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醒来也不过两点多,春光正明媚,他拿了本书到花园里打发时间,刚看了不到两页,听见了车声。
    竟然是鱼丽回来了。
    裴瑾吓一跳,还以为时间刷一下过去了,看了看表才发现不过三点一刻。
    难道现在高中放学和小学一个时间段了?他正纳罕,就见夏枫小心翼翼送了鱼丽进来,鱼丽微微垂着头,面无表情地进屋了。
    裴瑾看着夏枫,等他给个解释。
    夏枫低声下气地赔礼:“裴大哥,真是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语文课上突然就不舒服了,可能是之前上了体育课,所以……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
    裴瑾讶异极了,生病不过是托词,鱼丽绝不可能因为上个体育课就不舒服,他还以为是有人欺负她了:“你刚刚说,语文课?”
    “对的,她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就很难过的样子,上一节是体育课,我带着她玩了一会儿网球。”夏枫愧疚极了,他看鱼丽一切正常,还以为她的病已经好了,想想也是,病了那么多年,身体肯定不大好。
    裴瑾心里已经有了数:“我知道了,给你添麻烦了,我会照顾她的,对了,你们今天上了什么内容,她还能适应吗?”
    夏枫回忆了一下,数道:“物理是上了牛顿定律,她好像没听懂,数学也是,化学是实验课,历史讲的是唐代,她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地理是讲了洋流……语文在上《祝福》。”
    祝福。
    裴瑾什么都明白了。
    ***
    两个小时前,上完体育课的学生们迎来了原本在上午应该上掉的语文课,学的是鲁迅的《祝福》。
    一开始,鱼丽心情还是很好的,体育课上她尝试了新的游戏,这一堂又是语文课,她心想,这我应该能看懂了,于是翻看课本看了起来,哪知一看,刚刚因为运动而热起来的身体顿时冷如冰棍,整个人像是被冰水浇了个透。
    她眼中积起泪水,视线顿时模糊一片,课本上的字再也看不清了。
    可那字字句句,戳进心里去。
    *
    “……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
    “后来怎么样呢?”
    “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
    “后来呢?”
    “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
    泪腺不受控制分泌出眼泪,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去擦一擦,手指抠进手心里,掐破了皮肉。
    她轻轻眨眼,一滴眼泪吧嗒一下落在了课本上,视野顿时清晰起来,她松开僵硬的手指,面无表情地翻到了下一页。
    *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
    六百多年前。
    “你是我们兄弟用二两银子买来的,再跑打断你的腿。”蒲扇似的手掌一巴掌扇在她脸颊上,她被打得眼前发黑,耳朵嗡嗡直响。
    “破了身就老实了。”刺啦,她仿佛能听见当时裙子被撕破的声音,也听到自己的叫骂声:“你放开我。”
    “这小娘们性子够烈,你把她摁住。”
    仙药给了她不老的容貌,不死的身体,却没有给她超越常人的能力,她依旧只是个弱质女流,无法反抗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行。
    她骂遍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脏话,到后来哀声请求,再到最后,只剩下痛苦的叫喊,喊到嗓子破音,声音嘶哑。
    可并没有让自己的处境有丝毫回转,比普通女人更不幸的是,她连死都做不到。
    早知道,殉节就好了,至少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走,可那个时候,连自我了断都不能,只能日复一日饱受折磨。
    被打折的腿很快就会好,她一次又一次尝试逃跑,但总是会被抓回来,次数多了,干脆扒了衣裳栓在床脚,跑?没个遮羞的衣服,能跑到哪里?
    遇到男人,不过是再被奸污一次,遇到女人,骂她不知廉耻,失了贞洁,竟然还不以死明志。
    那个世道,给不了女人活路。
    她闭着眼,任由泪珠划过脸颊,心想,但是,还是她赢了,她杀了他们,她活到了现在,一切都应该过去了。
    可为什么这件事还是如此清晰,六百年了都忘不掉?
    那捅进心脏里的那一刀,为什么到现在还无法愈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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