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浅凶巴巴的时候, 有几分威慑力, 丽姬见状,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可她的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上扬,“我只是在笑, 那位鬼使大人一定很怄火,安浅我跟你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瞧他那潇洒倜傥的做派,平常肯定没少跟那些个什么仙女神女的勾搭,你可千万别跟他好。”
    夏安浅沉默。
    丽姬再接再厉,“你跟他好注定该要难过的,你想啊,你又不能去冥府,冥府一天,人间就一年啦。他回去冥府待个几天,你在人间都几年了。神族都有陨灭的时候呢,修炼的形体也是会老的啊。鬼使大人男|色再迷人,你都一定要把持住!”
    夏安浅再度沉默,因为她觉得跟丽姬辩解她对黑无常没有心思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十分尴尬。一辩解,就更尴尬了,变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是跳湖都洗不清。更何况,本来就不是那么清。
    丽姬见夏安浅不坑声,就越发觉得自己说得十分有理有据,她脸上带着笑容凑近了夏安浅,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诱哄似地说道:“那位鬼使大人除了长得好看了些,简直一无是处。如今安风小家伙睡着了,你理他那么多做什么?不如等东郭的事情了结后,我们一起找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一起修炼。”
    “你要是喜欢带鲤鱼精一起玩,我也不介意的!”
    夏安浅嘴角抽了抽,很想叫丽姬闭嘴,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可她才转头,鼻尖差点就跟丽姬的相触。
    夏安浅怔住,却没有往后退,她知道丽姬的做派,她越是往后退,丽姬就越是要得寸进尺,她要是巍然不动,丽姬倒还规矩些。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气息也交缠在一起,夏安浅笑了笑,“你说你不介意我带着劲风一起玩?”
    丽姬望着近在咫尺的俏脸,眨了眨眼,表示不介意。
    可夏安浅的脸色凝住了,语气也冷了下去,“可我介意。”
    丽姬闻言,脸色大喜,“我知道了,你只愿意跟我一起修炼,是吗?”
    夏安浅正想跟丽姬说,她没有要跟哪个修炼的意思,谁知这时候一声低喝从她们的身后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夏安浅和丽姬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即转头,只见在湖边的竹林小道上,鬼使大人的如墨剑眉皱得跟毛毛虫没什么两样,脸色则是黑压压的风雨欲来之色。
    丽姬原本对鬼使大人是有几分忌惮的,可此刻难得恶从胆边生,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火红色的衣裙,模样十分无辜,“能做什么呀?我和安浅好久不见了,聚聚旧怎么了?鬼使大人,您要是心中不舒坦,直说呀。”
    果然,鬼使大人一听,脸更黑了。
    丽姬虽然大胆妄为,但也知道见好就收,她弯腰,伸手撩了一下夏安浅散落的发丝,“我先走。”
    夏安浅看着那火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葱郁的竹林里,回过头看向黑无常,太阳的光线透过树叶落下斑驳的光影,黑无常颀长的身影立在竹林的小道中,显得十分赏心悦目。夏安浅心中忽然一动,她将浸在湖水中的双足收了起来,缩进了裙摆之下。
    她的下巴趴在膝盖上,固定着一头青丝用的金环刚才早就被丽姬手痒拿了下来,放在旁边。长而柔顺的头发披在她的身上,少了张牙舞爪多了几分柔顺。
    夏安浅跟前方的鬼使大人说道:“大人,我离开白水河,已经将近两百年。身边除了安风和劲风,大人是我时常会想起的故人了。其实我带着安风和劲风游历这么多年,见过许多的人。曾见过人妖殊途的相恋,也见过修士和凡人之间的纠缠。我记得鳍豚精跟我说过,她喜欢慕蟾宫,哪怕他是个凡人,对她而言,凡人不过都是朝生暮死,可她依然痴心不悔。虽然说她后来因爱成恨,还枉杀了那么多人。唔……我就是想跟大人说,你活了千千万万年,定然也见过不少这样的故事,你曾有过像她那样的心情吗?就是即使对方朝生暮死,可你依然不悔这样的心情。”
    黑无常站在竹林之中,半晌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十分克制地问道:“难道你有过这样的心情?”
    夏安浅:“是我先问的,大人。”
    黑无常又沉默,片刻之后,又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最近修炼可有惊动心魔?”
    夏安浅:“最近修炼原地踏步,我想有的事情大概不能强行突破,便放了一放。”
    夏安浅忽然觉得,就是这么跟黑无常折腾,其实也没意思。黑无常是冥府鬼使,而她是一个修炼的灵体,还是一个最近困在心魔里的灵体。一个说不好,没准就是在心魔中万劫不复的,可她还想看到安风开了心智后,到底是怎样的呢。
    想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呼呼大睡的安风身上。
    小家伙粉雕玉琢的模样,也不知道真身是什么。唯一让夏安浅看出端倪的,还是多年前在白水河边安风吞噬了金十娘后,脸上出现的若有若无的玄色鳞片还有眉间的印记。可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安风有什么异常。
    夏安浅即使想查,也无从查起。可如今,她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这次的瓶颈过不去,安风心智又没开,可怎么办?
    她觉得在人间大概是没人能欺负安风的,可万一安风心智一直都像如今这样,不小心闯祸了可怎么搞?
    夏安浅觉得自己还没什么事情呢,就开始操心以后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坏毛病。
    黑无常走了过去,夏安浅却没有再看向他,她像是瞬间就将那小爪子收了回去,看着温顺无害。黑无常刚才来的路上,一直在想劲风说的话。
    劲风说,大人,您这么一直逗着安浅,她不会高兴的。
    黑无常想了想,检讨了一下自己,觉得大概真的像是劲风说的那么一回事儿。他认识夏安浅,好像还是在昨天发生的一般,可是夏安浅由当初的地缚灵,到如今已经修炼出元神的境界,已经经过了很漫长的岁月。至少,对夏安浅来说,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
    她如今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还惊动了心魔。
    黑无常自己想了想,大概是如今心情不同,夏安浅好像都没怎么将这事情放在心上,问起来她还能轻描淡写地说一直没进展,所以就放一放,可他却莫名地觉得心惊胆战。
    黑无常眉头微皱着,在夏安浅身旁坐下。在夏安浅隔壁的大石头上,呼呼大睡的安风咕哝了一下,翻了个身。
    夏安浅看向安风的目光不自觉染上了几分温柔之色,顺带着连跟鬼使大人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柔软了些,“大人打算在曹公山停留多久?”
    黑无常:“你觉得我会停留多久?”
    要是平常,夏安浅早就回他一句你停留多久跟我有什么关系,可在这风景如画的湖边,湖面波光粼粼,耳畔是风吹着树叶的呢喃之声,好像一切都平静美好得让人不忍打破。夏安浅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她眼睛下方形成了一道阴影,脸上的梨涡因为她的浅笑露了出来,“我觉得大人应该不会无端端在这儿停留。几天前,阎君让你去收鬼修,大人不是说被鬼修逃了么?”
    黑无常点头,“嗯,确实逃了。”
    夏安浅笑了起来,猜测着说道:“按照我对大人的一贯了解,有这样可恶的鬼修为患人间,大人袖手旁观不像你的风格。昨晚东郭予说起若水疫鬼时,提到三年前疫鬼是被魂灯所伤时,大人似乎格外留心了一些。而且东郭予虽然遭遇令人同情,可他半人半鬼害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即溪镇还发生过阴兵借道这样的事情,若不是他身上有谜团尚未解开,大人约莫是不会对他客气的。”
    黑无常十分意外地看向夏安浅。
    夏安浅:“我想了想,是不是跟他说的魂灯有关系?”
    黑无常听到夏安浅说到魂灯的事情,心思也就绕了回去,“鬼修手里有魂灯,听白兄弟说,鬼修好像正在炼魂灯。”
    夏安浅有些玩应不过来:“炼魂灯?我曾经听说魂灯是大凶之物,鬼修好端端的要炼魂灯,他要做什么?”
    黑无常目光落在了前方的湖面上,用低沉徐缓的声音说道:“魂灯到底是不是大凶之物,这要看落在谁的手里。魂灯一旦点着了既能召集人间孤魂野鬼供魂灯之主驱使,也能指引孤魂野鬼重新找到重入轮回的路。魂灯这样的法器,到底危险,早在数千年前已被悲天悯人的大能封印在北海的最北端。至于什么缘故,魂灯的封印被解开了还落到了鬼修手里,也说不清楚。”
    “魂灯要的是人的魂魄,大人不是说若水疫鬼其实是神族之后么?神族哪来的魂魄?”
    “神族之后没有魂魄,可谁告诉你魂灯只要魂魄?”黑无常侧头望着夏安浅,目光中蕴含着几分温柔的笑意,看得夏安浅心头一动。
    黑无常这个可恶的男人,明明知道她吃软不吃硬,最怕别人无端端对她温柔体贴,还对她露出这样的目光。
    夏安浅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心中有些欲哭无泪,她觉得黑无常再要这么不要钱地出卖他的色相,她撑不了多久就要缴械滚地投降了。
    就在夏安浅心头小鹿就要乱撞的时候,鬼使大人又说道:“魂灯一旦点着,冥府应该早就有动静了。我和白兄弟觉得,虽然魂灯被取了出来,但由于种种原因,还没点着,不然以那鬼修已经修炼出元神的能力,魂灯要是点着了,人间早就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可那跟若水疫鬼有什么关系?”
    “疫鬼所经之处,死伤无数。若水疫鬼是主疫,若无上界指令,不得擅自到人间。如果鬼修真的曾经用魂灯伤了若水疫鬼,我怀疑是他想利用疫鬼引起人间瘟疫,从而他就得到了大量的孤魂野鬼供他驱使。”
    夏安浅彻底被绕晕,“可不是说魂灯还没点着吗?”
    “嗯,魂灯要是点着了,孤魂野鬼会自动找上门,可如果没点着,那就魂灯之主去找孤魂野鬼来炼魂灯也是可以的。”
    夏安浅叹气:“真是邪门得挺可以的法器。大人要怎么从东郭予身上知道魂灯的事情?”
    鬼使大人闻言,墨眉高高挑起,“东郭予那个半人半鬼能知道魂灯的事情才怪了,就是刚才我与你说的若水疫鬼被魂灯所伤的前因后果,不过都是毫无根据的推测而已。”
    夏安浅忍不住瞪他,“那你做什么还说得跟真的似的?!”
    黑无常的视线落在前方呼呼大睡的安风身上,慢悠悠地说道:“这不是因为你都闷得要将睡着的小安风放出来陪你了,我就只好多说点话陪你解闷么?”
    夏安浅无语,所以说,她什么时候能厉害得将黑无常打一顿?难道要成为鬼使夫人才有可能么?!
    第87章 蛇人(十一)
    夏安浅觉得黑无常真是个混账,什么话都不负责任地乱说一通, 害她的心思如今总是不由自主地放在东郭予和丽姬身上。
    丽姬说只要东郭予还算是人, 她都要帮到底的。
    东郭予说上一任疫鬼是被魂灯伤了之后, 死在他的斩妖剑下, 形神俱灭的。
    鬼使大人到了翡翠湖边, 十分不负责任地跟她鬼扯了一堆有的没的之后,又不知道跑去这十万大山的哪个角落,总之是没影了。
    劲风在曹公山跑了一圈, 回来跟夏安浅说鬼使大人的屏障还没撤, 估摸着鬼使大人还没离开的, 问夏安浅他们怎么办?是走是留?
    这可把夏安浅问倒了, 是走是留?
    要走?丽姬还在这儿, 虽然说不上曾经感情有多深厚,可是见面了总是一件令人觉得愉快的事情。而且安风还在睡觉, 这年头能找到一片静悄悄的没什么精怪的山头睡觉也是怪不容易的。她有点舍不得。
    要留?黑无常摆明了东郭予这事情还没完,那个若水疫鬼颛顼氏和魂灯的事情还没弄明白, 东郭予半人百鬼, 鬼使大人到底是想将东郭予收了还是埋了,好歹是说一句, 不然丽姬可怎么搞?而且鬼使大人先前还撩了她一把, 言辞之间似乎大概就是看上她了……
    夏安浅觉得即使那是自己春天满天飞的一种错觉, 但基于一种十分微妙的心理,她还是想留在曹公山的。
    于是,劲风问夏安浅要走要留的时候, 夏安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劲风见状,登时了然。
    他们家安浅有时候就是这么矫情这么难伺候,明明心里想留下来想得要命,却还碍于面子不愿意说想留下来。好让后面丽姬或者是鬼使大人要问她为什么要留下来的时候,她能有个好借口。
    劲风想,安浅好歹也是活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总是在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死要面子?
    这个问题,不止劲风弄不明白,其实夏安浅本人,也是不怎么明白的。
    她整个人躺倒在大石头上,身旁是呼呼大睡的安风。
    天上蓝天白云,夏安浅抬起一只手搁在额头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还是睡一会儿再说。
    阳光下,清秀的竹子倒映在湖面,原本正在呼呼大睡的安风忽然眉头皱了下,眉心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印记。可随即,那现形了的印记又消失不见。
    夏安浅又在做梦。
    自从境界止步不前之后,她动辄就在做梦。
    黑无常说过,修行之人,应该是越修行梦就越少的,等修炼成仙成神,几乎是不会做梦的。一旦做梦,那都是一些预兆,不然就是离陨灭不远了。
    夏安浅梦到了自己在一片蔚蓝的海水之中,海水前方,有着一盏点着的灯,幽幽的青蓝色的火,好似是凝聚了无数鬼火而成。
    她看到自己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盏灯,可是忽然一个惨白色的面孔出现在那幽幽的灯火中,那个面孔眼睛像是锯齿一般,七孔流血,十分瘆人。那个面孔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啊,快来啊。”
    她心中猛然一跳,正要将手缩回去,可是忽然一只枯枝般的手从盏灯里伸出来,要将她往里扯。
    放开!
    她想大叫,可是却叫不出声,忽然一条黑龙从远处而来,那是一条小龙,头上的龙角甚至还没来得及长出来,只是两个微微鼓起的包,身上的鳞片也没长全。他只在头顶和后背上长了玄色的龙鳞,四肢和腹部还是光溜溜的一圈儿。
    夏安浅在想,这怎么长得跟巨型的黑泥鳅一样难看?她家安风难道不是个粉雕玉琢的美娃娃吗?
    小黑龙飞了过来,龙尾一摆,将那盏灯打翻了。灯翻了,火却不灭,那盏灯像是被惹恼了一般,明明是在海水里,火焰猛地一下涨得老高,那张惨白色的面孔神情狰狞,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要将小黑龙吞进去。
    夏安浅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安风!
    她猛地惊醒。
    有人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下一刻,一股来自幽冥的气息笼罩着她。
    她想:“这人是黑无常。”
    原本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因为噩梦而高高挂在半空中的心此刻终于慢慢归位。
    接着一道力量从她的眉心而入,像是春风一般的清气在她从她的内府传至她的四肢百骸,她终于回过神来,张开了眼睛。
    黑无常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夏安浅发现自己几乎是整个人窝在了黑无常的怀里。
    黑无常俯首,眉目间带着几分忧心,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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