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老板舢板大,风浪猛点儿也掀不翻您这艘航空母舰。”
    “别埋汰我,我顶多一驱逐舰。”
    程宛拿筷子尖儿夹了根酸笋,“我这儿有最新风向,听吗?”
    谷信鸿赶紧给程宛斟酒,“擎等着您呢,程爷!”
    接下来苏南便觉得云山雾罩,每一句都能知道个意思,连一起就仿佛打机锋一样——他们不避着她,可能也就是知道当面说了,她也不一定能听懂?
    苏南垂目,端上果汁杯子,很浅地喝了一口。
    果汁冰镇过,有点儿凉,杯壁上印上了两个指纹。
    陈知遇凑过来,“热不热?菜多吃点儿。”
    苏南忙点头。
    陈知遇给她夹了一箸菜,继续听程宛分析。
    苏南想起小时候,父亲还没去世。
    母亲跟苏静去了外婆家,家里没人做饭,父亲下了班,直接领她去跟工友一道吃饭。热腾腾一锅酸菜鱼,肉沫苕粉,白切猪肝,干煸土豆丝,搪瓷杯子装着几盅酒。他们说着大人的话,有些粗俗俚语,有些妄议时政,她一句也没听懂,只觉得这顿饭很是无聊。
    那时候,父亲也跟此刻的陈知遇一样,时不时给她夹一两筷子菜,分出点儿心思关心她吃得好不好。
    那是她第一次,很清楚地感知到一种天地浩渺,己身一芥的无助感,像是被遗弃了一样。
    小时候饿了哭,哭了就有奶吃;逢年过节一圈亲戚围着你,让你唱个歌儿叫个名儿;全家人关心你的行踪,怕你磕了碰了。你有求必有所应,你仿佛被整个世界捧在手心疼爱。
    ——但其实并非这样,世界,并不围绕着某一人转。
    每个人在每个场合都有自己的角色,你并非时时刻刻都能融得进去,甚至成为话题的焦点。
    小时候耿耿于怀过好一阵,
    等想明白了,接受了,也就长大了。
    学来学去,左右逢源这一套她还是不会。但遇到这种自己插不上话的次数多了,也就渐渐有种钝感的无所谓,以及自得其乐。
    但这回是见陈知遇的朋友。
    不一样。
    心里有点凉,更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惶惑。
    她知道自己乏善可陈的经历里面,也抠不出什么,值得他们反复说道——这是她自己的问题。
    所以更觉得难受。
    一顿饭,不知道怎么结束的。
    陈知遇去叫车,程宛和谷信鸿夫妇在门口等着,苏南去了趟卫生间。
    小院里一条石板路藏在竹叶间,沿路挂着灯笼,光朦朦胧胧的。
    苏南从洗手间回来,还没走近门口,听见程宛几人在讨论她。
    谷信鸿:“老陈眼光不错,这姑娘是块璞玉。”
    程宛:“苏南瞧着挺有主见,我倒觉得挺难办的。你们男人上了这岁数,不都偏爱那种柔顺温柔体贴好哄的小姑娘吗?软玉温香的,是吧?“
    谷信鸿:“程爷,你这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老陈肯定不喜欢这样的,他不就喜欢……”
    话没说完,剩半截。
    晃晃悠悠的,悬在苏南心里。
    片刻,程宛才说:“我操哪门子心,我自己还没个着落——谷老板,我小时候就瞧你最不顺眼了,你看着愣头愣脑的,但怎么每回好事都能轮到你头上?”
    “我愣头愣脑?我那是大智若愚!”
    趁着这插科打诨的当口,苏南赶紧走上前去跟他们汇合。
    程宛和谷信鸿夫妇先上了车,陈知遇和苏南殿后。
    刚要走,身后有人声喊了一声“陈教授”。
    陈知遇回头看一眼,让司机先走,立在原地等那人过来。
    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材有点胖,怕热,拿着纸巾一直擦着额头上的汗,到陈知遇跟前了,准备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笑说:“能在这儿遇上您,真是赶巧了。”
    “黄老板好久不见。”
    “您什么时候再去西安,我做东给您洗尘——最近刚得一批好石头,好多人问我要,我都藏着没给,好东西就得给识货的人。”
    陈知遇神色有点淡,语气仍是礼貌,“实不相瞒,最近没怎么费时间在这爱好上,黄老板要是给我倒是明珠暗投了。”
    男人讪讪笑了一下。
    陈知遇又说,“下半年要去西部地区讲座,要是途径西安,免不了还得叨扰黄老板。”
    男人满脸堆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等寒暄完毕,陈知遇又拦了一辆车。
    喝了酒,有点热。车上,陈知遇把衬衫领口解松一些。
    看一眼苏南,有点舍不得现在就把她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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