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都像个间歇性失忆患者,时间到了,拔剑四顾心茫然,忘了过往一切。
    但她一向对每件事都很敬业。
    聂非池神色如常地放下手,催她吃午饭。江怀雅盯着工作簿出神,叫了好几遍都不应。他侧眸想瞄一眼,只看到“木嫂”两个字,她就啪地一下合上簿子,紧张兮兮道:“你别偷窥。这是……商业机密。”
    要不是良心未泯,真的想弃她不顾。
    他冷声道:“你有时间调查这些,就没去调查一下袭击你的人是谁?”
    “没意义呀——你想,人家什么都没对我做,可以说是罪犯界一位高风亮节的兄弟了。我很感激他。再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过年的时候还想剪个小纸人拜拜他,希望他能保佑我来年平平安安大吉大利,遇到的坏人都是他这样的。”
    她扯起浑话来能扯出一篇议论文,通常他从第二句开始就没在听了。
    江怀雅觉得有点没意思,把脸埋碗里吃饭。
    聂非池眼神怀疑:“真没看见对方是谁?”
    她头也不抬:“没看见。”
    他默然敛了下眸子,沉声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问题太奇怪了,连警方都没追问过她。可能是罪犯的性别分布相当明显,一般人想当然就是男人。
    她奇怪地说:“男的呀。”
    走廊上人来人往,她看见刚刚没跟着年编进来的小顾在外面探头探脑。
    聂非池面无表情,盯着她拿碗的拇指,说:“不要撒谎。”
    江怀雅滑稽地笑:“这我有什么好撒谎的?”
    他却了然地勾起唇:“你只有撒谎的时候,手指是现在这个姿势。”
    江怀雅下意识去看自己的手指,迅速缩成一个拳,呵了一声:“你在开玩笑吧,我这不是正经在端碗么,你吃饭不是这么端碗的?”
    他起身,神色肃然地往外走。
    临走前,那目光好像在将她审判一遍,留江怀雅一个人食欲全无。
    他俩的对话结束得不愉快。小顾本来还打算抽个空进去探望探望,这么一弄也不敢进去了,看见聂非池在关门,迎上去:“你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聂非池并不避讳,边向走廊的另一端走,边说:“我怀疑她认识打她的人。”
    “不会吧……谁跟她过不去?”
    “应该是个女人。”他说。
    小顾荒诞地摆摆手:“不可能,我们社就没女人。当时陪同的那个小领导倒是个女的,但人家全程在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干嘛打人啊。”
    聂非池在长椅上坐下,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出神。
    小顾看这也套不出什么下文了,等了好久,把手里一袋吃的递给他:“那,我就不进去了。我给雅姐买了点东西,能麻烦您给捎一下么?”
    北京男孩,喊谁都是您。江怀雅说得没错,这就是一小孩子。
    聂非池点点头,向他道谢。
    走廊上有一扇窗户,正午的阳光正好投在他身畔,好像陪在坐在这张长椅上。
    过了好一阵,江怀雅穿着病号服,走出病房张望,看见他,又犹犹豫豫地走过来。
    坐在了阳光里。
    江怀雅眉心蹙起:“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聂非池好像早就猜到她会来,反问:“你说呢?”
    她不说话,他就定定地看着她阳光下的侧脸。
    毛绒绒的,有一层细细的绒毛浸着暖光。
    江怀雅的气质也变软和了,低低地承认:“我不是故意不说实话的。这事很特殊,我不想吓到人家……”
    “是人家吓到你,还是你吓到人家?”
    “……”她说不过他,为难地说,“总之你相信我。我这人很怕死的,世界那么美好,我还想浪到九十九呢……要真有人身安全威胁,我肯定第一个找警方求助。”
    聂非池瞅着她额头的纱布,说:“你管这个叫没有安全威胁?”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吗?”江怀雅苦恼道,“我认识那个人。她不会伤害我的。”
    果然。
    他转过了头。
    “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江怀雅一副棋差一招,懊悔难当的模样,“我撒谎的时候真的会有固定小动作?”
    她的语气抱有怀疑,但确是有几分信以为真。
    聂非池沉着脸,好似在考虑要不要如实作答。
    “骗你的。”他终于还是笑了,“是你太高估我了解你的程度。我说有你就信。”
    江怀雅啊地一声捂住脸,这次真的追悔莫及。
    “你怎么这么过分啊……就仗着我相信你!”
    聂非池把她的手拨下来:“你当心点,不要碰额头。”
    “我自己的额头,我想碰就碰——”她已经气得胡言乱语了,转身就走。
    其实她很聪明,刚才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演技□□无缝,然而快不过潜意识。她内心深处完全信任他,手指条件反射地就缩回去了,露出了破绽。
    他居然算计她!
    聂非池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背影,止不住发笑。
    等她真往前踏了两步,他又起身,一手揽住她的腰,阻止她乱蹦,“消停点,到时候头晕的人是你。”他按住怀里躁动的人,下巴搁在她肩窝里,低声道歉,“不要生气。我只是很担心你。”
    ☆、第35章
    “担心不能直说吗?”
    江怀雅还在暴躁中,猛一回头,鼻尖磕着了他的下巴。她痛得一仰,视线正对上他下颌的伤痕。细细一条,也许很快会愈合。
    真皮细胞和她一样健忘。
    江怀雅蓦然间,安静下来了。
    眼眸一挑,映入眼帘的便是他那双唇。
    相差零点几公分的距离,些微风吹草动皆被无限放大。她眼睫往下一扇,视线堪堪落在那分明的唇线上,无意用目光将那轮廓描摹了一遍。
    暗示意味浓到彼此都感觉到了。
    江怀雅不敢看他的表情,低着头后退一步,遮遮掩掩道:“我回去休息了。”拇指在指背上一按,止住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痒,走得慌慌张张。
    她的身体转好,他也结束了短暂的告假,回到队里。
    那人消失在茫茫苍野,一连几日也没一句讯息。
    江怀雅日复一日望着卫生院外头光秃秃的灰墙,连工作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把采访任务交给了小顾。小顾听了大吃一惊:“木嫂不是一直拒绝采访吗?”
    他采集完一圈救援队里的说法,觉得这特稿要黄,已经打算糊弄篇文章上去了。
    江怀雅把工作簿递给他:“你就说是我派去的,她一定会见你。”
    小顾啧啧称奇:“雅姐你面子可真大。”
    江怀雅轻若未闻地叹一声:“这可是拿命换来的面子。”
    小顾没听清,睁大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怀雅说,“我把简短情况跟你说一下,你过去的时候心里有个底。”
    小顾麻利地嗯一声,取出一支笔,作势要记。
    江怀雅开始说:“据我了解,王队出发之前,正是孩子满月宴当天。民间办酒宴,拼酒的习气你也知道,所以我推测王队可能是喝多了。但事出紧急,他依然参与了搜山。”
    小顾的笔停了。
    “怎么不记?”
    小顾愣愣地抬起头:“所以说,这个因公殉职,其实有水分?”
    “说不好。”江怀雅摇摇头,“就算真是喝了酒,那也是实打实地进山,实打实地救出了迷路学生。要怎么判断他是因为保护学生才坠崖,还是因为精神恍惚失足?这些我们都没有证据,然而一旦把喝了酒这个因素报道出去,公众肯定会倾向于后者。只要后者这种怀疑存在,就足够抹杀掉他的英雄事迹。”
    小顾笔尖顿在那儿,半天没下笔,为难道:“这……这我们到底怎么写?”
    “不知道。”江怀雅躺回去,作出无事一身轻状,“反正接下来的任务交给你了,你去了解后续情况,也许会让你找到方向呢。”
    就这样推卸了责任。
    明明已经跟了这么久的案子,她刚出事第二天就缠着纱布去试探对方,可谓兢兢业业。然而聂非池一走,她连作死找骂的动力都没了。
    小孩子摔倒了大哭不止,通常是因为亲人在身旁。
    江怀雅忽然意识到,自己往死里作,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某人的纵容。他在的时候连输液都不好好输,就爱看他皱眉。他一走,她连“爱岗敬业”的幌子都懒得打了,每天老老实实卧床静养,紧张自己的恢复情况,生怕留下什么后遗症。
    她于是长吁短叹,无端寂寞。
    打开手机,赵侃侃一条语音微信突然冒出来,劈头盖脸冲她诘问:“兔子,你什么时候嫁人啦?!”
    江怀雅莫名其妙,打了个问号。
    赵侃侃发了一条链接过来。
    卫生院里信号不好,她百无聊赖地等加载,赵侃侃已经在微信上激动地发了好几条了。江怀雅概不理会,定睛去看网页。
    那是一个挺知名的新闻网站。然而眼前这条新闻不怎么受关注。
    报道一切很正常,某国际艺术巡回展在京开幕,底下配好几张现场揭幕图。
    好几天前的新闻了,展览讯息冷门,评论也没几条。
    江怀雅看见自己照片,并不惊讶,还出于女人的本能,端详了一阵自己被拍得好不好看。结论是那天那件黑色西服是个败笔,把她拍老了好几岁。
    她正打算点回去问问赵侃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突然,视线被一段文字揪住了。
    那是她所在的那张三人合影下方的描述性文字。分别是一位市里管文化的领导,美术馆馆长,以及……
    “李祺前妻(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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