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爷子跟他谈了一个下午,最后说:“我建议,接下来你接几部小制作的电影,把其他花里胡哨的东西都去了,单追求演员表演的本色,慢慢磨。”
    童延对郑昭华转述了原话,郑昭华没异议,甚至当即甩给他一剧本,“这个你看看,小制作,走情怀路线的片子。”
    于是,从2014年十一月到2015年的七月,童延连着演了两部小制作电影。因为电影投入本来不大,就算拖了拍摄进度,童延自己也能追加投资,所以,这八个月,他的生活节奏比以前慢了许多,失眠和头疼都稍有好转,状态似乎一点一点地找回来了。
    2015年的七月,童延回s城上一个综艺节目。
    前一夜,休息时间有限,在休息室看台本的时候,他撑不住,靠着椅背打了会儿盹。
    这盹也没打多久,醒来时,小田不在。
    童延起身往屋外去,刚推开门,听见屏风的另一边有人在小声说话。
    先是男人问话,“这期节目,不是原本打算请计秋明的吗?怎么又换成蒋澜了?”
    接着,有个女人压低声线回答,“原本就没打算请计秋明,你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请了童延,就不能请计秋明。”
    男人说:“计秋明现在人气正旺,演技又难得的好,台里为什么会舍他?”
    女人说:“演技好算什么,背景大才是关键,他那个小工作室,比得过童延背后的云星?”
    童延脑子突然有点恍惚,退到门后笑了声,今夕何夕,他的势也得压得住人了,真是痛快,也真是难得。
    2015年,七月,计秋明凭周承轩的那部戏,又把金柏奖的最佳男配角奖抱回了家,势头一路走高。
    而年初,《我自倾怀》上映,童延没砸出一个好看的水花,业内甚至有人评他江郎才尽。
    计秋明艹的是戏疯子的人设,把耿直做为卖点,还真戳了挺多人的萌点。由此,去年的拉踩事件也成了无意,别说,这洗脑包,就连童延自己都快要吃下去了。
    但就算计秋明洗白,两边粉丝依然是对家。
    这一晚,童延又登上了他半年没上的小号,看了两边掐架的记录。
    计秋明的粉丝是这个调调:“抱住你们的综艺咖爱豆自嗨去吧,我们明明的奖杯,ty拍马都追不上。
    “ty那演技现在也就敢蹭蹭老情怀的热度,这种资源,怕是他背后的金主撤了吧?还演技派,别吹了,替你们脸疼。”
    童延的粉丝负隅顽抗:
    “拉倒吧,记住,电影叫好不叫座,就是你们家日月那辣眼睛的长相赶客。”
    童延看不下去了,很快点回他自己首页,有个熟悉的id顿时跳入他眼前。
    这id的主人以前是他的粉丝,因为觉得小姑娘说话有意思,他才用小号把人给关注上。小姑娘微博上的照片有些刺眼,童延点开一看,这人年初发了条微博,表示掐架掐累了,决定不再追星。而从一个月后开始,到现在,小姑娘的每一条微博,都是计秋明的照片……
    真是,今非昔比。这一晚,童延再次失眠。
    这一点的十月,聂铮终于把缠在身上的麻烦肃清。又是提前一个月安排行程,这次,他有两天的空,可以回国看一看童延。
    童延手上的戏刚拍完,碰巧也在s城落脚。休息日来得不容易,他去看了一趟夏老太太。
    自聂铮走后,他得闲时便会到老太太这儿走一趟,总要有些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证明他和聂铮的牵连依然紧密,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这天,天气很好,秋末冬初,晴日和暖。
    夏老太太精神不如以前了,家事只能由着照顾的人去做,自己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也安心跟童延说了会儿话。
    童延想到一直不太敢问的事,说:“当时,您是怎么做到让赵老把聂铮带回去的呢?”
    夏老太太头歪在躺椅背上,眼睛眯着,“我看不过去了。聂铮他妈拿他勾着他爸回家,他爸要是没回来,那女人就拿聂铮撒气,聂铮那时候那么小,才到我大腿高,被他妈拿藤条抽了也不说话也不哭。不是,他平时都不爱吭声,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有语言障碍。这样下去,这孩子就毁了,偏偏他爸也不管。”
    童延心揪了起来。
    老太太又说:“我求过聂家人,可他祖父祖母都不在了,只剩两个伯伯,也不爱插手弟弟的家事。刚好啊,赵老先生来了。赵老先生来的前一晚,聂铮在雪地里站了好几个小时,那天正发烧,我就把他用毯子裹住,抱到赵老先生面前,掀开衣服让赵老看孩子身上的伤。”
    老太太眼皮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低,“我边哭边说,赵先生,您不带走他,这孩子就活不下去了……现在,想起来……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对的事。”
    这是夏老太太说的最后一句话。
    聂铮接到老太太的死讯,是在飞机起飞前。痛,但是谈不上吃惊,这两年,老人家的各项生理机能都在衰退,生老病死,是谁也躲不过的宿命。
    但他没想到,会是童延给老人家送终。
    他安排在老太太身边的人对眼前的一切早有准备,办事效率高,飞机落地,聂铮带着随行的人直接去了殡仪馆。
    灵堂已经布置好,聂铮进门就瞧见童延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眼睛定定望着棺椁的一角出神。
    哀乐的旋律除了肃穆就是悲痛,聂铮心沉到了底。可在童延发觉他到来,起身,讷讷叫了声聂先生之后,看着童延苍白的脸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别怕。”
    别怕,怎么会不怕,童延亲眼看见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结束。
    童延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布满了红血丝,眉目间的哀痛和倦色一眼可见。除了那句别怕,聂铮好半天没发出别的声音。
    人和人啊,总没有凭空而生的亲密,他们认识时间说长不长,但童延的存在穿插了他人生诸多的转折,就像是一条锁链,深深地卷进他生命线的肌理。
    分不开了,聂铮想,这就真是分不开了。否则,他都不知道拿什么心情回顾,这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69章 对兰
    童延没想到聂铮会反过来安慰他,不忍移开眼光地凝视男人片刻,才回神,忙不迭摇头,“我没事。”
    目光朝灵柩尽头的供桌望过去,老人家慈祥面目已褪成黑白,但音容犹在。聂铮没多说什么,踱步上前,三次深鞠躬,又上了柱香,而后在灵前驻足良久。
    童延不知道聂铮上次见到老太太是什么时候,但他敢保证那一次分别,聂铮一定没想到是永诀。
    世事无常,何等哀凉。
    本来这是不该走神的场合,可童延究竟还是走了个神,瞩目聂铮片刻后,把注意力转到一边。
    随聂铮进来的有六个男人,其中两个一直守在聂铮身后,另外四个分立大门两侧。
    对,这还是跟进来的,外边,不知道还有没有。
    他一向靠随行人员的数量判断聂铮身上的重量,上次男人回来带了四个人。
    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还在增大。
    夏老太太无儿无女,但有两个侄子,下午都从外地赶回来了。
    就算如此,老人的社交有限,来吊唁的人依然不多,灵堂显得非常清冷。聂铮受过老太太的恩,又有前后二十年被照顾的情分,晚间留下守灵是必须要尽的心意。
    晚饭后,聂铮对童延说:“你先回去休息。”
    童延察觉男人情绪明显低潮,哪能真离开,忙摇头说:“今晚我也守在这,反正明天我也没事儿。”
    再说,他也舍不得走,他们见面多难得。童延说完就赶紧到一边坐下,不再给聂铮反对的机会。
    下葬前,灯烛不灭,好像要照亮逝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魂。到深夜,见老太太的侄子已经精神不济,聂铮到灵前,屈膝蹲下,拿起一摞黄表纸,伸进烧纸钱的盆里,用打火机点燃。
    很快,童延也跟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也朝那纸堆伸手。
    聂铮一把握住童延的手腕,说:“我来。”
    按本地的风俗,在这个日子给逝者烧纸钱该由血亲或姻亲的小辈来做。聂铮不迷信,但该讲究的还得讲究,他无所谓,反正对他来说,夏老太太更像母亲,但童延家里,童艳艳还活得好好的,可别让孩子在这儿犯了忌讳。
    童延应了声好,缩回胳膊,可仍在一边陪着没走。一双眼睛,被跃动的火焰映得清亮。
    到第二天上午,聂铮才去休息,但也只是就近找了个酒店,童延也跟着去了。两个人都疲惫,也没多说什么。次日,夏老太太火化,童延本来是打算留下来陪聂铮的,但到了晚上,老聂和郑昭华来了。人家父子三人聚到一处,童延不好多说什么了,加上郑昭华一语戳破全部:“你明天有个访谈,可别是忘了,早点回去。”
    聂铮也让童延回去,但自己一直把他送到车里。
    车里就坐了他们两个人,司机守在下边。
    聂铮望着童延倦怠不堪的神色,说:“本来打算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童延连忙回答,“谁都想不到。”
    昏暗的车厢里,聂铮又沉默许久,“明天葬礼之后,我就走,你别送。等下次有空,我再回来。”这是实话,赵氏那边等着聂铮的事太多,行程最多只能耽搁到明天。
    即使能意会,童延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脑子里反复徘徊一句话:聂铮要走了。
    心头似乎有一片望不到边也走不到头的荒原,但童延呵地笑声,“我今年状态不错,也还挺忙,你别惦记我,我又不是小孩儿。”
    不是小孩儿,不需要时刻挂记。
    聂铮也确实从郑昭华处听说过,童延这一年正从低谷都出来。他并不知那低谷还有反复,故而,微微颔首,“嗯。”
    等聂铮下车,车子缓缓驶离,透过后窗望见男人静立在路灯下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怆感迅速席卷童延全身,他甚至有无比真实的生理反应:胃一阵阵抽搐。
    童延赶紧收回眼神,把脸转向前方。可能是在经历死别之后又面对生离,他用尽全力也没法把那股沉闷的郁悒感压下去。人生的每一次离别都算不准再重逢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有些人的到来,好像,就是为了背影渐行渐远的那一刻。
    第二天的访谈,那样简单的台本,童延接二连三地忘词。主持人是位在圈里德高望重的老师,十分有耐心地对他说:“没关系,再来。”
    录完节目后,从电视台出去,小田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宽慰:“童延哥,这些天你忙着参加葬礼,没那么多时间看台本也正常,咱们今天不算什么,我听说,凌珑老师上次上这节目,是答一条停一次。”
    透过蒙着遮阳膜的玻璃,车窗外的世界总是一片暗沉,只有童延自己知道,他昨晚背过台本,很认真地背过,可事到临头,他涣散的思维根本做不到立刻把原本刻在脑子里的东西搜出来,比他去年情况最差时还要严重。
    童延惶然而且茫然地望着窗外匆匆来往的行人,每个人都在为眼前和以后奔波,似乎每个人都极富朝气地忙碌着,可他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童延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浓厚的恐惧感中:拍电视剧,他记不住台词;拍电影,他集中不了精神进入角色,作为一个演员,他就是废了,他还能做什么?
    也就是这一天的下午,童延在郑昭华的办公室见到了三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已故影帝从雪阳的姐姐、前妻以及经纪人。
    童延没精打采地坐在一边,看从雪阳的经纪人跟郑昭华打了会儿机锋,才明白这些人来干什么:明年正好是从雪阳去世二十周年,这些人想给这位传奇影帝拍一部传记电影,看上了他。
    而且,郑昭华很显然已经替他推过一次,毕竟,名人传记演的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目前国内,还没见哪个演员用这个题材给自己找到过提升,演不好还得挨骂,从雪阳去世不到二十年,人家的老影迷还在。
    也是,要不是这种费力讨不着好的事儿,眼下人家也找不到他头上,从雪阳的经纪人如今在行内可称泰斗,手下拿得上场面的演员不是一个两个。真有好饼,为什么不留给自己人?
    童延刚想到这儿,郑总监就换了个含蓄的方式把这话问出来了,“我看于峰就不错,怎么不把这个机会留给他?”
    从雪阳的经纪人还真给了他们一个答案:“他不行,他形象跟雪阳差太远,你没觉得吗?童延这双眼睛跟雪阳挺像,连气质,都跟刚出道时的雪阳有些相像。”
    真是谢谢你了,童延心里不痛快,把脸撇到一边。
    郑昭华语气硬了些:“我还是只能说遗憾,童延档期跟不上,上次我也说过。”
    他们软硬钉子都使出来了,从雪阳经纪人终于绷不住了,听到这话,站起来,“那行,打扰了。”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算结束了,但从雪阳的前妻起身后,几步踱到童延面前,默默打量他片刻,问:“你是不是,很久没睡好觉了?”
    女人的眼神中有真实的关切,语气就像是问候一个老朋友,童延心头突然跳了下,一瞬间竟有些鼻酸。但片刻后,他站了起来,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多谢您关心,没有。”
    女人说:“你真像他,”随后从包里掏出剧本,不容分说地塞到童延手上,“请你看一看再做决定,好吗?”
    一屋子人都静下来,童延本来不耐烦的,但对着女人泪光闪烁的眼睛,他稍稍怔愣,还是低头翻开了剧本。
    他不可能阅完全部,只看了剧本前面的梗概。
    从雪阳少年得志的那几行,他基本算是一扫而过,真拉住童延的,是这位影帝辉煌不再时的坎坷。从雪阳死于哮喘,去世前的那些年还有很严重的郁躁症。这一切的悲剧从从雪阳第二次得到最佳男主角时开始,那一年,影帝经历了两件事——快要呱呱坠地的孩子死在妻子腹中,以及,离婚。
    可能是因为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此后的几年,这位影帝没有一部拿得出手的作品,焦躁的痛苦终于把从雪阳推到崩溃的临界点。这位影帝没认输,一直跟自己抗争,直到最后一部作品给他带来第三个影帝奖杯,他终于把自己生命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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