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说。”他倒似虚心在听,
    她正看的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这段自述通俗似白话文,不必解释了。那个时候的司马迁,才出牢狱,精神状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过去的意气风发再也找不到了。他常常处于神不守舍的状态之中。无法摆脱强烈的耻辱感。越是高贵的人越会这样……
    孟冬灰也是下过牢狱的,
    读到这段文字,忽然特别感同身受,
    她手指不再点,
    看着一个点,似特别有神,
    “他在监狱里关了三年多,那个时代真是奇怪,他刚出狱又升官了,而且升成了官职不小的中书令。汉武帝好像不把受刑、监禁当一回事,甚至他并没有把罪人和官员分开来看,觉得两者是可以频繁轮班的……不少雄才大略的君主是喜欢做这种大贬大升的游戏,他们好似在这种游戏中感受着权力收纵的乐趣,”她摇摇头,“我不希望你这样。人的屈辱感是需要缓冲的,低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正的屈服,一种是正在试练着扛起泰山的姿态,但看起来也像是屈服。陡然你将它昂扬起来,太轻浮了……”
    书读多了。是容易想得多,也多愁善感得多,
    这样沉浸在似乎不属于她这个年纪本该有、也绝对不多成年人会去深思审视命题里的孟冬灰,着实非常吸引人,那样独一无二……
    元首放下手里的茶杯,坐在她对面,很诚挚地回答她,“不会,我不会。”
    冬灰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独扎的马尾辫拢到了一侧垂下来,阴影里,还是看得见她清澈的眼眸里不掩饰的伤心,
    嗯,终究还是由牢狱想起了舅舅,
    她也不瞒他。
    “司马迁大概是在四十六岁那年完成《史记》。据王国维考证,最后一篇是《匈奴列传》,应该是公元前九十年写就的。这之后,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到底活了多久,又是怎么逝世的,逝世在何处,都不清楚……我想我舅舅不会像他这样吧……”
    元首从她手里抽走书,“又瞎想,才说你读书有建树,转眼就开始说孩子气的话。我答应过你。好好学习,总有见到舅舅的一天,老这生死埋怨的,没得书读多倒成负担了。”
    冬灰抬起头,恢复古怪,撅嘴巴,“我不这明天要走了,读到这儿又应景儿,发发感慨嘛,”
    元首不知怎的,听到这“走了”……看着小姑娘爬过来从他手里把书又拿回去,躺下来枕他腿上,随便翻着又嘚啵说起来,“……有学者从卫宏的《汉书旧仪》、葛洪的《西京杂记》和桓宽的《盐铁论》等著作中的某些说法判断,司马迁最后还是因为老有怨言而下狱被杀。但我看来。这些材料过于简约和暧昧,尚不足凭信……”恢复老学究的显摆样儿,
    元首之后一直没再怎么开口,不过应着“嗯”“是的”“怎么了”,手轻轻抚她额上的发。低头看她活灵活现的神态,小丫头有时候特别有兴致,有时候又特别懒洋……他知道自己这没来由的“不好之感”很荒唐,难道现在听她“走了”两个字都这么忌讳听不得了?肯定是不对的……到底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掠过去了,不过,这一晚陪着她说话、看书,很尽心……
    第二天,
    元首亲自送她去的国防大,
    车里坐着,
    元首右腿压左腿靠着椅背,看着晨呈,
    冬灰弯腰手肘搁膝盖上两手撑着下巴,扭头像蛮高兴地看着他,“啦啦啦,元首送我上学啦。”
    元首看她一眼,唇边也是慢慢弯起,小孩子,还是个小坏孩子,
    着实坏。见他这样,她得寸进尺,
    冬灰趴他腿上,像个小老鼠穿过晨呈报告挤他怀里,仰着头,
    “既然来了,送我进去吧,把我抱上楼,抱进教室里,对所有人说。‘这是我家的孩子,看你们谁还敢欺负她!’”咯咯直笑,
    元首神色不变,视线又回到晨呈上,慢慢说。“好啊,不如还抱着沿着街走,举个大喇叭,这是我家的孩子,都不准跟她玩。她只能学习,跟她玩就是动国本,伤社稷……”冬灰早zhe他脖子上搂着了,“你明知道我说着玩儿的!专门拿学习压我……”元首单手搂着她,“你呀,小混蛋。”冬灰就一直搂着他的脖子挨着一起看晨呈了,有时候也说两句,尽是胡话,元首也任她。
    你知道,这些在之后回想起来。都是多么大的痛!
    他看着她下车,
    看着她背着、拖着行李,戴着军帽,
    立在车门外,还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军礼,
    之后又恢复小孩子气,笑着跟他挥手……
    这些,
    昨晚那些,
    走了,
    啦啦啦。元首送我上学啦,
    送我进去吧,把我抱上楼,抱进教室里,对所有人说。“这是我家的孩子,看你们谁还敢欺负她!”……
    均能到痛彻心扉的地步!
    因为,
    他确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这世上,
    真有人敢欺负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偏偏,
    他的小冬灰,
    丢了……
    ☆、4.216
    孟冬灰失踪前三天。
    餐桌对面,残阳见七哥也没吃什么,除了喝了点红酒,基本上就是专注在手机里的沟通上。
    残阳曾瞟了一眼,都是时装周秀场上的图片,时装、包儿、珠宝……而自时装周开始,七哥也就没闲着,低调出没,大秀基本亲赴观看,这些图片均他亲自挑选拍摄。足见十分了解那位的喜好……
    残阳发现七哥和那位联系大多都这个点,倒到国内的时差,差不多清晨五六点吧,也是有意思,那位从来不睡懒觉……
    残阳看向门口,
    一个穿深灰中长外套的男孩儿走了进来,戴着棒球帽,
    残阳稍抬手朝他招了招,男孩儿快步走来,取下棒球帽,微笑着,“九帅。”
    一看,
    还真叫人想不到,
    竟然是林小言!……原来小言是残阳的人……
    残阳指了指一旁座位让他坐,未立即多言。小言也不慌着多话,安静斯文挪开座椅坐下,因为看见七帅正在低声和人通话,
    “好,知道了,黑白拼色的缎面棒球衫,那双红鞋子,……知道,鞋跟会做防滑处理,……嗯,我后天就回去了,……好,见了面说……”
    关漫挂了电话,唇始终弯着,看来十分愉悦。
    残阳这时候才介绍,
    “七哥,这就是小言。”
    显然之前跟七哥已经提及过他的背景,知道是四嫂的侄儿子。
    “七帅,”小言规矩起身,喊了声,
    关漫压压手,微笑着,“坐,客气什么,说来我们还是远亲,你是林煜第几个儿子?”
    “我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小言坐下,也是面露微笑,敬谨答。
    “嗯。你父亲也是有福气的人。你爷爷身体还好吧,”
    “还好,不过毕竟年事已高,总有些……”
    简单聊了下家常,服务员端上来小言的牛排,关漫淡笑点点头,“先吃吧。”“谢谢。”小言斯文拿起刀叉,余下,他再是边吃边跟残阳聊,关漫没再说话,靠着椅背,闲适地翻着手机看。
    显然,他跟残阳要亲近许多,有敬意,也有知无不言的熟稔感。
    既然残阳都不避关漫,小言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我小姑和四帅已经协议离婚了。”
    无疑,这是颗重磅炮弹!
    “是么,”残阳和也从手机移过来视线的关漫互看了一眼,再看向小言,眉心轻蹙起来,
    小言抬起一手背轻抵在鼻息侧,声音也不大,
    “我小姑一直和我最亲近。她应该不会骗我,这次我回纽约她还托我从家带好些东西,去英国。离婚这事儿,他们没公开,对外,我小姑是去英国进修。”
    一时,都没有说话,
    关漫,已将视线移了回去,看上去。注意力还在手机上,其实,仔细看,松弛的状态已经渐渐没有了……
    小言也停了一会儿,
    接着。又低声说,更沉,眉心似乎也有轻蹙,
    “而且,有件事……挺奇怪,这次那个‘老将军联谊会’声势很大,不少常年不来京的老王爷们都请动了。我那个系里,有个叫齐印的,他就是冀州荣北齐陶阳的孙子,他说他爷爷这次上京可隆重,带来一个整俄六装备的装甲师团,说是私下他们这些老哥们儿约好还有什么大比武……”
    残阳已经看向七哥了!
    天朝的军团是这样,
    当然一应归属中泱,元首是毫无疑问的最高统帅,
    但是。由于历史遗留问题,一些偏远边陲,那里的世袭兵权还是保留了下来,当地王侯拥有一定的自治,全国大版图的调兵肯定还是由中泱统一说了算,但,如这类小兵团异动,特别是带有“庆贺”性质的,一定人数,一定装备,土王侯们有一定的调令权限。当然肯定形成不了规模,且不说人数装备上的严格限制,光说要行使“调令权”得从宫里到军萎一层一层审核多少道才会形成决议。
    这次,老王侯们能“带兵”入京,一定是拿到中泱通行决议的。只不过听到林小言话里的重点了么。“不少常年不来京的老王爷们都请动了”……这说明什么,来的人多啊!小股小股“边军”来京朝贺,不足为患,这要汇集成势力,扭成一股绳!……
    当晚。残阳就送七哥离开了纽约,
    临行前,残阳还不无忧心地问七哥,眉心蹙得紧,“我是不是也回京。留在元首身边好。”
    关漫轻轻摇头,“九儿,你现在在外面才是最起作用,京里要真闹了起来,你正好在纽约这边一定要控制住舆论,咬死是兵变!不能让老四有一点外势声援,他要真跟哪个国家,哪个财阀有勾结,证据得拿稳了,他就是叛国……”
    残阳的神情已经很凝重了。
    关漫又轻轻拍了拍他肩头,“我当然不希望局面到那个地步,四哥,也还是我们的那个四哥,可他要一意孤行,走了这条路……残阳,你是站在父亲这边,还是他那边。”
    残阳没有看七哥,
    看着远方一个点,
    “肯定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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