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阁主没回答,走到桌前喝茶。丁喜来不解地看看他,习惯性地望向任少天,后者压低声音将上午的事说了一遍,重点是那两封信。
    丁喜来刹那间觉得出现了幻听,连一向绷着的表情都没维持住:“——什么?”
    任少天静静看着他。
    丁喜来张了张口:“那……那钟伯伯是白子么?小钟人呢?他在哪儿?”
    任少天轻声道:“还没找到,也许已经被盟主带走了。”
    丁喜来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感觉残酷的现实抡起胳膊给了他一大耳刮子似的,扇得他既茫然又无措,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抽离了身体,直到片刻才慢慢归位,脑海涌上他与小钟过去那些吃喝玩乐、赏景逗趣的日子,接着“轰”地裂成了碎片。
    他常听人提起物是人非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话。
    那时他和小钟都觉得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找个美人喝点小酒、看一段舞保管什么事都没了,可现在才觉得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世上有些东西,真不是光努努力就能变回原样的。
    他这样突然安静,把任少天吓了一跳,连丁阁主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傻儿子,说道:“喜来?”
    丁喜来呆呆地看着他:“我以后还能和小钟一起玩么?”
    丁阁主沉默一阵,道:“小钟心眼不坏,你若愿意,可以找他。”
    丁喜来一时没开口。
    他与小钟的情况相同,都娇生惯养,都喜好玩乐,都仇视魏江越,都有个德高望重的爹,也都有一颗想学好的心,但却没耐力和脑子,只能一边互损一边继续没心没肺。这么多年,他们总是混在一起的。
    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弄得他胸口发闷,问道:“那……那您说他还愿意见我么?”
    丁阁主沉默。
    丁喜来低声道:“如果换成是我,我肯定不会见他的……”
    丁阁主看着他,还是没开口。
    丁喜来似乎也没想听他说什么,问道:“爹,若钟伯伯真是白子,最后被人们就地正法了,小钟会怎么样?会被追杀么?他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很不安:“您说我以后还见得到他么?”
    这个问题,丁阁主没办法回答他,只能告诉他有缘自然会再遇见。
    丁喜来闷头出去,在台阶上坐下了。
    丁阁主和任少天面面相觑,都向外看了一眼。
    丁喜来后背绷得笔直,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天都没起身的意思。丁阁主有些坐不住了,他这傻儿子从小到大虽说偶尔过得鸡飞狗跳,不让人省心,但都挺顺风顺水的,这还是一次遭遇人生大变——挚友变陌路。
    丁阁主出去绕到儿子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丁喜来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和丁阁主对视一眼,问道:“我不明白钟伯伯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他是盟主了,白道的基本都听他的话,衣食无忧又有地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就没想过将来东窗事发,小钟该怎么办么?”
    丁阁主道:“这得找到他才能知道。”
    丁喜来默默爬起来,转身进屋。
    丁阁主道:“怎么?”
    丁喜来道:“我去收拾东西和你们去胜音城,要是能见到小钟,我想和他谈谈。”
    丁阁主蹙眉,下意识想让他回家,但看了看自家傻儿子的背影,觉得这孩子第一次这么坚定,估计说了没什么用,只能暂且打消念头。
    少林的众人这时也陆续收到了要离开的消息,都没异议,而苗长老则恍然晴天霹雳了一般,确认问:“要去胜音城?”
    纪神医道:“咱们不用去。”
    就是不用去才会觉得难受,苗长老在心里想。
    他好不容易能不用遮遮掩掩地见教主了,结果还没住一天,教主就走了,那些同僚们肯定也会跟着走,就把他一个人扔下了。
    纪神医见他望着院内的大树发呆,问道:“怎么?”
    苗长老盯着在秋风中颤颤巍巍的小树叶,面无表情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情,应该作首诗。”
    纪神医道:“作吧。”
    苗长老沉思一阵,当真作了起来。
    但一个连《三字经》都没背全的人,作的诗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纪神医听到一半就想翻白眼了,见这人作完看着自己,便缕缕胡子问道:“之前你们那个黄金教是不是你取的?”
    他的本意是想委婉地表达这人作的诗很难听,谁知问完就见苗长老点点头,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承认道:“是啊。”
    纪神医:“……”
    苗长老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纪神医什么都不想觉得,扭头就走了。
    苗长老不解地看看他,转回视线继续伤感。
    他本以为自己要变得孤零零的,谁知教主走时把黑长老也留下了,因为魔教分舵就在附近,黑长老对这一片也熟悉,白子若趁机派人在少林动手脚,到时黑长老和魔教的暗卫能出来帮着解决。
    苗长老顿时舒坦了。
    叶右做好安排便上了马车,跟着人群慢慢向胜音城出发,于傍晚时分到了与小县相邻的另外一座小县,只见街上张灯结彩,万分热闹。
    他打量一下,说道:“中秋了啊。”
    闻人恒道:“吃月饼么?”
    叶右道:“你若亲手做,我就吃。”
    闻人恒想起一段旧事,温和地说声好,把人扶下马车,带着他上楼打点妥当,便真的下楼去给他做月饼了。
    叶右坐了一会儿,有点想跟去看看,这时只听房门被敲了敲,打开一看,见魏江越正站在外面,便把人让进了门。
    魏江越环视一周,问道:“他呢?”
    叶右道:“师兄说要给我做月饼。”
    魏江越下意识想起今日从丁喜来口中问的事,知道闻人恒是真的对晓公子表明了心意,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叶右看着他:“你来是想问问这次的事?”
    魏江越道:“嗯。”
    叶右道:“我没证据,咱们不如打个赌好了。”
    魏江越道:“你想赌什么?”
    叶右慢声道:“就赌,等咱们赶到胜音城的时候,盟主的家已经被烧了。”
    魏江越一怔:“什么?”
    “盟主若是白子,他这样一逃走,肯定就不想掩饰身份了,哪怕是有见不得的信件要处理,也没什么必要把自己的家烧了,反而按照白子的一贯套路,他兴许会放点假信等着人搜,误导咱们去别处,”叶右道,“所以等咱们去的时候房子若真的被烧了,便能说明一件事了。”
    魏江越艰涩道:“说明这些人里还藏着一个人,他是盟主的同伙,绑了钟公子把盟主逼走,想让盟主背这个锅。”
    叶右道:“不错,他不知道盟主的信放在了哪儿,才会放一把火,迫不及待地想销毁证据,你赌么?”
    魏江越静默一会儿,抬头看他:“我赌,你若赢了,说明那些人里真的还有白子,到时候你能不能……多为我说点东西?任何都可以。”
    叶右看了他一阵,说道:“行。”
    第70章
    秦月眠和刀疤男认识闻人恒这么久,就没见他亲手做过饭,更别提还是做月饼,这简直比当初看见他雕玉佩还惊悚。
    同样觉得惊悚的还有客栈的大厨和伙计。
    这么一位贵气俊朗的公子忽然来他们这里做东西,他们都不知脚该往哪放。
    闻人恒把闲杂人等打发出去,余光扫见某两个人愣愣地盯着自己,头也不抬道:“怎么?”
    秦月眠怀疑问:“你真会做月饼?”
    闻人恒道:“会。”
    他们以前住在何极山,远离闹市。中秋的时候要么是去山下县城过,要么便是提前买好东西自己做,然后师徒三人过一个祥和的中秋节。
    他突然想起师弟来的头几年每到中秋和几个大节都会很安静,心里一疼。
    全族被灭,又不能表现出来,还要陪着他和师父过节,那时师弟都在想些什么?
    秦月眠在旁边问:“你还会做什么?”
    闻人恒回过神,说道:“很多,只是许久没做了。”
    秦月眠稀奇极了,特别想知道闻人恒做的月饼是什么味。
    于是他维持着这点好奇,愣是在旁边从头看到了尾,等闻人恒一块块摆在盘子里,才与这人一道上楼。
    小县并不大,但因为是中秋,附近村子里的人来了不少。主路早已挂上过街灯,小贩也已摆好摊,孩童成群结队,嬉戏打闹,笑盈盈地跑了过去。
    叶右站在窗前垂眼望着热闹的街道,问道:“你不回去陪魏庄主过中秋?”
    魏江越不知如何回答。
    按照往常,他应该是要去找父亲的,可自从起疑,他每次看见父亲,总是会害怕忽然有一天父亲会变成他完全陌生的样子,而独自回房间他只会胡思乱想,只有与晓公子待在一起才能静下心——即便这人正在怀疑他的父亲。
    叶右看他一眼,正要再说点什么,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等了等,很快听见房门被敲响。魏江越离得近,便起身开门,瞬间对上丁喜来一张阴郁的脸。
    丁喜来轻飘飘地看看他:“你也在啊。”
    “嗯,我来找晓公子,”魏江越把他让进门,打量他这表情,“你怎了?”
    丁喜来不答,见晓公子从窗边走过来坐下,便也老老实实坐好,告诉他们已经听说了盟主的事,他满怀希望地问:“你们说……钟伯伯有没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叶右缓缓摩挲着面前的茶杯,没开口。
    魏江越则逃避地别开了眼。
    他和丁喜来一个希望盟主就是白子,一个则希望盟主是被陷害的,他们就像是站在浮冰的两端,底部传来“咔嚓”的断裂声,哪边裂开,哪边就要沉没。
    丁喜来看了看他们,不死心地问:“有没有一点点可能?”
    叶右道:“或许吧。”
    丁喜来其实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并没高兴。房间一时静下来,正当他后知后觉发现要冷场时,只听门外传来了谢均明的声音。
    “哟,这真是闻人门主亲手做的?不是现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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