直存在,我们却看不见它。”
    看不见的房间?怎么可能,这又不是魔法,忽然,明姝想起晏子钦提到的两个数字——一百三十一和一百一十四。
    “难道……哈哈哈!”明姝抚掌大笑,晏子钦知道她想通了,也笑道:“总算还不是太笨。”
    这下高睿却糊涂了,挠着头道:“大人,夫人,你们在说什么?”
    晏子钦解释道:“我在客栈门外步量了其宽度,一共一百三十一步长,本来只是为了方便绘制草图,可进了走廊却总觉得有些短,步量后才发现,只有一百一十四步长,那剩下的十七步去哪里了?这里地处南方,墙壁都是竹木、泥浆版筑而成的,很薄,总不会有十七步的厚度吧。而没有窗户正是最好的伪装,在外面的人就无法发看出客房总共有几间,以及每间的分布均不均匀,那么第十四见看不见的客房就会很安全。”
    “也就是说,客栈里有一间客房被藏在墙里!”高睿震惊道。
    “而且,一定有秘密隐藏在里面,相邻的六间铺子说不定都有玄机,而这恐怕就是于家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这七间铺子的原因。”晏子钦道。
    已经是半夜了,不便再做行动,晏子钦决定明天一早就派衙役把七间铺子围得水泄不通,拆开墙壁看看究竟藏了什么,可天刚亮,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王让死了,就是昨天来告状的王让,他死在了寄住的朋友家里,据前来报案的人交代,仆人早上送茶时发现王让躺在床上,毫无异状,只是怎么呼唤都不回应,也不动弹,仆人一探,身子还温着,早就没气了。
    按了葫芦起了瓢,七间铺子的事还没了结,报案的苦主先死了,晏子钦赶紧赶赴现场,连头发都是明姝在马车上帮他束好的。
    现场外已经围了一帮乡民,垫着脚往里看,窃窃私语。
    明姝最关心的自然是死者,七拐八拐来到王让的卧房,路上还险些被过长的衣摆绊了一跤,平时没觉得晏子钦高,真穿上他的衣裳却长出一大截。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静置在床上的尸体,和一般案件中的死者不同,王让的死相可以说很安详,像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的老人一般平静,就像是睡着了,怪不得送茶水的仆人起初没怀疑。
    “大概是梦中暴毙。”从衙门跟过来的仵作喃喃道,他检查了一遍尸体,却丝毫不见外伤痕迹。
    “不可能,世上哪有什么巧的事,白天去告发于家,当晚就暴毙身亡?”晏子钦皱起眉头,这代表他已经出离愤怒了,“给我查,查到原因为止。”
    “你若信得过,再让我来看看吧。”明姝一边带上雪白的手套,一边道。
    ☆、第十四章
    晏子钦敢带明姝来,就没想拦着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明姝自便。仵作在一旁打下手,高睿自觉地拿起纸笔做记录。
    “凡是尸体上无明显伤痕的,首先检查是不是毒杀。”明姝一边说着,一边捏开死者的嘴,“检查口腔黏膜是否有腐蚀斑,皮肤是否有发青、发绀的现象,最常见的有毒物质是砷化物,也就是常说的砒~霜,可导致食管黏膜以及胃黏膜充血,肝脏变软、心肌增大,更明显的是——肛~门红肿。”
    “……”晏子钦无语。
    “……”仵作无语。
    “……”高睿停下奋笔疾书的手,弱弱地问,“肛字怎么写……”
    很显然,没人理他。
    晏子钦突然有些后悔带明姝过来了,扶额道:“你不会……还要看他的那个吧?”
    明姝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没功夫照顾他的小情绪,例行公事地答道:“暂时不用,他应该不是死于中毒。”
    “那么就一定是暴毙了。”仵作捻着胡须得意道,看吧,绕来绕去,还是他的说法对。
    “也未必。”明姝扯开死者的衣襟,王让平板的胸膛上已出现了暗红色,“嗯,出现尸斑,指压能暂时褪色,死亡时间应该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
    “那就是天没亮,寅初到卯初(三点到五点),和仆人所称送茶水时死者还有余温相吻合。”晏子钦道。
    明姝点点头,忽然一低头,在水纹般混乱的暗红色中一处钱币大的白色~区域十分明显,明姝笃定道:“是他杀。”
    “哎,你怎么能确定是他杀!?”还在自鸣得意的仵作急忙道。
    “他胸口正中这处白色~区域叫苍白区,是死亡前受外力挤压,死后来不及回血造成的,一般会出现在尸体下部,比如后腰。”她指挥高睿把尸体翻动,后背上接触床铺的部位果然有很多苍白区。
    晏子钦踱步道:“什么东西会在死前挤压死者的胸口呢……恐怕是凶手为了闷死王让,又怕他挣扎,所以用身体的某个部位顶住了他的胸口,比如膝盖或手肘。”
    仵作垂头丧气道:“那么,是他杀无疑了?”
    高睿伸出沾满墨汁的手指着仵作道:“老先生就别犯倔了,暴毙的人胸前会被用力挤压吗!”
    晏子钦对门外的衙役们道:“快传王让的亲属。”
    不一会儿,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老仆过来了,都不敢看王让的尸体。年轻夫妇中的丈夫姓郑,是王让的朋友,这间宅子是他的产业,王让祖屋被毁后寄住在此已经半年多,老仆便是王让唯一的仆人,也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那对年轻夫妇都说昨晚没有任何声响,更没有王让的呼救声,之后简单陈述了一下王让的生平,原来他父母早亡,是被堂兄王谔的寡母王老夫人养大的,一直在县学读书,没什么仇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于家曾经因店铺和王谔的事与他结怨。
    “因王谔结怨是怎么回事?”晏子钦激动道,早先见王让语焉不详,就知道王谔和于家也不简单。
    “这个……”郑秀才支支吾吾,愧疚地看了床上的王让一眼,“王谔曾经在于家家塾教书,趁着便利,把于卿的妹妹,于家小娘子……给……给……诱骗了……”
    “说详细些!”晏子钦道,心想,莫非王谔天理难容地做出同床共枕、阴阳感应这种夫妻才能做的事?
    郑秀才浑身一抖,“这事于家瞒得极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也是从王让酒后叫骂里偶尔听得那么两句,不一定详尽。说是王谔和于家小娘子私定终身后,被人家的哥哥于卿发现了,于卿放出几句狠话,王谔一害怕就逃掉了,于家小娘子知道自己错爱了一个孬种,身上又有了身孕,羞愤之下,悬梁自尽。”
    悬梁自尽?明姝忽然想起王谔也是先悬梁,之后才被抛尸水井的,这真的是巧合吗?
    郑秀才又道:“王谔被于家人追回来时痛哭流涕,说对于家小娘子情深义重,甘愿一生不娶,做官后还要为她争个诰命,过继个孩儿过来孝敬她的牌位,所以于卿大概是原谅了他,谁知还是逃不过,现在他弟弟又……”
    一生不娶?为她争诰命?明姝冷笑一声,还不是刚考完省试就高攀上礼部尚书的千金了吗,看来薄幸的男子一辈子也改不了臭毛病,若说是于家人知道王谔撕毁前盟、另求高门,愤恨之下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他也说得过去,只是手上还没有证据,目前还是推测而已。
    那么王让之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明姝正想着,晏子钦那边已经开始盘问王让的老仆了,却听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什么!你说王让常常用来喝水的杯盏丢了?”
    老仆道:“不只是杯盏,还有水壶,一夜之间都丢了。老奴今早给少爷斟茶用的都是自己的茶具。”
    “会不会是凶手在水里加了什么东西,明……曲宁,你能看出来吗?”晏子钦差点把明姝二字叫出来。
    如果是迷药之类则必须借助现代医学检验设备,可惜现在是北宋,自然没有这种条件,而睡眠状态和中了迷药的状态十分相似,肌肉放松、呼吸沉稳,所以仅靠肉眼无法辨别,不过可以靠推理得知,杀手都闯进房里了还不知道,不是耳聋就是睡昏了,何况被闷死时都没什么难过的表情,应该是已经被迷晕过去。
    就在这时,一队从城北七间铺子回来的人马前来禀报,果然在客栈北墙处发现异常,破开一看,里面有一段很短的走廊,连接着一间和其他客房一模一样的房间,在房间内发现一具完全腐烂,只剩白骨的尸体。
    晏子钦沉着地道:“看守好客栈老板,等我过去问话。”
    衙役却道:“客栈老板今天不在。”
    “什么!”晏子钦大惊,神色忽然变得焦灼,似乎预料到不祥的事,“快去找客栈老板!”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客栈老板位于城外的一处住所,是一处最简单最寻常的篱笆小院,此时将近晌午,小院里静悄悄的,安静的过于诡异。
    窗帘紧闭,昏暗的房间内,客栈老板躺在床板上,和王让一样没了呼吸,只是他的双眼外突,表情狰狞,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死因也是呼吸骤停,他大概是在清醒中死去的,没有中毒。”明姝检查了一遍尸体,说道,“有挣扎痕迹,指甲断裂,带有细小皮肤碎屑,应该是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抓下的,死亡时间也是寅初到卯初的一个时辰内。”
    “恐怕,凶手是他认识的人,你看,桌上有两碗茶,应该是招待熟人留下的,另外以他的性格,不认识的不会过去开门。”晏子钦道,“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以昨天对他的观察,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开店,而更像是……更像是被安插在店中监视别人、保护秘密。”晏子钦道。
    明姝道:“也许那间看不见的房间中隐藏的白骨可以告诉我们真相。”
    晏子钦道:“只是也许,我相信,真正的秘密隐藏在于家,在于卿的心里。”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衣摆迈出门槛,“你和高睿、仵作去客栈检验白骨,多带衙役,我必须去于家走一趟。”
    “你不带上高都头?”明姝有点担忧。
    晏子钦无奈一笑,“若不是单刀赴会,于家焉能敞开大门?”他揉了揉明姝已经有些蓬乱的额前碎发,高睿赶紧咳了两声,除了他知道这个曲宁是夫人,在别人眼里他们可是两个举止亲密的大男人,用大人您的原话——成何体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晏子钦骑马赶往于家,却见于家大管事于亦非早就纠集了一众家丁守在门前,未等晏子钦下马,先趾高气昂地迎候道:“晏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们老爷早就恭候多时了,只是我于家也有于家的风骨,不让你身后这些舞枪弄棒的衙役进门,晏大人自便吧。”
    晏子钦早就料到这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挥手命衙役守在门外,随着于亦非进了于府大门,沿路花木扶苏、池亭俨然,颇有些繁华气度,不觉庸俗,想起那天见过于卿的背影,深深觉得此人必定不是逞凶的草莽豪商,只是精通文墨风雅的恶人更可怕。
    如果让明姝来总结一下,就是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到了一间精舍外,可听得一声声清脆的敲击方响[注1]之音,随后则是鹦鹉的呖呖之声,轻唤着“琵琶”二字,在清幽的精舍中徘徊不止,却终无响应。
    晏子钦无言,走近房中,房内装饰雅洁,竹榻漆桌,云屏玉枕,像极了女子的闺房,于卿就坐在禅椅上,一身烟霞色的长衫更衬出苍白面色上的三分病容,对着墙上一副肖像长叹,肖像上手持书册的绿裙女子盈盈浅笑,似乎就要走下画来,抚平他眉间的愁容。
    “鹦鹉声依旧,琵琶事已非。[注2]”于卿用他孱弱低沉的声音叹道。
    “从前,我敲起方响,这只鹦鹉就会叫她的小字,她就会来到我身边,唤我哥哥,柔顺地问我找她做什么。”
    晏子钦会意,原来画上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妹,小字“琵琶”,如今斯人已逝,自然无人应答鹦鹉的呼唤了。
    “琵琶,你说王谔该不该死?你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之人罔顾自己的性命?”于卿问道,神思还沉浸在画中的世界。
    晏子钦忍不住了,打断道:“没有人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你也不行。”
    于卿从幻想中醒来,狠狠地盯着晏子钦,“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注3]!我为她向无义之人索命,有何不可!”
    “唐有唐律,宋有刑统,不可仅靠古书治国。”晏子钦道。
    “呵,好一个仗义执言的状元郎,听说你也有家室,倘若你的妻子死于非命,你想不想复仇。”于卿阴冷地笑着,像一条露出了毒牙、蠢蠢欲动的蛇。
    ☆、第十五章
    他要对明姝做什么?晏子钦身上一寒,想到明姝正和衙役们在一起,身边还有武艺高强的都头高睿保护,应该无事,于是镇定下来,不动声色。
    “晏大人不用担心,我不会对尊夫人做什么,纵使你失去了妻子,也比不上我失去妹妹的痛苦,没有人能理解我对她的付出。”于卿道,目光又回到画中女子的身上,遥远迷离。
    “我可以理解为,你招认了?”晏子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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