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废后重罪被赐死,弘允已隐隐有四面楚歌之势,她不能添乱。
    夜晚,弘允来陪锦月用了晚膳。
    自废后被迫自裁后,锦月觉得弘允更沉默了起来,仿佛咬着一口劲儿在拼命的达成心中的事,身心有多少疲累和创伤他都已经不在乎、不心疼自己。
    锦月夹了一筷子菜给弘允:“弘允哥哥最近都瘦了,多吃一些,政事再要紧也不比身体要紧,养好精神做事才更得心应手。”
    面前锦月筷子一晃,弘允才回神来堪堪莞尔,清俊的容颜虽然朝着锦月在微笑,眉宇间却几许阴沉和焦灼挥之不去。
    “你说得是,身体最重要。”
    他也给锦月夹了一筷子。“你也多吃些。母后不在了,我也忙前忙后难免疏忽了你,没有人照顾你,你别只顾着孩子和东宫杂事,也要关切好自己才是。”
    锦月道:“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我会照顾自己的,何况还有影姑和秋棠她们,事无巨细她们都照顾得妥帖。”
    弘允赞赏地看了眼秋棠几人。“你们对太子妃忠心耿耿,本宫没有什么好挑剔的。日后好好照顾太子妃,想你们也知道东宫不似别处,在这里,主仆荣辱与共,伺候得好也有你们的好前途。”
    秋棠几人受宠若惊,很是高兴,赶紧谢恩,应着锦月的眼色说了些好听的话。
    锦月见气氛差不多了,让秋棠她们都去门外侍立着。弘允边吃饭边沉思着什么,还浑然未觉这动静。锦月看他眉间竭力在她面前掩藏的刻痕,心中淡淡心疼。
    “弘允哥哥,我听说九皇子也纳了两个良娣?”
    “嗯,你消息倒是灵通,今日上午纳的。他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沉溺在玩乐当中。”弘允说起弘皙,笑容才轻快了些,现在的诸皇子中也唯有弘皙与他走得近,真心相待了。
    锦月话到嘴边,又顿了顿,替弘允斟了杯酒。
    透明若清泉的琼浆叮叮铃铃落在青瓷玉杯中,在静寂的夜晚格外动听,平添几分宁谧。绷了虫鱼飞鸟纹白纱的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晕在缠枝宝相纹绒地毯上。
    “弘允哥哥,自古前朝后宫一脉相承,连九皇子也纳了两个良娣以巩固地位,其余众皇子更不知姬妾多少,而……唯有东宫,只有我一个。”
    锦月说到此处,便见弘允送到唇边的酒杯骤然一顿,她的心情也跟着一顿。但白日在花园中侍女所说的那番舌根,虽然真真假假没有营养,但有一句确实说对了的——后宫和前朝一脉相承,不可分割。
    “东宫这么大,我一个人住也太浪费了些。”
    弘允的目光随着烛影深下去,微微有波光闪烁,像夜空和星辰碎在了他眼中,声音也暗得仿佛夜至最深时,让锦月也听不出他此时的心情究竟如何。
    “所以,锦儿你想让我也纳些朝臣进献的女子为良娣良媛,是吗?”
    锦月点头。“嗯。虽然我而今姓尉迟,可尉迟一族除了一个哥哥支持我,能够为东宫贡献一二绵薄之力,其余的都视我为敌,归附上安宫,并不能帮上你。现在连姜家对你也有了二心,其余的恐怕也并不好到哪里去。弘允哥哥,现在情况……”
    “现在情况还不到那么糟糕。”弘允打断,放下酒杯看来,目光温和了些握住锦月双臂,“别怕,我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需要靠着纳女人来拉拢部族、为我所用。我既答应过你的话,就不一定会遵守,锦儿。”
    锦月怔愣。
    弘允见佳人睫毛颤颤、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心中苦涩一笑,她竟都记不得了。
    “傻姑娘,我说过,我的宫中只有你一个女主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弘允如此说、看他如此认真的神色,更多劝说的话堵在锦月喉咙,再也说不出口。
    弘允轻轻揽住锦月的肩头,哑声平静道:“而今我不能给你无上的荣耀和爱戴了,但……哪怕拼了我这条性命,也要护你一世周全。”
    这是他所坚持。
    锦月动容说不出话来。宫墙深深,能有一份这样的真心守护自己,真是她,这一辈子的恩赐。
    “弘允哥哥,无论宫中多少流言蜚语,你要相信,我从未动过背叛你、去别处的心思。”
    “我从未怀疑过你……”
    锦月知道,这份信任,在皇宫中格外难得。
    晚膳还没吃完,弘允的随扈小北就急急来门外禀告说有事要商量,锦月没有多问,只让弘允不必顾忌她,政事要紧。
    弘允满是歉意,抱了抱小桓,亲了一口,关切了几句才离开。
    锦月以为不出东宫就能隐了踪迹,谁也不来烦扰,可那谣言好似阴暗沟渠里的老鼠,总在暗处交头接耳,和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让人捉不到,又偏偏闻到它们散发出的恶心味道,听到他们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从这个嘴里吐到那个嘴里,已经翻来覆去嚼烂了的话,真真假假添油加醋,只有越来越丰富的,没有漏掉一句的。
    关于锦月和弘凌的旧事,以及那日四皇子大婚当日落水,四皇子先救太子妃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似人人都期待上安宫和东宫的矛盾激化,为茶余饭后再添谈资。
    秋棠打听了宝弓殿九皇子处的那个林公公,林公公却也说是听奴才说的。这样一个个追究下去,要查出是谁造谣,恐怕要费一番大力气。
    锦月想想,还是算了。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让它自己淡去吧。
    这是十日后。
    桂花已在茂密枝头显露踪迹,空气飘香。锦月在东宫树下小憩,让侍女把桂花摘下来放入蜜罐中,以做桂花糕用。
    花朵含苞待放的时候花朵最干净,香气保留最纯正,用来食用将将好。前日尉迟飞羽才带消息来说,府里香璇和小黎两个都嘴馋着想吃锦月的桂花糕,天天盼望着院子里的桂花早点儿开,盼望着锦月得空出宫去看他们俩。
    香璇嫁去祁阳侯府也有些日子了,锦月本还担心她不习惯,现在看来,她是真找着好归宿了。因为现在东宫处在风口浪尖,锦月也不敢贸然出宫去侯府看小团子,幸而有香璇照顾着,她也放心。
    秋棠道:“娘娘让青桐去取针线,怎么那丫头还不回来。”
    周绿影也道了声是呀。
    青桐早上得锦月命令去掖庭领针线。
    正此时,便见青桐急急赶回来,神态匆忙有急色,禀道——
    “娘娘,刚才奴婢取了针线回来,在东宫外的看见浩浩荡荡一行十几个侍女内监簇拥着个女子,她们朝咱们宫里张张望望。”
    锦月放下手中的桂花枝:“浩浩荡荡……”
    秋棠道:“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别说一半藏一半,让娘娘着急来猜么?”
    青桐忙和盘托出:“娘娘和尚宫大人恕罪,奴婢也是惊着了。原来那一群人是上安宫的四皇子妃一行,那四皇子妃打扮得精细华美,服饰显然已经僭越了她的庶皇子妃身份。”
    在听闻浩浩荡荡几字的时候,锦月已经隐隐有预感是上安宫的人。“而今四皇子势力如日中天,连上安宫的扫洒奴婢都走路都抬头挺胸长脸得很。何况四皇子妃还有个傅婕妤姑妈,和同族的太后撑腰,穿得华丽僭越,自也没人敢管束,罢了,不必管她。”
    青桐缓了口气,继续道:“奴婢不想与她们撞见,就等了一等,哪知她们一直不走,还在外头说上了这些日子宫中流传的流言蜚语。四皇子妃身边的侍女还说……还说娘娘是‘做了亏心事’心虚,怕了四皇子妃,所以才日日躲在东宫里不敢出去。”
    “混账!”秋棠怒斥道。
    青桐吓得噤声:“娘娘恕罪,这些是奴婢听她们说的。”
    饶是锦月已见惯了宫中的腌臜事,听这话也心中动怒。惹不起,竟然连躲都要被人嚼成做亏心事心虚,未免的得寸进尺了。
    “上安宫一行必然是听了流言蜚语,按捺不出来瞧瞧我这个觊觎他人丈夫的太子妃吧。”
    青桐噤声,她刚才不敢说出口的,就是上安宫的侍女说锦月勾引、狐媚子等字眼。
    锦月从石凳上站起来,将怀抱的桂花递给周绿影拿着,掸了掸袖子的叶片和薄尘,只剩两袖馨香。
    “客至门前,不待而非礼。青桐,你与青娥煮好茶,秋棠,随我去迎客。”
    “诺。”
    “诺。”
    东宫门外,傅柔月一行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今日秋阳高照,也是热黏黏的。
    左右侍女劝说傅柔月先回去歇着,傅柔月却不甘心,执拗着非要等着看这些日子流言蜚语的女主角、和自己心爱夫君有过染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娘娘,快晌午了,还是回去歇息吧,太后娘娘交代了奴婢二人好好照顾娘娘,若是娘娘有个好歹咱们都不好交代啊。”
    “是啊。左右太子妃也只敢缩在宫中,不敢在娘娘跟前晃荡的,娘娘何必为个不值得的人伤身子呢。”
    傅柔月听得隐隐含怒,娇嫩的手一提裙子柔声斥道:“你们别管我了,我自己知道!”
    锦月出来时正好就看见了那穿着百花飞鹊锦绣长裙的妙龄女子,提着裙子使气斥侍女。傅柔月头上珠钗颤颤,胭脂、黛眉,连生气都都透着青春少女的娇美柔嫩。
    那二侍女被傅柔月一斥,思及太后和傅婕妤的交代本是为难,抬眸但见一行几个主仆从东宫巍峨大门出来,为首的女子身着妃色与正红、赤金刺绣的飞鸾拖地长裙,颜色尊贵,黑发间凤凰步摇随着她步履而有节奏的轻轻摇曳。
    她眉不画而墨、唇不点而朱,眸若墨玉含秋水,神态十分优雅,瓜子脸又平添几分娇媚,最独特的,是她顾盼间隐隐一股傲骨和冷静,任谁也不敢轻易挑衅和侵犯。
    不光二侍女,连傅柔月,也看得痴住了。直到锦月近至眼前,傅柔月才蠕了蠕嘴,掩下心中怯怯问道:“你是谁?”
    锦月勾唇淡淡而笑,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尉迟锦月,东宫的女主人。”
    ☆、第102章 一百零一章 惩戒
    半个时辰后,傅柔月由左右侍女扶着自东宫大门出。
    她面色痴痴行动迟缓,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险些被东宫的石雕门槛绊了一跤。
    “呀娘娘小心啊!”
    傅柔月抓住侍女的手,已忍不住红了眼睛。
    “春秀,太子妃容貌国色天香,举止言谈优雅博学,更不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你说,我跟她相较,是不是根本没有胜算?四皇子是喜欢她的对不对?”
    侍女道:“娘娘别胡思乱想,太子妃也说了那些都是谣言,咱们上安宫现在和将来都只有娘娘一个女主子。再说……”
    侍女顿了顿。“再说娘娘青春貌美,四皇子殿下不也夸赞娘娘青春可爱么?太子妃再漂亮迷人,那也比娘娘大上好几岁。”
    另一个侍女帮着劝慰道:“正是,而且生育过的女子老得更快,太子妃二十多了,也就这几年的年轻了,娘娘却还不到十六,芳华正茂,所以要自信些才是啊……”
    锦月由秋棠和青桐陪着在东宫门内看着上安宫那群人走远,陷入沉思。
    秋棠小心问道:“太子妃何必跟她说那些话宽慰她呢,她们刚才在东宫外嚼的舌根可实在不礼貌极了,奴婢以为当给她们个教训,以免他日她们再欺上门来。”
    锦月鼻子深呼吸了口气:“刚才我确认过,谣言非她们造出,傅柔月身后不仅是上安宫,更是太后,东宫虽然是储君之所,但现在情况不如从前,我们惹她们不得。”
    “那这件事娘娘就打算这样忍着了吗?”
    目之所及,那行人已在长街尽头如移动的芝麻粒儿,渐渐消失,锦月幽幽冷道:
    “我虽没有为难傅柔月,却不是说‘算了’。谣言非她捏造,教训她并不能解决根本,既然要办,就要揪出罪魁祸首才能算完!若是我现在与傅柔月起了冲突,岂不是正好让宫里嚼舌根的人和那背后的祸首喜闻乐见么?”
    秋棠恍然大悟:“幸而娘娘聪慧,一眼看破关键。奴婢想法太冲动,险些坏事。若刚才娘娘与四皇子妃发生冲突,只怕立刻宫中又要起一波闲言碎语、添油加醋,不把背后的舌头拔掉,谣言就不会停止。”
    锦月一边往殿中回,一边道:“当夜桥上拥挤,一片混乱,我只当是有人不小心推到我罢了,而下结合这些流言蜚语,恐怕是推我那人,就是造谣的祸首。你所在的位置看得清,推我那人恐怕也看得清。当晚我落水时,你旁边站的是谁可还想得起来?”
    “这个,奴婢有些记不清了……”秋棠使劲回忆了回忆,猝然想起,“对了!当时娘娘落水,奴婢情急之下大喊救命,说娘娘不会游水,而后有人问我‘太子妃真不会游水吗?’然后我说……”
    秋棠蓦地噤声一秒,脱口道:“七皇子妃,是七皇子妃问的!她当时问了我之后,就开始使唤奴才赶紧救娘娘你,模样有些古怪。”
    锦月停下步子。“她?”
    青桐想了想道:“娘娘,若真是七皇子妃散播的谣言,那宝弓殿林公公得知也就不足为奇了。七皇子的广明殿与九皇子的宝弓殿就隔着条甬道而已。”
    郑淑妍因为嫉妒太子妃破坏婚礼,而被褫夺了皇子妃的身份,被贬斥为昭训,禁足在广明殿中。
    锦月重拂了拂袖子,声音柔韧含冷:“本宫安静太久,是该有点儿动静了。准备笔墨。”
    隔日下午。
    锦月带了延尉监掌管宫人刑法和保管宫规之职责的延尉监“司刑女史”,以及延尉执刑随扈十来人,加上东宫锦月自己的随侍十来人,浩浩荡荡一队簇拥着,从东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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