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卷
    江凭阑整个人往后一缩,拿了布巾探出只手去擦桌子上的水渍以此向某些快要发作的人示好,一边干笑着转移话题,“让我猜猜宁王殿下最后是怎么圆的。”
    皇甫弋南见她识时务,脸色好看了些,示意她讲。
    她清了清嗓,一本正经模仿着他的表情和语气:“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妃是王妃,亦是陛下的臣民,能得陛下赏识,替皇甫谋事,此为王妃之幸,亦乃儿臣之幸也。儿臣绝无藏私之胆,更无藏私之理。”
    他愣了愣,随即笑起来,“若非知道不可能,还道你今日也上了早朝。”
    “知王爷者,莫若王妃是也。”她笑得一脸贼样,“皇甫弋南,你可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有朝一日你我为敌,你拥有一个这样了解自己的对手。”
    “彼此彼此。”
    看起来并不惧怕一语成谶的两人在对望里一个笑得心怀鬼胎,一个笑得淡漠坦然。半晌后皇甫弋南轻轻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该交卷了。”
    江凭阑轻轻“啊”一声,这才记起,方才她让皇甫弋南一字一句将今日朝议内容讲与她听时,他提了个条件,要求她交一份听后感。皇甫弋南自然不会有此闲心,所谓“听后感”,说白了是想看看她的政治头脑。
    他瞥她一眼,“若是答不出,过几日也不必去朝堂上丢我的人。”
    她一个白眼还回去,清了清嗓:“这还不简单。”
    皇甫弋南笑了笑,比了个“请”的手势,慢吞吞给自己斟茶。
    “今日朝议的源头其实在于神武帝。一国之主,要想将一个人牢牢掌控在手里,最直接的方式,男者,令其为官,女者,纳入后宫。你捷足先登,令神武帝想要的人,哦,也就是我,成了他的儿媳。咱们素来好面子的陛下自然不会跟儿子抢老婆,更何况他表面上还得装得与你关系十分融洽密切不是?所以纳入后宫也就行不通了,令我入仕便成了能够绕过你的手,掌控我的唯一方式,”她笑了笑,补充一句,“当然,这方式是有风险的。”
    皇甫弋南静静听着,在她讲到“跟儿子抢老婆”一句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知为何觉得这粗俗的说法反倒比“王妃”之类文绉绉的词更令人心生愉悦。
    江凭阑一边思考一边阐述,自然没注意到他这些小动作,顿了一顿后继续道:“所以,今日的朝议是神武帝安排的,早在冠礼文选之时,他便已为今日埋好了伏笔。东阁大学士无疑是安插在朝议里最重要的一环,其实,也是唯一的一环。一个大学士便足够令接下来的事顺利发生。太子性急,又视你为眼中钉,一旦听见‘宁王妃’三个字,第一反应便是不愿令我坐大以巩固和增强你的势力,所以他必然第一个提出反对。太子提出反对,太子一派的官员自然会跟上,至于他们的说辞,无非就是那句冠冕堂皇的‘后宫不得干政’。这时候,大学士便可以趁势抓住话柄,提出令我入仕的说法。”
    他点点头,递给她一杯茶。
    她正说得口渴,顺手接过就喝,根本没注意那茶盏不是自己的。
    “接下来的事就更容易了,引经据典,以古演今,凭大学士口才,纵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更何况他还有帮手。帮手不是神武帝找的,却是在他料想之中的。相比遇事不动脑的太子,老四与老六显然聪明得多,没猜错的话,寿宴过后,这两人已经由死对头变成了合作关系,沆瀣一气要来对付你。他们想得深,看得出宁王妃入仕这件事对于宁王很可能是弊大于利,所以不仅不阻拦,反而唱了个双簧引导了事态的顺利发展。他们认为,官场险恶,一旦我淌了这浑水,轻则你得分神顾着我,重则我犯错一并连累你。不过,他们有他们的自信,我却也有我的,江凭阑岂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最吸引人的,怕就是这女霸王似的性子。”
    她弯弯眼睛,“殿下过奖。”
    “还有一人。”
    “吏部尚书?”江凭阑笑得笃定,“东阁大学士为内阁元老之一,是六位大学士中最不受倚重的一人,但那只是众人以为而已。实际上,他才是六名元老当中最得陛下信任之人,所以今日这事才交给了他。可惜咱们的陛下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这位为人低调尽职尽忠的老臣,其实是你的人。至于那位吏部尚书,与东阁大学士同理,表面上为太子一派文臣,其实也是你的暗桩,今日正是奔着跟大学士唱双簧去的。”她狡黠一笑,“我说得没错吧?”
    他点头,“七七八八。”
    “还有个附加分。”
    皇甫弋南挑眉。
    “咱们的宁王殿下今日为何会如此表现呢?”她不看他脸色,自顾自答,“照理说,你应该是最不希望我入仕的人。倘若我们夫妻感情是真,那么你必然不愿我以身涉险入官场,倘若是假,你也不会允许我搅动风云,我成,则踩在你头上,我败,则你跟着一起倒霉。所以不论是哪种情况,你总归是受害者。为了表现出受害者的姿态,你先是沉默,而后又作出为大学士之言所迫之态,不得不找借口给陛下和众臣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这缜密心计,这恰如其分的演技,成功骗过了包括众皇子和陛下在内的所有人。”
    皇甫弋南笑笑,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心思被拆穿而不忿,取过手边一叠公文,“拿去看了,夜里来我书房拟草案。”
    江凭阑点点头抱着大叠东西退出去,脚尖一勾替他将书房门带上。屏风后有护卫笑嘻嘻走出来,“主上,依我看,王妃这回却是想错了。”
    皇甫弋南瞟了窗外走远的人一眼,收回目光道:“那么你想得对?”
    “我猜主上朝议时并未作戏,您是真想要个孩子。”
    “多嘴。”他不置可否淡淡一句,手指一弹,一封文书自桌案一头到了另一头,“连同谢礼一道送到喻府去。”
    ……
    午后,豪情壮志扬言要给全府上下做饭的江凭阑最终傻在了后厨。太多了,真是太多了,原来一个宁王府有这么多人,一顿要吃这么多饭?真的只是想做个“饭”而已的江凭阑郁卒地想,她可能的确不适合做家庭主妇,至少不是宁王府的家庭主妇,这么多米,得淘到什么时候去?
    厨娘大婶笑眯眯看着她,“您去歇着吧,这里我们来就是了。”
    “不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执拗的宁王妃蹲下来,手一拎“哗啦啦”朝米堆里倒了一大桶水,然后开始挽袖子。
    忙活着的小厮们立即停手看她,宁王妃体格不大,力气倒是惊人啊。
    后厨的下人们事先得了令,不管宁王妃是把锅砸了还是把水洒了都不用拦她,当作没看见就行,于是也便不争不抢,随她去了。
    几十斤米淘了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江凭阑长吁一口气,潇洒站起,打了个响指,“搞定!”
    偌大一个后厨人人侧目去看被宁王妃“搞定”的米,然后他们的眼睛大了,嘴大了,头也大了。
    好米,好白的米,好白好亮好颗粒分明的米!
    江凭阑似乎没感觉到他们异样的目光,十分利落地揩了揩汗,自顾自咕哝:“哎呀,用不惯古代的淘米工具只得手洗,还费了我不少内力,这回可算干净了吧。”
    满堂的人齐齐一栽。
    当晚,宁王府全府上下吃到了宁王妃亲自淘的米。
    人人感激涕零,热泪盈眶。
    听说这每一粒米都被宁王妃金尊玉贵的手搓洗过。
    听说宁王妃为了搓洗这些米耗费了一身的功力,以至淘完以后大汗淋漓。
    所以他们一颗一颗地闻,一粒一粒地尝,虽然这被洗脱皮了的米已经吃不出饭的味道,只剩下满满当当的主仆情谊。
    没人敢告诉宁王妃,其实米不用淘那么干净的……反正殿下也不知道怎么淘米,而且殿下今日好像有别的吃食,只要他们不说,这个善意的谎言就一辈子不会被揭穿。
    说起来,这个事情也怪不得咱们的江大小姐。她绝非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但问题是,现代所学皆是生存手段,在野外倒是能轻轻松松打只野兔,支个烧烤架,可在绝对安全的家里,自有保姆阿姨们伺候,她整日泡在训练场里,连厨都没下过,更不要说淘米了。
    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到底该怎么淘米的江凭阑此刻正得意洋洋坐在皇甫弋南书房里拟岭北一事的草案。
    两人面对面坐,中间桌案上摆了一只空碗,是江凭阑做完全府人的饭后,在厨娘大婶的一步步指导下熬的燕窝粥。当然,现在已经没有粥了。
    “不用太感动,是给阿迁做的,有多就给你盛一碗。”这是她端着粥进门时的说辞。
    彼时皇甫弋南平静含笑接受,“托他的福。”然后一勺一勺慢条斯理喝完了。
    江凭阑不是什么小女人,当然不会问他好不好喝,也根本不在乎到底好不好喝,不好喝就不喝,反正又不是特地给他做的,可皇甫弋南却不问自答:“是甜的。”
    她愣了愣,不太明白这是褒是贬,停笔解释道:“阿迁有伤吃不了甜的,你这碗另外加了糖,手一抖好像撒多了些,太甜了?”
    他搁下勺子思索了一会,然后答:“没有,刚好。”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就是甜不甜的问题,有必要思考那么久才答吗?
    “字歪了。”他提醒道。
    江凭阑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低头去看,颇有些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吁出一口气,愤愤撕掉了第十七张纸,一边做甩手运动一边抱怨,“干嘛给我个文官当?手都快抽筋了,改日得让阿六给我弄支钢笔来。”她说罢又摇着头叹气,“古代这条件好像也做不出钢笔啊。”
    “钢笔?”皇甫弋南素来不大会去问她嘴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回却不知怎么难得有兴趣,“质硬的笔?”
    她点点头,一边比划,“笔头笔身都是金属,笔管中空,内装墨水。我们那里一般不用毛笔写字,要不是爷爷喜欢古玩字画,逼着我学过一些,恐怕连握着都是难事。”
    他瞥了瞥满地废纸上的字,“从前倒是没在意,这么一看确实丑了些。”
    她白他一眼,朝他一推纸笔,“要不然你当我枪手。”
    “欺君之罪,我可不陪王妃。”
    “那就只好丢你的脸啦。”她一脸的无所谓,重新拿起笔开始写字,不知是真累了还是故意,这回歪歪扭扭更丑了些。
    他似乎叹了一声,从笔架子上重新取了支笔站起来绕到她身后递过去:“这是硬毫,兴许好写些。”
    她不置可否地接过,忽觉手背一凉,随即浑身僵了僵。
    皇甫弋南站在她身后,左手搭在桌案上,右手顺势绕过她的人握住了她执笔的手,将她整个当头罩住.并且由于她此刻是坐着的,他只得低伏在她身上,当然,没有压着她,留了一道缝。
    她浑身一僵倒换得他一愣,他一愣她就立刻发现自己反应过度了,自以为一本正经地问:“你手怎么这么冷,冻着我了。”
    他偏了头含笑答:“一直这么冷,冬天时候也没听你怨。”
    他的头就偏在她肩上,唇离她耳后不过几公分,出口笑意连带热气一起喷在她耳垂位置,不仅很痒,而且很热。已经反应过度一次的江凭阑哪里还敢再有什么大动作,若无其事放轻松,若无其事提起笔。
    “小指往里收些,”身后那人也若无其事地手把手教着,“指腹放松,提,钩,顿,再来一次……收笔慢了,再来……不对,再来……你怎么越写越丑?”
    “还不是你……”怒气腾腾脱口而出的人蓦然停住,不往下说了。
    江凭阑的内心在咆哮。
    你丫的自己来试试!试试有个人在你耳边一直吹热气而你要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练书法!
    想到这里她又默默叹息一声,这对他有什么难的?定力不凡的宁王想来是美人坐怀也不会乱的。
    可是自己的耳朵到底为什么这么烫这么痒啊?江凭阑开始翻白眼思考,她的耳垂是很薄的,一看就没福气的那种,或许是血管离表层皮肤太近,所以才会产生体温变化?
    相当无辜的宁王相当无辜地看了她泛红的耳根子一眼,相当无辜地继续笑,“我怎么?”
    想通了科学道理的人正欲一本正经跟他解释皮肤、血管与体温的问题,忽然听见敲门声。
    “进。”皇甫弋南淡淡一字,与此同时有人轻声推门而入往里走来。
    江凭阑大约知道是每日准时送药来的南烛,以为皇甫弋南会跟以往一样让她将药搁在外边,却不想他今日什么都没说,也没阻止南烛进到这满屋子公文机密的内室。正奇怪,耳垂一凉又一热,饶是素来雷打不动的她也惊呼了一声。
    从天岩塔塔顶那么高的地方坠落都一声不吭的人在这声惊呼过后察觉自己又反应过度了,可这回她没能冷静下来,脑子里、耳朵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齐齐炸开,震得她浑身一麻。
    刚才,就在南烛推门而入的一刹,皇甫弋南头一偏,含住了她的耳垂。明明只是轻轻巧巧一个半含的动作,也没用什么力,她却如遭雷劈,石化在了凳子上。
    人是石化了,心却跳得欢畅,一刹间似有风飒飒过境,卷起迤逦春意,将人从里到外温柔包裹在滟滟水波里。
    她勉强维持运转的大脑里想着两件事。第一,南烛又不是旁人,这时候需要作什么戏?第二,小时候家里养过狗,她抱着玩的时候也会被舔耳朵,可是眼下这感觉怎么跟印象中……好像不太一样?
    皇甫弋南听不见她心里那些煞风景的声音,所以即便她浑身硬得像跟石柱一样他也很满意,搭在桌案的那只手顺势一滑便落到了她腰间,却不意两人都随着这动作颤了颤。一个颤在胆战,胆战那只手落到哪里,哪里便腾起一阵热意,一个颤在心惊,心惊那曲线纤细至不堪一握,盈盈间仿佛一用力便要折断。
    身后传来极低一声“啊”,似乎是谁在暗暗倒吸冷气。江凭阑迅速灵魂归位,也不管自己半个耳垂还在皇甫弋南嘴里,手一撑就要站起来。他早知她会如此,在扯疼她前便主动撤退,却不知是不甘心还是恶作剧,于撤退的同时又下了剂猛药——舌尖一卷一吮。
    江凭阑站起的半个身子险些一软又瘫回去,手扶着桌案堪堪稳住,她怒目回头,余光里看见拐角处烟粉色衣袂匆匆掠走,刚要大骂出口却被一根食指堵住了唇。
    他于一捧笑意里比出个口型:“冷静。”
    冷静?江凭阑无声呵呵一笑,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少年军师
    广袤无际的天堑草原,隔绝世外的宁静里也暗藏着隔绝世外的硝烟,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的西厥正被一双神来之手暗暗分化,粉碎,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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