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的脸色也不好看:“现在人都救下了?安置在哪儿?”
    发生这种事情,谁的脸上都不会有笑脸。回答的更夫正是发现的人。他吓坏了,说话都有些哆嗦:“都救下了。人被胡大人的家人安排去了医馆。”说到这里,他看到胡澈走过来,不由得顿了顿,对胡澈行了个礼,“拜见胡大人。”
    胡澈比了个手势:“继续说。”
    “是。”更夫毕恭毕敬地说道,“当时已经有两个小娘子吊在了大门口,两条腿还在蹬。其他几位娘子哭哭啼啼的,蔡家的老……老太太正在,似乎正在喝骂。”
    几个人一听哪里有不明白的,脸上是又惊又怒。黄典史已经气得脸涨成了猪肝色,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就连平日里话最少最沉得住气的县丞,这会儿也张嘴大骂了一句:“那老虔婆!”
    胡澈反倒笑了出来:“不错,够狠。想不到咱们县里竟然还有此人物。”他原本还在奇怪,为何蔡逸春一家会住在城外,唯独将老母亲留在城内大宅。要说条件好坏,凭着蔡家在本地的势力,哪怕住在城外也不会受什么苦,否则张千户也不会放心吧自己的家人安置在那儿。这会儿倒是明白了一些,恐怕这蔡老太太为人太过跋扈,连家人都受不了。
    这哪里是家中女眷自愿为顶梁柱赔命,分明是那老太太逼着孙女儿媳上路呢!
    但凡今天只要死了一人,他们县衙上下身上的这盆污水就给泼定了!说不准他们因为压力,还真的就把蔡逸春给放了。若是他们蔡家还略微有点关系,上下走动一番,那他们北凉县衙上下,所有官吏恐怕就要一撸到底。
    不过这到底是更夫的一面之词,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更夫不会有这胆子,在他们面前加油添醋搬弄是非,到底也不能武断。
    “今天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厨房里有姜汤,你去领一碗,明日再过来。钱主簿,明天从账上给他支一贯钱的赏钱。”
    钱主簿虽然心疼钱,可是想到今天要是县衙门口真的吊上一排的蔡家女眷,顿时觉得这一贯钱不算什么了。他立刻对更夫说道:“你明日一早过来。”又从自己荷包里随手倒出一把散碎的铜钱,也没看有多少,直接塞给了更夫,“拿去喝茶。”
    更夫原本看见蔡家上吊那阵仗吓得不轻,刚才又小白菜一样,一个人对着一票显然愤怒至极的官老爷们,两条腿都在哆嗦;冷不丁被赏了一贯钱,这会儿手上还被塞了一大把沉甸甸的铜钱,顿时笑得整张嘴的牙齿都露了出来,一叠声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他做更夫一个月不过才两百文,另有补贴五十文,外加包一顿晚饭。这一下子多了一贯多钱,顿时激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胡澈等人消失在远处,有小厮过来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小厮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张口就叫:“叔,你也不嫌冷,快进屋来烤烤火。”
    更夫看着自己一身脏兮兮又破又旧的打扮,犟着不敢进去,推辞道:“哎哎哎,我就不进去了,还得打更呢。”
    “不耽误您做事,就喝一碗姜汤的功夫。”小厮手上一个使劲,更夫不算单薄的身子,被他直接就拉进了侧门边上的值房,里面烧着热炕,还点着一个小炭炉,小炭炉上面就滚着姜汤。
    另一个看上去略微有点岁数的下人,对更夫微笑着点了点头,手上垫了厚布,提起铜壶就往一个蓝花大碗里倒了满满一碗姜汤,又从边上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陶瓷罐子,从里面挖了一勺白白的膏放进去。
    更夫觉得奇怪:“你们这姜汤里,还放猪油呢?”
    小厮把更夫拉到小桌子边坐下,抿着嘴笑:“不是,这是蜂蜜,天冷都冻起来了,才变成这样。家里糖不多了,得紧着主人家使用,最近大伙儿都只能喝蜂蜜当糖呢。”
    更夫目瞪口呆,吃了一碗感觉和仙药差不多的姜汤,整个人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等被外面的寒风一吹,整个人才清醒了一些,回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进去的根本不是前衙的侧门,而是后衙的侧门。
    他摸了摸热乎乎的胸口,里面是那圆脸小厮用油纸给包了三层的几张热乎乎的厚饼,闻着就知道没有少放油,面上还撒了不少芝麻,可香!他咽了咽口水,决定把饼子带回去给家里人吃。
    今天医馆里轮值的大夫是小曾大夫。他年轻力壮,倒是最常轮值的一个。
    打从有了医馆之后,家里面条件虽然好了许多,到底用钱还是有些紧巴。再加上他儿子逐渐大了,花钱的地方也多,对于值夜能多拿的一份钱还是挺看重的。再说值夜经常没什么事情,医馆里面又暖和,点灯也不要钱,还能吃上一顿晚饭一顿宵夜。
    蔡家的人送进来的时候,小曾大夫正在对照着医书看病例。
    上吊的两个蔡家的小娘子,小的一个不过五岁,大的一个也才九岁,还是两个孩子。平日子过惯了好日子的两个小姑娘,细白的颈子上被绳子勒出的红痕已经微微乌紫,肿胀了半指高,看上去触目惊心。
    小曾大夫给抹了药膏,又开了方子让学徒去煎药,皱着的眉头怎么都无法舒展开来。
    当时人送来得急,他只瞥到一眼,似乎还有蔡家的几位女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在屋里就能听到外面的吵闹声。
    他推开门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声音了。
    一干蔡家女眷正青白着脸,低头跪在蔡老夫人面前。
    蔡老太太手上拿着一根包浆发红的老藤拐杖,一张涂了不知道多少层厚粉的脸上白得厉害,在仅有油灯照明的晚上,乍一看就跟见了女鬼似的。
    小曾大夫方才急着救人没顾上,这会儿冷不丁一眼看过去,吓得整个人往墙上一贴,连原本要冲口而出的责骂都咽了回去。
    人是阿福和阿乐亲自送来的。阿乐带着几个手下,铁塔一样站在门口不动。
    还是阿福在小曾大夫耳边嘀咕了一句,扬着下巴冲着蔡老夫人示意了一下:“那老婆子逼着自己孙女、儿媳妇上吊呢,就在县衙门口。”
    “嘶——”小曾大夫吓得不轻:“这、这是……”蔡逸春被抓的事情,全县城的人都知道。这蔡老……婆子竟然立刻就能逼着自己家人上吊,这是和县衙有仇,还是和自家有仇?
    蔡家大势已去,谁都看得明白的事情。这老婆子要是安分守己,带着剩下的一家子也能过活。蔡逸春不是还有三个儿子吗?虽然现在年岁还小,可要不了十几年,长成了之后也能顶梁立户。再说,她自己想不开要上吊也就算了,逼着自己才几岁大的孙女上吊,算是怎么一回事情?
    他们这边在心里面生气,只是到底不是自家的事情,再加上都是男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小曾大夫看着眼前这场面,只能悄悄对阿福说道:“能不能劳驾派一个细心点的仆妇过来?我怕那两个小姑娘身上还有别的伤。”
    阿福一听,顿时就说道:“小曾大夫说得对,我这就回家去叫人。他们家这个样子,总得有人照顾两个小姑娘。”
    阿福急匆匆地离开。
    离得近一点的一个蔡家女眷,大概听到了一言两语,抬头对着阿福投去感激的眼神,两行眼泪就滚了下来。
    这一下像是点了炮竹,蔡老婆子一下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挥舞着儿臂粗的拐杖就往她身上抽去:“你这个丧门星!哭什么哭?我家春儿还没死呢!……打从娶了你进门,咱们蔡家就没好事!”一会儿又骂,“连生了两个赔钱货,让她们救春儿是她们的福气!”
    她没再喝骂下去,因为她的拐杖被一个穿着官服的年轻人一把抓住了。
    胡澈随手把拐杖扔到一边,冷冷道:“你不也是个赔钱货?”
    作者有话要说:  林式炫富
    小厮(ノへ ̄、):糖太贵了,咱家只能用蜂蜜,自家养蜂的,蜂蜜多到吃不完。
    管事╮(╯_╰)╭:棉被棉衣多贵啊,自家产的皮衣皮裘穿穿就好了嘛。
    管家( ﹁ ﹁ ) ~→:礼物都准备好了没?别放肉,咱们自家的肉还得买呢!放菜,菜自家种的。
    第138章 父母官
    赔钱货,蔡老婆子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这么说她。
    她的出身在北地也算得上是富贵。现在蔡逸春一家住的牧场,就是在原先她的陪嫁上逐渐扩大的。她嫁进了蔡家之后,那也是说一不二,除了对于蔡逸春这个独子,哪怕是对自己的三个小孙子,都少有和颜悦色的时候。从来都只有她点着人的鼻子臭骂,哪曾被人这么骂过?
    可惜,一个北地的富家老太太,在胡澈这种京城贵公子眼中,恐怕还没有一个乡野老太太金贵。至少人家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做事。
    胡澈瞥了一眼蔡老婆子就对随行的衙役说道:“将这害人性命的毒妇,押去大牢候审。”
    “这……”
    听到胡澈的话,其余人都有些目瞪口呆,不过衙役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上前压了蔡老婆子就走,动作快得其余人听到蔡老婆子的喝骂的时候,已经觉得声音挺远了。他们是在胡县令手下讨饭吃,和蔡家有什么关系?蔡家这回泥菩萨过江,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他们还是先保住自己的饭碗为好。别的不说,打从胡县令上任之后,兄弟们的伙食好了不止一点点。
    胡澈的心情并不算好,虽然看出了几个官员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却没有心思解释。对他们来讲,恐怕那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是在他眼里,家务事也不能直接闹出人命来,更何况哪有做长辈的逼着晚辈上吊的?还是在他们县衙门口,用心何其狠毒?他会放过那老婆子,简直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几个蔡家的女眷相互扶持着慢慢站了起来。她们面对几位官老爷,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情。若是没有胡澈,那么他们蔡家现在还好好的,虽然上面有个难伺候的婆婆,可是毕竟分开住,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
    但若是没有胡澈,恐怕她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婆婆逼死自己的女儿,逼死她们自己。
    胡澈看了她们一眼,对她们说道:“回去尽快清点好自己的嫁妆,其余的官府要查封。今天晚上有人过来照顾两个小姑娘,明天你们自己派人过来。”这么几个女人,他是看不上眼的。都说为母则强,这几个当娘的竟然能看着自己的女儿被逼着上吊,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婆母,长辈既然不慈,做晚辈的何须讲究太多?
    这根本就不是孝顺,而是愚昧!
    在看过两个小姑娘基本没什么事情后,胡澈让人送这些蔡家女眷回去。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蔡家重新被看守了起来。
    蔡家女眷们的嫁妆,多半在牧场,清点还费了几天时间。
    “她们在城里安顿下来了,还开了个铺子,卖点绣品,也帮人做衣服和梳头。”林淡把蔡家女眷的最新消息说了一句,好笑地看着胡澈绷着脸转过身,把脸埋在他肚子上。
    胡澈躺在炕上,脑袋枕着林淡的大腿,咕哝了一句:“我睡一会儿,你别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他先前对那些蔡家女眷颇有些怒其不争,只是几天过去,到底事不关己,他也就没再放在心上,只是提起来总归不舒心就是了。
    林淡看着他真的累了,拉过被子给他盖好,自己拿了一张北凉县的舆图,用蝇头小楷做各种标记。
    这边人少,他打算把牙行的生意先拉起来,未必要自己做,交给阿乐手底下的人,显然是个不错的主意。北凉虽然穷,但并不是没有富户,其中能赚钱的营生也并不少。譬如北地特产的药材,大量的皮毛牲口都是不错的进项。
    再说等到了开春,他需要大量的人手来耕种和畜牧。兔子虽然长得快,但是缺点也明显,不能放养,需要更多的人力。
    也不知道小爹的兔草种得怎么样了?等到开春,才是他们一行到北地的重头戏,现在的事情,无论是整治地方,还是掀了蔡家,都不过是开胃菜而已。对于地方上堪称变天的举动,根本就不能让他动一动眼皮。
    他低头看了看胡澈。上辈子他只知道一个年纪轻轻就已经官拜二品的胡大学士,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甚至出于敌对的小心思,还曾经揣测过对方是不是靠着谄下媚上之类不入流的手段上位。毕竟当初老皇帝年事已高,胡高旻又是阁老……
    上辈子的这时候,他家老大哥是不是也曾被派往这北凉?嗯,应该是不曾。上辈子这会儿,他刚认识老大哥,天天被逮着教训呢!
    胡澈睡得正香甜,突然感到屁股一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你做什么掐我屁股?”坏蛋蛋,胆子越来越大了。
    谁让他只有屁股上的肉能掐得起来?林淡一点都不愧疚:“你该起来了。下午不是还得提审么?”
    胡澈翻了个身,摸摸被自己枕着睡了一个午觉的大腿,舍不得起来:“腿麻不麻?我帮你按按?”
    林淡抖了一下大腿,没能动弹,只能放下手上的舆图和笔,伸手去推胡澈:“你按哪里?”
    胡澈无辜地对其中一条“腿”按了按:“按这里。”最近县衙里事情多,过年那会儿他又过分了一点,已经吃了好久的素。
    林淡嘛,也不是不想:“现在才中午呢!”
    胡澈眼前一亮,麻溜地从炕上跳起来,利落地穿好衣服,把林淡摁倒在床上狠狠亲了两口:“你别起来了,下午睡一觉养足精神。晚上我把饭菜端进屋里来吃。”
    林淡瞪大眼睛,就算晚上要……同床,为什么要下午养足精神?他预感,很不妙,却听见在外间洗漱的胡澈,对着小厮吩咐。
    “二爷有些不舒服,下午让他躺着,有什么事情来前衙问我,别吵着他。”
    “是,小人记下了。”小厮莫名其妙,“二爷上午不还好好的,要不小人去叫余道长来给二爷看看?”
    胡澈当然不会让人好好的来看林淡,一本正经道:“不用了,他就是有些累,睡一觉就好。”
    小厮贴身伺候的人,大概知道平日里林淡在家里做的事情。别看他们家二爷平日里不怎么出门,但实际上做的事情可多了。
    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打点,都是二爷在操持。
    学堂里,他家二爷还得时不时去讲课,不仅教蒙童,而且还教那些认字学算术的;还收了一个学生蔡大头。孩子小小一点点,虽然懂事,可是小孩子的事情可是比大孩子要麻烦得多,人来头又大,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得照顾妥帖。
    还有偌大一个医馆,凡举药物各种医案整理,包括一些学徒的教导,哪一样他们家二爷没经手?对了,二爷似乎还开始学起了医术,约莫是自己觉得没事吧?
    小厮纠结了半天,通报了一下管家阿祥,就去守在小门口,防止别人打扰林淡休息。
    阿祥问了两句,知道是胡澈吩咐的,就大概明白了,晚饭就给林淡准备了一碗清爽的菜粥。
    林淡下午倒是真的睡了一会儿,不过时间也不长。这会儿被胡澈叫醒,还有些迷糊。
    胡澈隔着炕桌在烛火下看着林淡。明明两人一样习武,他已经差不多是成年人的样子了,林淡却还是一副少年人削瘦的体型,脸上的轮廓倒是褪去了圆润变成了瓜子脸,看上去年岁愈加小。因为甚少出门,皮肤几乎白的透明,无需伪装都显出一副羸弱。
    现在这样的白上面,微微透出一点点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圆溜溜地怒嗔,看得他心头一跳。
    “光看着我能吃饱吗?”还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饭了!
    胡澈紧盯着林淡被粥润湿的嘴唇,咽了咽口水:“能的。”
    林淡第二天没能起来。
    天蒙蒙亮,县丞主簿和典史就相继起床洗漱。
    三个大男人睡眼迷蒙地先后推开房门,就被冻了一个哆嗦。几名衙役走进厢房,把几位大人的铺盖叠好了装进箱笼里,又搬去了对面西厢房内,把东厢房重新恢复成大人们的处理政务的严肃场所。
    三人刚走到院子中间的开阔处,几个衙役捕快早就列好了整齐的队伍,还不到三息的时间,胡澈就从后衙的角门走了过来,身上不过穿着两件单衫,看上去就冷得让人牙齿打颤,但是精神显然比在场任何一个人要好。
    胡澈也不说话,一挥手率先拿着雪铲走出衙门。众人手上拿着各种扫帚簸箕之类的工具,纷纷跟着四位大人分头走出去,开始每天的沿街扫雪。
    他们的目的地是城东的兵营,然而实际上并不需要他们一路扫过去。在最初的一天惊讶或者是惊吓过后,老百姓们就自己自发地开始自扫门前雪起来。女人、甚至半大的孩子都在扫雪,男人们不是在清理屋顶,就是拉着车,把一车车的雪拖往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天然的深坑里倾倒——胡县令突发奇想,觉得等天气暖和了,这里会不会变成一个小湖。
    他这么干,起因不过是因为医馆接待了一个摔断腿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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