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上头要求,先去了主任办公室。
    两个月不见,那小老头发际线似乎又往上走了几分,腰围较之之前,也大了小一圈,整个人圆润富态了许多。要不是熟悉他的为人,曲怀瑾几乎要根据这外貌身形,将此人划入唯利是图、收受贿赂的那一类腐败人士里头。
    可惜不是,主任这人品,在医学圈子里,算得上是一股清流。大到国家决策、社会发展变化,小到院里小辈工作表现、感情情况等,他无一不操心,无一不挂念。
    曲怀瑾进院有些年头了,还没见过他老人家眉头舒展过几次,随时一副“忧国忧民”的操心模样,虽然她更想说——杞人忧天。
    果不其然,她一进门,主任先问了她脚伤的恢复情况,确定已无大碍之后,又推了推眼镜,摆出长辈的姿态,告诉她不该如何如何,应当这般那般。
    曲怀瑾瞧了眼挂钟,离开会不到二十分钟时间,于是扬了扬手,打住主任的长篇大论:“我们还是先说正事,例会马上要开始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嘴上这样说,手也没闲着,自抽屉里拿了文件递过去,“看看,广州医院那边寄来的。”
    “什么?”曲怀瑾接过。
    “合同,说你上回在他们院里表现不错,有意让你过去进行二次交流学习。”顿顿,主任轻嗤一声,略略带了情绪,“哼,说得好听,摆明了过来挖人的。”
    曲怀瑾打开有些厚度的文件,一目十行扫下去,花了几分钟浏览了个大概,却也没漏掉“两万五/月”这个字眼。果然是来挖人的,这工资待遇,严重超出她目前职称应得。
    主任又说:“对方还挺坚持,打了几次电话到院里,我和院长的意思,能留下固然是好的,但也不能为了些恩情道义,断了你的前途,你还年轻,出去闯闯总归不是坏事,那边毕竟是大城市,发展空间大,待遇也不错,说不定适合你。”
    曲怀瑾合上合同,觉得对方的话有些自相矛盾,笑问:“您这是希望我留下呢,还是不留下呢?”
    小老头难得板了脸,严肃得很:“主要看你自己,去交流学习可以,但要是选择留在那边,市医院不会留你位置。”
    “行吧,我再想想,这是大事,马虎不得。”将合同收进包里,她顺便理了理衣裳,重新坐直身子,“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正经不过三秒,主任当即敛去严肃神色,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几分,压低声音:“那小沐医生,你瞅着咋样?”
    曲怀瑾连连摇头:“不怎么样,他不是我喜欢那型,您可千万别给我俩牵线,省得以后见面尴尬。”
    “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无可挑剔的小伙,有车有房,又是上海大医院的副主任,工作能力还强,长得还挺俊朗。”主任抿了口茶水,接着道,“关键是离过婚,对你那事肯定看得开,应该不会介意才对,这么优秀的男人,你上哪儿找去,可别告诉我你还念着你那狼心狗肺的前夫。”
    “那也不好。”您有所不知,他就是我那“狼心狗肺”的前夫……
    “估计还是见得少了,相处久了,你自然会发现他的好。”
    您大概是忘了他曾是我老师这回事……
    曲怀瑾站起身,不打算逗留:“您就别操心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自己看着办?”小老头啧啧咋舌,“瞅瞅你之前找那几个,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那您也不能是个男的就往我边上凑吧?”
    主任这回挺激动:“这哪能是往你边上凑?分明是你倒贴人家!”
    “……”
    第14章 舍不得
    曲怀瑾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那两个学生。
    人是早几天前进院的,她休假在家,暂时由易辉和沐念阳帮忙带着。听说表现不错,长得也不错,医院同事私底下没少议论。
    就连易辉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你这回算捡着便宜,那俩小年轻能给你省不少事儿,脑子好使,反应挺快,心理素质也强,比我当年还差点儿,但也就那么一点儿,是好苗子。”
    对于易辉这种夸人不忘带自己的行为,曲怀瑾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打算搭理,寻了个后排空位坐下,便支着下巴打量靠窗的两个年轻人。
    杨柯清瘦儒雅,一股子书生气息,五官倒是深刻分明,长相确实出众。架了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便离会议开始只剩几分钟,也端着书看得认真仔细。
    大概是个行事严谨,又略显刻板的人,曲怀瑾猜测。
    他边上是那个女学生,姜岚。虽不至于归入惊为天人那一型,但也实打实是个极有存在感的气质美人。
    刚踏出校园的姑娘,眼神还不如她们那么复杂世故,看上去干净清透,惹人怜爱。扔在满是压力和疲累的医生堆里,莫名让人觉得放松一些,难怪她觉得今天科室里的男医生精神了不少。
    那姑娘似乎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偷瞄了杨柯几眼,捏着会议资料的手不自觉用力,几张薄纸因而皱缩变形。最后像是打定主意,含羞带怯地低声和人说了什么。男的礼貌性地微笑回应,动着薄唇和她交谈了几句。
    离得有些远,曲怀瑾听不清谈话内容,从那姑娘最后带了小得意小雀跃的表情,也能猜出一二。
    恍惚觉得那模样有些像几年前的自己,曲怀瑾收了视线,盯着桌上的花纹发了愣,未了还是勾了唇角自嘲。
    口口声声说着要断得一干二净,昨晚上还和人把话讲得清楚明白,转头又自个儿想到那上头去。
    曲怀瑾暗自啐了一口,嫌自己没出息。
    主任确实是个热心肠的老好人,且是那种热心起来全然不顾当事人感受的人。
    曲怀瑾发呆的空档,边上已经多出个人来。
    她转头,看到一脸无谓的沐念阳,以及手还搭在男人肩上的主任,她听到那小老头说:“坐这儿坐这儿,坐前排还得仰着脖子盯大屏幕,那不累得慌?”
    沐念阳先是看了她,耸了耸肩以示自己被逼无奈,又依言坐下,礼貌地冲主任笑笑:“真是让您费心了。”
    “哪里哪里,小曲在院里工作有些年头了,你要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可以问她。”说着,忽然一拍大腿,“你看看,人上了年纪,这记性就不大好了,我先回办公室取个文件,你们先聊,我去去再来。”
    沐念阳配合地点了脑袋:“您请便。”
    小老头当真一刻不耽搁,当即旋身出了会议室,还给她使了眼色,无非就是让她好好表现,抓住机会云云。
    曲怀瑾不耐,颇感头疼地扶了扶额,将手里的会议材料往桌上一扔:“老头自作主张,和我没关系。”
    “嗯,我知道。”
    又想起课题的事,曲怀瑾收起个人情绪,自包里翻了那一叠材料递过去:“这是打印版,你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没有?上头临时又加了两个实习生进来,估计后面还有变动,等名单确定下来,我月底再发一份给你。”
    沐念阳接过去,随手翻着:“不是早过了报名日期?”
    曲怀瑾摊手:“谁知道呢,兴许是家里有点儿背景,主任也得卖三分面子。”
    “嗯。”
    她又问:“我那俩学生,你带着感觉怎么样?”
    “还行。”他答。
    曲怀瑾对此回答不大满意,蹙了眉:“什么叫还行?就不能稍微说详细点儿?”
    “男的做事认真,胆子也大,给什么任务都能近乎完美的完成,女的稍微差点儿,毕竟是女孩,心理承受能力有待加强。”
    像是想到什么,他默了一阵,又加了一句,“不是对女外科医生有偏见,就事论事,你别多想。”
    “我也没多想……你带他们进过手术室了?”
    “没,来了没几天,再过段时间,你自己带进去比较好。”
    曲怀瑾眨了眨眼,有些不懂:“不是,都没进过手术室,你打哪儿知道人家姑娘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
    对方眉毛都没挑一下,轻描淡写地扔了句话给她:“让他们到负一层搬过两次实验用的尸体。”
    “……哦。”
    前排的易辉听了,便转过头来调侃:“干我们这一行的,最怕遇着把工作和私人感情混为一谈的,但像他这种分得太开的,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沐念阳头也不抬:“没有私人感情,你要我怎么混为一谈?”
    “人家怎么说也是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你让人三更半夜一个人到停尸房去,还那么刁钻非要最靠里的那一具,别说姜岚,搁谁谁受得了?”易辉为小师妹打抱不平。
    “不是一个人。”
    “哈?”
    “还有别的实习生和停尸房管理人员,所以,不是一个人。”
    易辉:“……”
    曲怀瑾:“……”
    这男人,某些时候,真是出奇的可怕。
    再想想自己在他手底下做学生那段日子,曲怀瑾不由打了个寒颤。
    易辉被堵得哑口无言,抿着唇瞪了好友半响,终是作罢,骂了句“没人性”之后,便负气地抱着胳膊转过身去,不再搭腔。
    曲怀瑾摇头,摸了手机出来,打算给宋雅歌去条短信询问情况,又听边上人沉声道:“这是什么?”
    她扭头,扫了一眼,收回视线,按了发送键:“合同,广州医院来的。”大概是拿材料的时候,一并拿出来的。
    余光瞄到男人将课题材料往桌上一扣,大有要细细过一遍合同的架势,曲怀瑾也没反对,只漫不经心问了句:“你要看?”
    “嗯,给你参考参考。”
    她觉得好笑,嗤了一声:“你又不是那医院的,知道什么啊就给我参考?”
    沐念阳已经翻了页,淡淡道:“怎么说也是我老家那边的医院,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我可是在那医院交流过两个月,能没你清楚?”
    “不一定,旁观者清。”
    曲怀瑾摆摆手,不打算和他争:“行吧行吧,您说什么都有理。”
    宋雅歌给她回了短信,很简单,五个字,加一串省略号,她说:“就要结束了……”
    曲怀瑾轻叹,追了两年,在一起八年,最后落得这么个收场,最好的十年都耗在这上头,却带了满身伤和人挥手说再见。
    可真是个蠢女人!
    蠢得让人心疼的女人。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编辑了一条:“别太难过,都会过去的。”
    没等她发送出去,又接到第二条:“还是舍不得……”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舍不得……
    曲怀瑾看了那句话许久,眼睑微垂,看不出思绪,最后还是动着手指,将编辑好的短信逐字删去。
    总会舍不得的。
    两个人在一起是件挺简单的事,但爱一个人到深入骨血的地步,却是不易的。
    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地将那人刻入心底的时候,大概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还得亲手把他从自己的血肉里剥离的,或者这样说,根本不敢想、不愿想。
    大概可以想见那姑娘现在是个什么状态,缩在床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止不住的泪如雨下。心里大抵还想着“他为什么不肯好好爱我”、“或许还有更好的解决方式”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
    就像她当初抱着鼓鼓囊囊的背包,缩在出租车后座上大哭特哭,手心里甚至捏了离婚证,板上钉钉的事儿,仍是感到不甘难舍。
    女人的纠结矛盾、多愁善感,并不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减退。
    二十四岁的曲怀瑾是如此,现在二十八岁的宋雅歌,亦是如此。
    “或许他们还能回头。”边上的男人冷不丁冒了句话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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