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顺一惊,似不明他的意图了。
    却听阿依古一声惊呼“不可”,萧乾的双手,已然把巫师面具揭了下来——
    那张脸,也就用一种狰狞的,可怖的,令人心疼的样子,朝向阿依古,只一瞬,便在她的抽气声中,换来她咬牙的低喝。
    “那顺!我儿的脸怎么回事?”
    孩子是交给他的。
    一切自然得找他算账。
    那顺立在帐中,支吾着说不上来,却听萧乾道:“母亲勿怪师父,为从天神手中抢回我一条性命,师父已是用尽毕生功力,还险些殒及性命。”
    淡淡一笑,他道:“然,遭天神厌弃之子,便是不死,也得扒层皮,天神收去我之容貌,想是为让我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母亲,这是好事。如此,天神才是真真放过我了。”
    这个解释说得通。
    也让阿依古瞬间松了一口气。
    毕竟孩子还活着,而且从此可以活在阳光下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长什么样子,丑不丑,美不美,其实都不如他的健康重要。
    阿依古阖眼,将掌心放在胸前,默默念了几句什么,又睁开眼,压抑着澎湃的心潮,指甲轻轻抠着椅子,幽幽一叹。
    “如此是阿娘错怪了巫师。”
    又吩咐下去,给了那顺一些赏赐,喏央宫中的气氛便慢慢好了起来。
    然而,得了公主赏赐的那顺却如坐针毡,而一直没有说话的纳木罕,细思许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不停看儿子,关切地问这问那的阿依古。
    “公主殿下,微臣有一事相禀。”
    阿依古似乎不愿与他多谈,但听见这般,还是转了头,将警告从目光中递了过去。
    “丞相请讲。”
    纳木罕站起身,拱手对阿依古和萧乾分别致礼,然后垂首道。
    “不瞒公主殿下,陆机老人请些日子受微臣邀请来到哈拉和林,一直在舍下做客。微臣见王爷的脸……似是中毒之象?微臣以为,可让陆机一诊?”
    纳木罕与陆机老人是旧识,关系算得上密切,当日纳木罕前往南荣,陆机还曾再三嘱咐他给萧乾带话。这次他请陆机来哈拉和林,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给阿依古瞧病来的。而陆机老人,也受了萧乾死在临安的打击,正好领了温静姝过来散散心,养养伤。
    阿依古对他本有些厌弃之色,闻言,目光却是一亮,终是拿正眼瞧他了。
    “这中毒一说……”目光幽幽望向萧乾狼狈的脸,她咬了咬牙,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那好,麻烦丞相尽快安排一下。”
    陆机老人医术超群,但性子古怪,一般人的脸,他从来不给。以前的珒国皇帝,北勐皇帝,都受过他的恩惠,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可以这样说,在漠北草原这一亩三分地上,他是一个可以横着走的人物。医不医人,全凭心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萧乾对医与毒的执念,正是来自陆机的言传身教。
    可如今的情况下,他与陆机相见——又当如何?
    那顺知晓他师徒关系,心尖尖都快抽了。但萧乾的脸上,却云淡风轻,目送纳木罕离去,他充满感激地看向阿依古。
    “母亲,辛苦你了。”
    “说得哪里话?我儿能回来就好。”阿依古听见了自己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又抿着唇,笑着摇头,“母亲不苦,母亲从来都不苦。”
    世上母亲,大抵如是。
    宁肯受尽千般罪,也不忍儿子落一滴泪。
    萧乾看着阿依古的脸,面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与她一样温柔,不,比她更温柔,永远带着和煦的笑容,每每看见,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暖阳与光芒。
    “母亲,儿此生能见你,无憾矣!”
    这番话,他说得满是动情。
    眼窝处,似有湿润的晶莹。
    阿依古一怔,看着他的脸,大为触动,霎时便从椅子上站起,顾不得母亲的威仪,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掌心颤抖着抚他的后背。
    “我儿……我的儿啦……我的儿啦!我的儿啦——”
    一声声“我的儿”,深情得令人为之动容,让坐在椅上的乌日根不停的抹着眼泪,也扑过来抱住了母亲和萧乾。
    “阿娘,大兄——”
    长公主的大帐外,行走的纳木罕脚步像有千斤之重,一颗心也似乎在受刀尖凌迟——拖着脚走了几步,慢慢地闭上眼,又睁开,他两只拳头,握得紧紧,大步离去。
    只有座中的那顺,一动不动。
    那一张巫师面具下的脸,瞧不清真颜,亦不知他什么情绪。
    而天边,那鲜血一样的霞光,冷冷的,静静的,浮现在天际,托着沉重的浮云,看着悲痛啼哭的孤鹰,似乎与阴山大地那层层的墓穴连成了一线……
    **
    一番唏嘘。
    二相忧伤。
    阿依古长公主慢慢收敛住情绪,紧紧握着萧乾的手,那一双虽有细纹却依旧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手指慢慢抚上去,终于艰难地说出了最重要的话。
    “我儿,听说你与那个墨九——”
    微微抿了抿唇,她冰凉的指尖覆上萧乾坑洼不平的肌肤,似乎恨不得为他抹平伤口,出口的字眼,也一个比一个柔软。
    “阿娘听过她一些事,这女子轻薄、多情,有天寡之命,也不是一个好相与之的姑娘。我儿涉世不深,恐被她骗了去。阿娘今日急急唤你前来,便是要嘱咐于你——”
    她唯恐伤害了他,说话很委婉。
    萧乾的眉心却一点点皱了起来。
    阿依古的目光,与墨九一样,有心疼,有柔软,有说不出来的怜惜——却也是在他的脸变成这般之后,世间上,仅有的两个不曾嫌弃他的女人。
    故而他很难说出狠话。
    慢慢地,他握紧阿依古的手。
    “母亲,儿今日过来,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阿依古心里一凉。
    似乎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似的,她重重唤了一声“苏赫”,但看着他瞬间蹙起的眉,还有那张脸,终又软了心,叹口气。
    “你且说说看。”
    萧乾注视着她布满忧色的双眼,缓缓道:“儿在阴山时,承阿九以命相救,得以活命,已是过命的交情,且——”
    他扶住阿依古瘦削的双肩,坚定地一字字开口,“她是个真性情女子,儿与她两情相悦,已互许终身,约定百年之好,还望母亲成全。”
    ------题外话------
    好像在这本书里,好多人都有故事哇哇的。
    嗯,但每个人在自己的故事里,其实都是主角,会有一些或沉重或不堪回首的过去。
    故事发展到这里啦,很长很长啦,小主们的书评在哪里啊啊啊,你们就不想说点啥么?都默默地看完了就滚被窝了么?
    好吧,我也去滚!
    坑深252米,宴
    马蹄声,嘀嗒,嘀嗒。
    夕阳下,一行人,骑着马,在那一条通往万安宫的平整青石路上,蜿蜒成一行,像布景丹青,印在城中,与天上的大雁相映成趣。
    哈拉和林的黄昏,是美丽的。
    墨九带着颀然的笑意,骑在马背上,走在萧乾的身边,不时瞄他一眼。
    在萧乾高大的身形映衬下,她的样子显得极其娇小。故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缠绕不清的情绪,也便少了三分邪,添了七分真。
    这时候的墨九,心思不在宴会上……
    她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又一次,要许配人家了。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阿依古长公主居然同意了萧乾的请求——允许了她染指她的儿子,哦不,允许了她的儿子染指她。
    虽然阿依古心底并不情愿,非常非常不情愿,甚至对墨九那么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痛恨——在这个刚刚得回来的儿子心里,居然有了一个比她还要重要的女人。
    这一点,足够她痛恨墨九。
    但也只要一点,就足够她同意萧乾的请求。
    她舍不得儿子难过,舍不得看他痛苦的双眼——
    至少,她有没有出于别的考虑,墨九说不准——毕竟阿依古这么疼苏赫,居然连她的“天寡”忌讳都不怕,就同意了,这本身就足够令人震惊了。
    从萧乾的反馈来看,幸亏有那顺在。
    那顺这家伙装神弄鬼很有一套,对魍魉魑魅之说,更是天生自带,骨骼清奇。他告诉阿依古说,像苏赫这般受过“天神之劫”的人,已是至刚至阳之体,天神门生。神都不罪,何以为罪?一切邪灵恶鬼都近不得他生,什么天寡,自然也不在话下。
    哦!墨九一百个叹服。
    自今江湖术士骗人编故事堪比小说家。
    在那顺的极力配合之下,于是,这事成了八成。
    剩下的两成——阿依古说还得禀报蒙合大帝。
    皇室子弟的姻缘,向来不纯粹……虽北勐不若南荣汉家那边讲究太多的“门当户对”,但考量彼此的得失,也是其中之一……在此不得不说,汉家文化源远流长,对四邻的扩散和影响,甚大。
    从神对手,到神队友,那顺立场的改变,对萧乾来说,目前全是助攻。当然,她也知晓,那顺是不得不顺着萧乾,哪怕萧乾说天上的月亮是黑的,他可能也得点头,还得帮他找出一万种合乎逻辑的玄学解释,来为他圆谎。
    有这样一个神队友,墨九很满意。
    然而——想想自家这个命运!
    唉!
    骑在马上,她摇了摇头。
    “阿九第三次叹息了。”萧乾骑的马,比她高了一头,姿势也帅气一些,他与众侍卫一样,也是骑马入门。墨九发现,好像哈拉和林的人,不太习惯乘车,不管男男女女,以骑马居多,若是乘车,一般是为搭乘货物之便——
    “你在叹什么?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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