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一愣,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夏安浅已经进了院子,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
    少女踩着月光下的雪地,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拽着,缠绕在双臂的披帛垂在她身体的两侧,即使是背影,也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夏安浅才背过身体,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消失。
    她心想,如果小唯不是妖,这笔买卖说不定要赔银子。但为了不那么亏,至少得让佩蓉看清王生的真面目。
    想到佩蓉,夏安浅觉得真是可叹又可惜。
    在佩蓉看来,王生对小唯的迷恋是她今生巨大的苦难,可事实却是没有了这个小唯,还是会有另一个小唯。
    佩蓉的苦难对于别人来说,竟不过就是逢场作戏而已。
    夏安浅踩着脚下的雪地,然后发现院子里不见安风的踪迹。她愣了下,飞身上了将军府的上空,看了一遍还是不见安风的踪迹。她翩然下地,打算用戴在手腕的那串珠子来跟安风联系一下,好让小家伙赶紧回来。
    谁知她还没动作,一个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
    “你似乎玩得很高兴。”
    那是黑无常的声音,夏安浅有些恼怒地转身,打算跟这位鬼使大人说不要动不动就在背后吓人,虽然她不会轻易被吓死,但也并不乐在其中。
    可才转身,才发现安风坐在黑无常的肩膀上,手里还拿着好几串冰糖葫芦。
    夏安浅一口气顿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快要被噎死。她沉默了半晌,才问:“大人怎么会跟安风一起?”
    黑无常:“我不是说了,我在人间也有许多朋友么?四皇子也是我的朋友,我本在他的府邸休息的,安风感应到我在江城,跑去找我玩了。”
    夏安浅:“……”
    “我这不是想着安风不是将军夫人的表弟么?半夜三更人不见了还得了?就带着安风回来了。”黑无常将坐在肩膀上的安风拎了下来,安风马上就递了一串冰糖葫芦给夏安浅。
    夏安浅俯身揉了揉他的头,“我不吃。”
    安风听了夏安浅的话,“嗷呜”的一下将冰糖葫芦往嘴里塞,咬得嘎嘣嘎嘣响。
    夏安浅就在那嘎嘣嘎嘣的背景音里,瞅了黑无常一眼。黑无常脸色不见异常,只是夏安浅莫名地就觉得他好似有几分不对劲,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
    黑无常此刻的神情像极了夏安浅第一次见他的模样,冷淡中带着几分不怒自威。
    她的心中不由得恍惚了下,随即又回神。
    黑无常:“你不是讨厌王生?”
    “也不能说有多讨厌。大人,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聂家村见面的时候吗?”
    黑无常不知道夏安浅怎么会无端端就想起了他们在白水河边第一次见面的事情,但依然点了点头。
    夏安浅低头,手中转出了一团白雪。她侧头,想了想,然后捏了一个女子放在掌中,“我至今还记得金十娘,她深爱着丈夫,因此在魂归地府之后,瞒天过海要到人间与丈夫相会。谁知丈夫却要续弦,她一怒之下,迁怒于新妇,在新婚之夜,挖了新妇的心肝,后来被兰若寺的海棠树妖利用,变成了怨灵。”
    “我那时候觉得金十娘真的可怜又可惜,后来离开了白水河,在人间游历,可谁也没有让我有那样的心情,直到如今遇见了王生的妻子佩蓉。”
    她说话的时候,螓首低垂,长长的睫毛在她的脸上形成了一道阴影。她笑了笑,弯腰,将手中的那个女子放在了雪地上。
    黑无常的目光落在雪地上的那个雪人,问道:“你觉得佩蓉跟金十娘一样?”
    夏安浅点头,但随即又摇头,“有的地方一样,有的地方不一样。人心易变,她们都将丈夫的心看得太重,可这也不能怪她们。谁让这浊气滚滚的人间,对女子就是这么不公,让她们天生就要接受出嫁从夫这样不公平的事情。”
    而可恨这些男人,见到了年轻貌美的女子,便能见一个爱一个,毫不愧疚。有朝一日,抛弃了那些曾经迷恋过的女子,重新将心思放在妻子身上,还能博得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美名。
    黑无常一挥手,那被夏安浅放在雪地上的雪人就已经落在了他的掌心。他有些意外,原来夏安浅捏这些小玩意儿还是有模有样的。
    他手一转,那个雪人就不见了。
    “你心中替她们惋惜,可我也与你说过,像是王生和聂鹏云这样的人,并非罪大恶极。而且像佩蓉这样的女子,世间多的是,你也犯不着像刚才那般与王生周旋。”
    大概鬼使大人也没发现,他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竟然带着几分隐隐的怒气。
    夏安浅抬眼,望着鬼使大人面沉似水的模样,忽然转出了一团玄冰。她想了想,指尖凝聚气感,用指甲化作刀,没两下那块玄冰就被削出个像是男人的身形来。
    大概是因为手头有活,她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漫不经心的,“像佩蓉这样的女子确实不少,可谁也没想佩蓉这般,找上我。其实要是论买卖,我大可不必那么费心,但大人不时常与我说,千万别以修行为由,就偷懒不修功德么?我若是这能帮佩蓉,也算功德一件吧?”
    黑无常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她头也没抬,似乎十分专心于手中的雕工,“佩蓉希望我能在王生面前揭发小唯的真面目。可她和王生,年少时曾有朋友是捉妖师。再说了,在江城之中,修道的人并不少,即便真有精怪在江城出现,这些凡人都不会如何。他们并不怕妖,真有妖伤人,我猜这些凡人都敢自个儿联合在一起去杀妖。所以即使小唯是妖,只要王生是真的迷恋她,对佩蓉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
    黑无常听到她的话,几乎要气笑了,“所以你觉得王生喜欢年轻的姑娘,于是也要像是当初对聂鹏云一样,对王生重施故技吗?”
    夏安浅半晌没有搭腔,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冰雕上落下最后一刀,最后还朝那冰雕的头上吹了吹那些冰屑。
    “也不能那样说,我只是想让佩蓉知道,关键不是小唯,而是王生。王生用情不专,见一个爱一个,这并不是她的错。她如果依然年轻,会给王生带来刺激和新鲜感,王生也会那样迷恋她。”
    她站了起来,笑着将手中的冰雕放在黑无常的掌中。
    “大人这么关心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这冰雕送给你。”语毕,她翩然的身影已经进了房间。
    黑无常将掌心的冰雕拿起来一看,愣住了。
    那尊冰雕一身长袍,腰配长刀,只是脸上的神情横眉竖目,怒气冲天。
    黑无常:“……”
    他心中真是想将夏安浅揪出来……可揪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是女子,他也不能像是对待男子一样,揍她一顿。可她这样恶劣的行径,实在是让他气得牙咬咬的。
    他看着那个冰雕半晌,最后像是败下阵来地叹了一口气,掌心的冰雕消失,又不知道被他转到哪儿去了。
    第73章 画皮(七)
    翌日,阳光明媚, 夏安浅穿了件藕色长裙去向看佩蓉。
    佩蓉恹恹地倚在榻上, 看向夏安浅。她不知道如今的夏安浅到底多大, 但她看着就是少女的模样。她站在窗台旁, 温柔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固定着一头乌黑青丝的金环熠熠生辉,衬得她眉目如画。
    佩蓉坐了起来,让侍奉在旁的如意去端茶拿点心。
    “昨晚将军噩梦惊醒后, 就离开了我的院子, 半宿不曾回来。”
    夏安浅:“我知道, 我昨晚遇见他了。”
    佩蓉一愣, “你遇见他了?”
    夏安浅笑着点头, “嗯,我说我因为思念家中亲人, 佩蓉姐如今又生病了,心中有事睡不着, 便出去游荡。姐夫大概是觉得我那般行径不妥, 但又不好惊动府里的仆人,还亲自送我回住处。”
    佩蓉的脸色冷了下去, 看向夏安浅的目光也是冷冷的。
    “佩蓉, 人心易变, 人所得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心而已。你以为没有了小唯,王生就会依然深爱你吗?”夏安浅迎着佩蓉那样的视线, 姿态十分坦然,“我昨晚本是在屋顶观察小唯院子的动静,遇见了王生实属意外。戏文都有说,夜深人静之时,最适合那些幽会的男女花前月下。我倒是没想着要和王生花前月下,但只是在想,或许会让他动心的,并不仅仅是小唯。”
    佩蓉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夏安浅却反问:“你觉得王生会喜欢上我吗?”
    佩蓉:“不会。”
    夏安浅侧头,“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小唯是意外,你是我的表妹,他心中有我,还愿顾及我的感受,绝不可能会被你迷惑。”
    “如果会呢?”
    “不会有如果!”佩蓉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她放在身侧的手还微颤着,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夏安浅,胸口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剧烈地起伏。
    夏安浅望着佩蓉,忽然觉得红尘男女之间的情爱,真能害惨人。
    此刻的佩蓉,内心早就伤得血肉模糊,一直痛着,可表面上却还强颜欢笑。直到她这么不识相,这么不懂得顾及旁人的脸面,非要逼着佩蓉将心中的伤口露出来。
    有的事情,只要两厢情愿,也并没什么不可以。
    只是,夏安浅想,佩蓉这样的话就太可惜了。
    佩蓉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她缓缓地坐回了位置上,沉默了半晌,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徐声说道:“我记得你那次问我,我希望小唯的真面目是什么。我想,我如今也不想知道小唯的真面目是什么了。”
    “你说王生会喜欢上小唯,自然就会喜欢你。那你就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夏安浅瞪着眼前的男人,显然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到来将军府。
    今天一早,佩蓉就让人到院子里喊她,说是四皇子带着远方的朋友到了将军府。佩蓉的父亲从前是四皇子的老师,两人本就有年少之谊,后来佩蓉嫁了王生,王生如今又是朝廷重将,往来自然也多。这天四皇子到来将军府,还带了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
    四皇子笑着跟王生说道:“听说佩蓉远方的表妹到了江城,尚未婚配。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身为表姐夫,难道不该为她物色一二?”
    王生没辙,只得跟佩蓉说了这事。他本以为佩蓉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的,毕竟,再怎么一表人才,对方不过也是个游侠。也不知道出身皇家的四皇子,是怎么会与江湖游侠变成了莫逆之交的。
    谁知佩蓉听了他转述的四皇子的话,十分干脆地说好。
    佩蓉的话是这么说的——
    “出身如何又有什么打紧?她本就衣食无忧,即使父母去世,可还有我这个表姐和我父亲为她撑腰,谁要敢欺负了她?只要她能找到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那也就可以了。世人愚昧,以为只要门当户对就会幸福,可也并不是这样。将军,你可曾记得庞勇?当日他在你的位置上,但他视权力金钱如无物,浪迹江湖。你能说他不好么?”
    王生沉默,他没想过佩蓉会主动提起庞勇。庞勇好似就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一个禁忌,当年庞勇是江城的将军,暗中爱慕佩蓉。王生无意中见到庞勇跟佩蓉表明心迹的场景,庞勇向佩蓉许诺,今生今世都只会有她一人,永不纳妾,永不负她。可后来佩蓉还是选择了他,庞勇才黯然离开。庞勇离开了江城之后,因为佩蓉父亲是四皇子的老师,王生骑术剑术了得,又有了个好岳父为他加分,就取代了当初庞勇的将军之位。
    佩蓉侧头,望着身侧英俊的将军,脸上笑容十分动人,她问将军:“将军,您说是吗?”
    大抵是做贼的,都会心虚。王生望着佩蓉那样的笑容和问题,竟然生出了几分逃避之意。他勉强笑了笑,说道:“自然是的。”
    于是,就有了夏安浅和四皇子的游侠朋友在将军府的后院会面的场景。
    跟着夏安浅一起的安风看到了黑无常,早就兴奋到不行,他整个人跑到黑无常身旁,一会摸摸他的宽袖,一会又想往他身上爬。
    一身清贵的四皇子见状,在旁笑道:“看来佩蓉的小表弟十分喜欢无救啊。”
    听到四皇子这话的夏安浅,差点没喷。
    黑无常双手抱拳,“在下范无救。”
    通常有礼和潇洒一般是放不到一起的,因为有礼就不免多了几分拘谨。拘谨之人,能说得上潇洒么?可黑无常刚才的举动,有礼中透着几分不拘的洒脱之意,让人看得眼前一亮。
    可即使是黑无常那样英俊潇洒,也没能让夏安浅忍不住用十分怪异眼神扫了他一下。
    范无救?
    怎么想的名字?
    黑无常迎着夏安浅的视线,剑眉微挑了一下,神色要笑不笑的模样。
    早就告诉她阎君放他三天假,他要满打满算地在人间待着,省得回到冥府睡个觉就没了。
    夏安浅默默地移开了视线,看向佩蓉。
    在佩蓉身旁,小唯正陪着她。
    女人之间多奇妙,明明暗中斗得你死我活,恨不能对方永不存在,可那些斗争,永远都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小唯跟佩蓉说道:“范少侠相貌堂堂,真是一表人才。“
    四皇子却笑着看向佩蓉,跟佩蓉说道:“告诉我,你们家的姑娘都像你与夏姑娘这般吗?早知如此,我年少之时,该多到老师家中拜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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