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弃车步行,一上午的时间几乎逛遍了金州。
    这个金州,与墨九见过的任何一座城镇都不同。它原是南荣的土地,被珒人占领多年,所以在南荣原有风土人情的基础上,又融入了一些珒国的特色,不谈国家荣辱,这样的金州美食,是别具一格的,也是让墨九心满意足的。
    今儿恰趁金州大热,一片暑气覆盖之下的金州,城墙巍峨高耸,城楼下的民众都在观望南荣大兵的盛事,济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南荣大军次日开拔,震动了整个金州城,热气熏人的风中,似乎都卷入了一层浓浓的硝烟味儿。
    墨九与宋熹混迹在人群里,只当几个远远缀在背后的侍卫不存在。她微笑着吃糖、吃饼、吃茶、吃酒、吃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小吃,宋熹耐心相伴,偶尔与她讨论几句美食的看法,把她逗得乐不可支。
    这般玩耍着,等她的胃都抗议了,终于结束了吃货之旅。
    “没有想到啊,你没带我吃遍临安城,却把金州城吃遍了……”
    想到当初在楚州萧府里许下的承诺,宋熹脸上浮起暖暖的微笑。
    “只要九儿愿意,临安又有何不可?”
    “哈哈!”墨九笑道:“等回临安,继续。”
    “你说了算!”宋熹的样子,也很轻松。
    脱下帝王的战袍,像寻常百姓那般生活,食遍人间烟火,他似乎也很享受。墨九观察他片刻,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皱了皱眉头,有点不耐烦在人群里挤夹烧饼了。
    “东寂!”她指着高高的城楼问宋熹,“我们可以去上面看吗?”
    城楼的朵墙上面,都有南荣禁军在把守。加之又是战时,是严格禁止百姓上去的。但这样的事儿难不到宋熹,他闻言微微一笑,回头朝贴身太监李福使了一个眼色,李福那货鞠了鞠身子,三两步挤上前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腻歪着一脸的笑。
    “公子,姑娘,请!”
    台阶被烈火烤得,鞋子踩上去,都有些烫脚。
    墨九在民众诧异与惊艳的目光里,与宋熹一前一后沿着台阶上了城楼,一起站在金州大门的朵墙处,看城外蚂蚁一般涌动的禁军将士,看旌旗战车,看战马金戈,目光猛地一眯。
    艳阳如炽,她在这里吹暖风,萧乾这会儿又在做什么?她其实是想与他并肩策马,一同驰骋在这苍茫大地上的。不论成败,她都不怕,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此刻,他继续走在他选择的道路上,而她只能站在他背后的温室里……看他马蹄铿铿,踏破汉水,北征而去。
    眼眶忽的一热,她揉了揉眼。
    “怎么了?”宋熹低头睨她,扶住她的肩膀,“心里难受了?”
    墨九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侧着身子轻轻一笑,“城头风还挺大,刚上来就迷了眼。”
    “我看看?”
    “不用,揉揉就好。”
    她说得很轻松,就像真的没有难过一样。宋熹俊逸的面上闪过刹那的不舍,心里默默一叹,站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住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柔和的声音也散在那风中,落入她的耳际。
    “这里没有旁人,你想哭就哭,我不会笑话你。”
    淡淡瞥他一眼,墨九“噗哧”乐了,傲然地昂起下巴,“我为什么要哭?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哄着我,骗着我,为了我的安全也算煞费苦心了,我不是应当开心才对吗?”
    这姑娘很干脆,不喜欢打肚腹官司,尤其对宋熹,她几乎从不隐瞒心迹。
    可听她这样直言不讳,宋熹却微微一怔。
    迎着烈日灼人的光线,他微眯着眼静静看她片刻,轻声问:“为什么你生他的气,却不生我的气?”
    墨九迟疑一瞬,“因为你不是他。他是我的男人,而你是我的朋友。”
    很多时候,最最伤人的不是谎言,而是实话。
    墨九对宋熹说的话,其实是天下女人的共有心声。但凡女子,心都是柔软的,可以对人微笑、给人宽容。但因为深爱,反而对自己的男人要求会更高,哪怕会惹得他们生气,不理解,可因为他是自己的男人,就必须“享受”这与旁人不一样的待遇。至于朋友,只要彼此相处融洽,可以开心玩耍,就能继续友谊,她也断然不会计较那么多。
    可就是这样的真实,如一把重锤,击在宋熹的心脏上。
    一颗心窒痛片刻,他突然有一点喘不过气儿来。
    对视良久,宋熹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澄清一片的真诚,忽地浅笑。
    “谢谢你能把我当朋友,也谢谢你的原谅。”
    “不必客气,其实像你这样的朋友,普天下,我也就一个。”墨九肯定了他在自己心里的蓝颜地位和与众不同,突地又长长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胳膊,指了指城楼的台阶,“我还有点事儿得去办,先行一步了,回头一起吃晚膳。”
    “哦。”独一无二的地位让宋熹的心情爽朗不少,那淡淡的情绪也都散了去,立在风口上,他柔目微阖,衣袍飘荡,没有帝王的严肃,温润的样子像极一个翩翩佳公子,“晚上我们吃什么?”
    “我说过要亲自下厨请你的,不会食言呐。你等我。”
    “嗯,我等你。”宋熹轻笑,“风雨无阻。”
    “风雨无阻——”墨九似乎没有因为与萧乾的不愉快受什么影响,冲宋熹挥了挥手,径直离去。
    回到宅子,她换下汗湿的衣裳,穿了套轻便的裙装,拎上一缸金州酒,让灶上准备了几个可口的小菜装在食盒里,准备去金州大牢里探访一下故人——完颜修。
    “姑娘……”
    刚出灶房,她就碰见了心涟与心漪。
    这姐妹两个生得天姿国色,无奈遇到的男人都拒绝了她们,脸上不免添了一些郁气,墨九扫她们一眼,心里微微一叹,唇角扬起,笑道:“怎么的,今儿不值扫,在这儿瞎逛什么?”
    她并不揭短,只轻松打趣。
    心涟瞥着她艳光四射的小脸儿,咬了咬下唇,样子有点儿难堪。
    “我们专程过来找姑娘的……”
    “哦。有事儿?”墨九眸子微眯。
    “姑娘……”心漪抢在心涟前面接过话。见墨九似笑非笑的面色,并无半分责怪与看不起,似乎松了一口气,“啪嗒”一下便落下泪来,冲她福身道:“是薛传统让我姐妹二人回来继续伺候姑娘。”
    “哦,不过我其实……”墨九润了润嘴唇,笑吟吟道:“并不是很需要人伺候,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的。你们两个若是不甘愿留在我身边儿,我可以和薛昉说说,让他放你们离开。要嫁人,要如何,全由你们自愿。”
    有一句话萧乾是对的,在墨九的眼睛里,人与人是平等的,从无高低贵贱之分,尤其这样两个花骨朵似的女子,若成天留在她的身边,为她端茶倒水,做下人的粗活,她也会有暴殄天物的感觉——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能给成全旁人的时候,她向来不吝啬。
    心漪一怔,感动的颤了颤嘴唇,却哭着跪下来。
    “姑娘,奴婢愿跟着你,再无二心。之前是奴婢眼皮子浅,总想着攀龙附凤,想那浮在天际的荣华富贵。可昨日小王爷一句话,却把奴婢点醒了……”
    “哦?”墨九挑了挑眉,宋骜还能说出什么精句来不曾?
    “小王爷说,男人喜欢征服,只会爱上自己追来的女人,从不会将上赶着爬床的女人放在心上,除非他们别无选择。即便是男人一时性起,睡了她们,了不得也只当一时玩物。人贵自重,妇人更应如此,才能得男子怜爱。”
    说到这里,心漪慢慢抬起头,每一句话都情真意切,“之前奴婢一直不明,为何萧使君独宠姑娘,那一个个优秀的男子,也都心悦姑娘,甘愿臣服在姑娘的裙下……如今奴婢想明白了。”
    还有理论研究?
    墨九但笑不语,只想听她如何说。
    心漪似是下定了决心,咬了咬唇继续道:“是奴婢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把身体当成货物与赌注,男子才不把奴婢当成人。而姑娘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在活,爱着自己,心疼着自己,从不依附男子而生,这才获得了萧使君这般男子的怜爱与爱重。”
    墨九淡淡瞥她,好半天儿没有言语。
    不得不说,宋骜试遍花丛,也没白干,他到底说了一句明白话。
    男人有时候,确实就有这么个贱性……越是黏他,越不把女人当回事儿。
    她缓一口气,半阖眼道:“可你们留我身边,我给不了你们任何。”
    心漪摇了摇头,“奴婢不要什么。奴婢能跟在姑娘身边,就可以学得很多东西了。学姑娘的豁达开朗,学姑娘的为人处事,若有一天,奴婢也有姑娘一样的自信睿智,相信会有好郎君一心一意待我……”
    墨九弯唇一笑,冲她点点头,目光淡淡挪向心涟。
    心涟是姐姐,这姑娘的自尊心比心漪更强一些,昨日被宋骜从屋子里撵出来的事儿,宅子里的人从上到下都知晓了,虽然刚过一夜而已,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也被人在私底下说得极是不堪,她可有像心漪一样想通?
    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心涟窘迫的脸色有点儿挂不住,却也堪堪跪了下来。
    “奴婢与妹妹一般,愿为姑娘马前卒!只愿学得姑娘万分之一便足矣。”
    墨九静静看着她们,许久没有吭声儿。
    看她沉吟思考,两个丫头久久都不敢动弹。
    天气太热了,暑气蒸得她们浑身汗湿,额头上很快滑下了汗水。
    “求姑娘恩准!”
    “求姑娘恩准!”
    一人一个脆生生的响头,便是铁石心肠也会软化。
    淡淡扫向她们额际的汗水,墨九慢吞吞把食盒递上去。
    “走吧,陪我去金州大牢。”
    墨九向来欣赏敢于向命运抗争的勇敢女人。
    这两个小丫头打小被人贩子卖为“瘦马”,受的教育都是如何讨好男人,如何伺候男人,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她们的心思会长歪,其实不奇怪。所以,她们如今的醒悟与思考,在她看来,也是难能可贵的。
    时下的妇人,大多不思考。她们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命运为何会如此,一生束缚于那后宅,如瓮中的鳖,除了倚仗男人一日三餐的供养,再无其他挣扎……所以,她也珍惜这样的醒悟。
    金州大牢在城北。
    大抵是萧乾已经差人打过招呼了,墨九领两个丫头过去,牢头恭顺地接待了她们,还亲自前头带路。一无询问,二无阻止,点头哈腰的样子,像伺候自家的亲祖宗。
    对此墨九很满意。
    金州大牢的环境,比墨九想象的更差。
    外面阳光灿烂,温暖舒适,可牢室里却阴气沉沉,不知多少年没有接受过阳光的沐浴了。她领着两个丫头走过长长的甬道,浑身冷飕飕的,却非凉爽的舒坦,而是汗毛倒竖的不适。而且,时不时还能看见一只两只受了惊吓四处飞蹿的老鼠,更是肝儿颤。
    同一片蓝天下,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
    怪不得“牢狱之灾”,是人最不愿意经历的噩梦。
    尤其那完颜修,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从来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何时这样被人强硬地控制过自由与命运?这对于他来说,算得上是此生不遇的奇耻大辱了吧?
    这么一想,墨九心里又痛快了几分。看来萧六郎对他的处罚是对的,怎么也应当让他尝一尝失去自由,身陷牢狱的滋味儿,才能解去她当日在金州如受之辱与心头之恨。
    她哼哼一声,恢复了一贯从容笑容。
    可是,当她走入关押完颜修的牢室时,却惊愕住了。
    这一间,该不会是金州大牢的vip牢房吧?
    不仅有床有椅,有茶有书,还额外给他配备了两个美女?
    完颜修斜倚在床头上,枕着厚厚的枕头,一副慵懒的轻闲样子。两名美女一个跪在他的身边为他捶腿,一个恭顺地拿了一把木梳,轻梳着他的长发,在为他编发辫。
    尼玛这哪里是坐牢啊?人间极乐好不?
    墨九牙根儿突然有点儿痒,原本想看他笑话的心思全都喂了旺财,一双瞬间转冷,在掠过完颜修意态闲闲的神色时,突然有一点想问候萧六郎家的祖宗了。
    牢头见她一会晴一会阴,小心翼翼地把牢门打开,又小退两步,躬身摊手道:“姑娘,您请!”
    墨九冷冷“嗯”一声,扭头对他道:“麻烦你了,我待一会儿就走。去吧!”
    “是是是。”牢头恭敬地低垂着头,不敢看她漂亮的小脸儿,手心里都捏出了汗,“薛传统差人来打过招呼了,这个人的一切事由任姑娘处置,不管姑娘待多久,我等都不会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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