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久无言,看着彭欣的脸,一直怔忡。
    这个妇人与他第一次见面在腊梅园,原以为她说“王爷长得像我一个故人”是女子搭讪他的伎俩,草草应付了她,他也没有上心。
    说来彭欣长得也算是好看的,而宋骜对美人儿向来不会拒绝,尤其是送上门来的美人儿。可大抵是彭欣太过高傲冷漠,他始终没有对她生出歪心思。
    艮墓里,他看见了她。
    可她始终默默不语,他几乎很少感觉她的存在。
    然而就这样一个妇人,他居然与她有了一夕之欢,还珠胎暗结。虽然山洞里的过程与细节他都记不太清楚,但也并非没有半点意识,只是刻意不想去回想。偶尔掠过脑子,也如同梦境……
    他睡了她,是无可辩驳的。
    她怀上了他的孩子,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他愿意负责,纳她入府。
    对一般妇人来说,能嫁入安王府做王爷的姬妾,那也应当是一件祖上蒙荫的荣宠之事了,可没想到,他第一次差人来说,她却断然拒绝。
    原来是心底有人了,那情有可原。
    但既然有人了,又怎能带上他的孩子?
    皇嗣血脉,断不能流落民间。
    这不单单是他的意思,也是至化帝和萧贵妃的意思。
    当然,宋骜荒唐了几年,却一直没有子女,萧贵妃对彭欣的怀孕是欣喜的。若依她的意思,这个孩子是无论如何也要的,便是彭欣不肯,也得肯……其实那个“可以放她自由”的选择,是宋骜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江湖女儿多率性。
    他以为彭欣会同意他的建议。
    毕竟两不相欠,各自安好是最好的处理。
    可她居然要这个孩子,还是以这样的理由。
    “彭姑娘——”宋骜看着她,难得脸上没有那种风流情种的戏谑笑意,“你的遭遇小王也很唏嘘,但此事已是我能为你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你若一定要生下孩儿,就必须随我回安王府。”
    彭欣不看他,只冷笑。
    宋骜讨了个没趣儿,俊脸僵硬一下,曲指敲敲脑袋,“你不必担心别的。我王府里也没有王妃,一群姬妾,谁也不是女主。你若去了,除了我,没人敢欺负你。当然,我也不会欺负你……你是自由的,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拘束你,一切等生下孩儿再说,你看可好?”
    生下孩儿,她能带走吗?
    彭欣再一次露出冷笑,突地问宋骜。
    “王爷懂得爱吗?”
    宋骜又是一怔。
    半晌儿,他摇头,“反正这件事也不急,姑娘仔细思量思量,看我说的可是道理。现在,你先让长渊给你诊诊脉。”
    说罢见彭欣不为所动,他叹一口气,“长渊过来之前,我母妃特地召见了他……嘱咐一定要为你好好安胎。所以这个孩子,并非不受人喜欢的,安王府也非人间地狱,你暂时也无地可去,暂时居住着也成。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就什么时候离去。”
    “不管什么时候离去,都带不走孩子,是吗?”
    彭欣反问一句,见宋骜抿唇不语,又轻声道:“王爷,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孩子我要,安王府我不去。若王爷定要强求,那便把我的命拿去好了。”
    这般决绝的姑娘,让墨九叹息。
    怎么就不懂得变通一下呢?
    这么硬撑着,她怎会是南荣皇室的对手?
    看来关键时候,还得她出马。
    墨九冷不丁轻笑一声,按住彭欣冰冷的手背,把“宝儿”从她怀里夺了过来,放下地去,然后笑眯眯道:“和你说了,怀孕不可以抱宠物,你愣是不听。还有啊,嫁个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看我,嫁了一次,又一次,嫁了一次,又一次,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你何若这么纠结?”
    这话说得……
    萧乾面孔一沉,脸色难看了。
    而彭欣却是微微一愣。
    她挣扎下手,再次被墨九重重按住。
    彼此对视一眼,她终是慢慢松手,安静下来。
    墨九拍拍她,又笑开了,“男未婚,女未嫁。多好的一件事情?左右你是要嫁人的,与其嫁个熟不相识的王八蛋,还不如嫁给小王爷呢。他混账是混账了一点,好歹皮相不错,又有钱有势,可以给你富足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肯考虑考虑?”
    彭欣看着她的眼,嘴皮微动,没有吭声。
    墨九也不管旁人怎么想,一脸和事佬的样子,又回头看宋骜道:“小王爷放心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负责说服彭姑娘,你啊,回去准备着抬她过府就是。当然,虽不是王妃,你也不要太寒酸,该给什么彩礼,一样也不能少。要不然,我这个娘家人,可饶不了你。”
    她自动升级为彭欣“娘家人”,让几个人都错愕。
    但墨九脸皮厚,不以为意地打个哈哈,“为了南荣皇室的子嗣大事,为了小王爷的儿子……我也就牺牲一下好了。”说到这里,她笑望萧乾,“萧六郎,我得在彭欣这儿住上一阵子,好好说服教育她,非把她那颗榆林脑袋扳正不可。”
    “不行!”萧乾想也没想就拒绝。
    “为什么不行?”墨九回瞪他。
    “我说不行就不行。”
    墨九一怔,笑了,“可你是我的谁啊?”
    每次问到这个问题,二人之间就会有小小的烽烟燃起。说到底,他们两个的关系确实尴尬,也并不是那么见得光,而萧乾管束她,更非名正言顺。
    “我乐意你管呢,你是我男人,我不乐意你管呢,你就是我小叔子……再说,萧大郎还活着呢,六郎这般公然管束长嫂,是哪来的道理?”
    墨九那张嘴,向来是得理不饶人的,眼看萧乾清俊的面孔越发铁青,她不仅不怕,还不怕死地朝他与宋骜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道:“今儿饭菜做得少,没你们的份,二位爷,请吧?”
    宋骜胸膛有点起伏:“小寡妇你……”
    “我什么我?”墨九大眼珠子瞪他,“你是王爷了不起啊?有没有听说过虎毒不食子?一个亲生孩儿都想杀死的父亲,禽兽不如。说你是禽兽,那是抬举你……哼哼,就这么的吧。九爷累了。退下!”
    这一番说教,让贵为皇子的宋骜想撞墙杀人。
    可终究他被萧乾挡住了。
    拽住宋骜,萧乾默默扫了墨九一眼,一句话都没有,便转身出了院子。她这一句比一句厉害,连珠炮似的,是个正常男人都抗不住,更何况是他与宋骜?
    墨九借了三寸不烂之舌,把人撵走了还不解气。
    看着二人的背影,她还特地笑着嘱咐。
    “小王爷别忘了啊,咱等你的彩礼呐。”
    宋骜出门的时候,气得踢到门槛,差一点摔倒。
    出了门儿,他便恨恨问萧乾,“这小寡妇,当真是被你给惯坏了。你自家妇人就不知管束管束?今儿可以骂老子,明儿她不得上天啊?萧长渊,我说你怎么就生生受了,你的脾气哪里去了?我同情你、可怜你、鄙弃你……等着看吧,你真栽在她手里,这辈子的日子,就别想美了。”
    萧乾回首望向庭院,好一阵没说话。
    等跨上马,他突地侧目,对宋骜道:“她原不是这样的。”
    宋骜像听了个笑话似的,打个冷笑的“哈哈”,然后盯着他道,“我说萧长渊,你该不会告诉我,其实墨九很善良、很温柔,还很善解人意吧?”
    萧乾目光微暖,“是。”
    宋骜差一点从马上栽下来。
    “疯了!都他娘的疯了!一个小寡妇不可理喻也就罢了,你也跟着她敲我的闷锤。还有那个彭欣……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固执的妇人?没有过门就为男人生孩子。如今也是,什么都不管,愣就要生!你真该给他诊治诊治,脑子指定坏了——”
    萧乾瞥他一眼,不予理会。
    ——
    蓝姑姑扒着门缝看了一眼,又缩回院子。
    “姑娘,小王爷和萧使君走远了。”
    墨九懒洋洋地揉额头,“走了好,免得看着闹心。”
    蓝姑姑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松了一口气。这件事说到底她是怕她家姑娘受到伤害,既然墨九对萧乾是这样的态度,那也就没事了,她也不用白操心了。
    蓝姑姑张罗着泡茶去了,墨九叉着腰愉快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美其名曰“饭后消食”,一个人消食不算,她想了想,又回头让孕妇彭欣一起消食。于是,她拉着彭欣,旺财跟着她,二人一狗就一直“消食”,可消食还没完毕,墨九又开始细数晚上要吃的菜了。
    彭欣忍不住皱眉,“你还吃得下?”
    墨九瞪眼睛,“我为什么吃不下?”
    彭欣眉头微蹙,“你当真要我入安王府?”
    “噗”一声,墨九笑出来,“说你傻你还真的傻,他们要做什么事,是他们的事,咱们要做什么,是咱们的事,忽悠一下他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指不定你明儿又改变主意,想嫁给小王爷了呢?毕竟他长得好看,又与你的……故人神似。”
    于是这天晚上墨九又吃了一顿湘菜。
    当然还是彭欣亲自做的。
    吃着香喷喷的饭菜,墨九突然有点同情小王爷了,像彭欣这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他要不着,却整天醉生梦死,真是一件人间悲剧。
    夜幕慢慢拉开。
    春季的夜间,似有青草的味儿。
    两个月来墨九第一次没有睡在枢密使府萧乾的房间,从一开始的舒坦,慢慢就有些不自在了……先前在府上吧,她总是天一擦黑就犯困,而且每次睡下去都稀里糊涂,人事不省。这好不容易出来轻松了,居然没有半点困意。
    “姑娘,吃药了!”
    蓝姑姑对墨九的事儿向来尽职尽责,下午的时候,趁着墨九与彭欣在屋子里研究*蛊的事儿,她特地回了枢密府一趟,拿了墨九的药过来,这会子才刚刚在灶上煎好,赶紧端进来。
    看墨九懒洋洋倚在榻上发呆,她念叨着就拿勺子盛了喂她,“姑娘的伤还没好透呢,不能受凉的,夜里风大,坐着也不在膝上搭个被子……把身子骨将息好,一切从长计议,乖乖的,来,张嘴……”
    墨九努嘴偏头,看向床侧的高杌子。
    “先放那里,等凉一下再喝。”
    “唉,好。”蓝姑姑小心翼翼放下药碗。
    “姑姑。”墨九冷不丁打个喷嚏,扯了扯身上的被子道:“你去找彭姑娘那个管事的婆子,再帮我拿一床棉絮来,这个被子也太薄了……”
    “薄吗?这都入春了……”蓝姑姑狐疑地捏了捏被子。
    “倒春寒你听过没?”墨九狠狠瞪她一眼。
    住在人家的地方,她们就是客。主人的东西,不能不问自取。蓝姑姑生怕墨九受凉,赶紧出去找方婆子,然后回禀了彭欣要被子。这等小事,彭欣自然不会不允。
    等蓝姑姑抱着被子回来的时候,看墨九已经把药喝光了,只剩一只碗在那里,不由欣慰的一叹,“姑娘也是,往常在府里吃个药,还得我哄来哄去,这出了府吧,却是乖巧了。”
    “废话!我一直很乖好不好?”墨九打个呵欠躺在床上。
    蓝姑姑晓得她最近犯困,见她睡下了,也不再啰嗦,赶紧把要来的被子搭在她的身上,放下帐子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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