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真的不嫌腻歪,何必急于一时,待我回去,在长安多待几个月。到时候怕是要天热,但愿你能被我这奸臣蒙蔽,失去片刻的公平圣明,用点特权,带我去行宫避暑。”
    她也知道她是奸臣啊……
    殷胥像小孩子读书一样,不由自主地将最后几个字音浅浅读出声,再用牙齿把字音咬碎。
    “战事很顺利,叛军虽然兵力不弱,但毕竟没有什么经验丰富的主将,守城太久失去锐气,不太好打,但也应该不会输。拦住徐州后,就要攻打兖州了。我认为再过三四个月,应该就能把叛军全都赶至新泰以东的山东半岛上去。那时候就该回来了,记得好好给我封赏升官啊,我想当个整个儿八经的主将。”
    “其实好多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想跟你讲,拍死了一只蚊子有好多血这样的事,也想写在信里。可惜墨不够用,我们也要把话攒着一点,这几年都说完了,往后无事可说,你觉得我无趣了该怎么办。虽然什么都不说的相对而坐也好,但我还是恨不得有永远都说不完的话才好。以前还总觉得写信好浪漫,好细腻,现在觉得不够,单几行字能传达的东西太少了……”
    明明话很简单,他却下巴抬起在手背上砸了好几下,越看越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滚烫。
    “你说的对,虽然十几年都是自己睡,但是跟你躺在一块,没几次,就好像忽然变成了好多年的习惯。行军的矮床太窄,我还是喜欢大床,但是我总是蹬人,可以用两床被,夜里想摸摸你,就伸手探到你被子里去找你的手。你也可以来找我,冬天的时候我比较暖和。不过我还总是掉头发,可能一觉起来,床头一缕缕全是我的头发。你说为何夫妻要结发呢?是不是因为夫妻许多年,就算是面各自相对,发也能缠在一处呢?”
    殷胥不知她何时竟也会说起这样的话,她写下细腻的心思,实在是太要命。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会就因为这不足为道的几句话,咬着指节在嘴里,感觉眼眶也跟着微微发烫起来。
    天啊……他怎么如此没出息。
    男儿有泪不轻弹,说这话的人,是没遇上过这种境况吧。重逢一面、千里来信,自以为愚蠢的一时冲动,得到回应的是对方的心意与满足,这种幸福实在是太烫太值得回味。
    殷胥手背蹭了蹭鼻子,下巴抵在枕上,两只手紧紧抓着信沿,生怕它会碎掉会飞走一般,继续往下看去。
    她写完了这话,似乎回头看去,有些肉麻的害羞,有些修改不了的尴尬。她还是不习惯这样温柔,立刻转了话,尽力掩饰:“不过想来,还是以睡遍大兴宫为目标的你更有本事。我跟阿公说了我们二人的事情,阿公有点生气,但没打我。不知道跟阿耶说了会如何,等到回长安,我就告诉阿耶。要是他把我打的半死了,你要来探望我才行。他总不能把圣人挡在门外吧。”
    殷胥吃惊了一下……她居然说了?
    是因为贺拔公也听到了传言么?
    她是怎么说的啊,是怎么跟贺拔公讲他的啊!难道他们认识的经过,也都告诉贺拔公了么?
    她愿意去与旁人说了……那她阿耶会怎么想?
    崔式本来就很有能力,礼部的事情接手很快,他要不然用升职加薪来贿赂贿赂,不知道崔式会不会对他印象好一点?
    殷胥想想,居然有点紧张起来。
    崔季明又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这张信纸快到最左边了,她似乎没有再拿一张纸的打算,就写在竖线的旁边,歪歪扭扭一行小字,来做结尾:“手作妻的事儿吧,不宜太频繁,要不然会头晕眼花的。还是好好养着,等我回去吧。可以吃胖点,你太硌手了啊,但是就别再长个了,再高我真的以后就要跳起来亲你了。”
    殷胥又气又觉得好笑,自己也没注意到的低声骂了一句:“胡说八道。”
    他往上又扫回信的开头,一遍一遍的看,她写字连笔很重,有些习惯的写法,他觉得再看几遍,就能模仿出她的字来了。
    殷胥不知道是不是天下人遇见对的人,都会这样。
    他的心好像……一直都在变得奇怪。
    明明知道这样的状态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却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不会有头。
    就像身边的老者在说着人老了一定会感到世事重压、无能为力,但年轻时候就算知道也不能阻止这一刻的锋芒毕露,肆意追逐。就像身边也有许多或不幸或苦痛的婚姻在说人心的易变,目睹了却也不能阻止他此刻满心倾覆,相信谁也不会改变。
    殷胥直觉地认为,他可以一辈子都对着崔季明的事情,如此敏锐且在意。
    就算有朝一日,情意的暴雨渐歇,也会化作细水长流。
    就算苍老许多,细水逐渐蒸发,也能变作烟雾化作云。
    他觉得不过是改变了状态,但本质好似不会改变。
    殷胥伸手将信纸折叠,撞入信封的筒内,放在枕下,转过身去枕着它。
    殷胥知道自己的世界很平面单薄,绝大多数的光彩都是围绕着崔季明而映来的,她一人,兼任着他的挚友、家人与爱人。他该给她这份辛苦的工作,付足了酬金才是。
    不知道让她作为他一切事务的优先,这酬金够不够。
    殷胥侧过身面向床内,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只觉得一夜好梦。
    连带着耐冬也感觉出来了,似乎从前线接到了那一串药包,殷胥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他都怀疑是不是崔季明送来的是什么秘制药方。
    他好似在朝堂上每次再遇见什么令人憋屈的事情,也不会从高台上走下来后满脸疲惫,就像是虽然绕了弯路,但相信一切都能尽如人意。
    而这时传到长安城来的重磅消息却是永王病死兖州。
    殷胥听到后惊了一下,却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不知道兆的尸首如今在何处,若真能攻到兖州,或许……可以考虑允万贵妃与他在一地,也算作母子没有分离。
    兆怕是当年去兖州的路上,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吧,行归于周发现自己暴露后,干脆想要大张旗鼓行事,永王这个幌子活不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算不是永王谋反,叛军仍然还蹲踞着山东,河南道前节度使杨让为叛军主帅,在兖州不断的发起反击,使得贺拔庆元大军的脚步被胶着的战事暂时阻隔在兖州外。
    殷胥也稍微对山东一带放心了些,他将更多的注意力转到南地去。
    和州已经在泽到长安没多久之后被攻占,这时候已经扯掉了流民暴动的遮羞布,各地军镇掀起大旗,南地的局势混乱到一天一个模样,长安如此滞后的消息甚至没法判断。
    殷胥的选择,就是将处理整个南地叛乱的权力,交给前线的刘原阳。
    刘原阳当年在凉州的战绩,可谓是足以拿出来成为一座大营的主将了。更何况如今南地比北地缺兵缺主将的多。
    南地三座大营,台州水军如今成了行归于周的囊中之物,蜀地的维州大营要时时刻刻盯紧吐蕃的动向,从维州到江南又距离太远,调兵不太现实。更何况蜀地富庶是绝不能放走的地区,殷胥甚至打算命维州再招兵扩充,分散几处军镇,牢牢守住。
    而最后一座大营,则是实力最弱的广州清海军,岭南五府经略通任,主要是平定岭南蛮族,维护广州附近几处市舶司,管理岭南境内渡海而来的胡人。
    这样的大营,是不具备远途调兵作战能力的。
    刘原阳手中根本没有什么能用的步兵水军。
    殷胥面对这种状况,也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再加上听闻开春后,流民过多,南方部分地区开始爆发伤寒疫。伤寒传播爆发极快,从东汉的伤寒大疫爆发,到三国曹军因得伤寒而死伤无数。虽然对方因这场疫病而虚弱,但伤寒的传染速度太快,他也不会让刘原阳带着一群兵南渡送死。
    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既然如今无兵可用,没办法的办法,就是封锁战线,让南地自生自灭去。
    殷胥命剑南节度使、渝州和益州刺史、以及蜀地大营主将即刻进京,保险起见,蜀地大营主将带两千兵力同时随行,避免中途遭遇意外。
    他一面商议朝廷给出政令来发展、优待蜀地,将这一片盐、丝重地握在手中,避免江南动乱对大邺的基础物资造成太大的影响;另一面则放权给刘原阳,朝廷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他自行招兵屯兵,在淮水至长江之间的区域设立大营驻地,阻止行归于周两侧合军。
    这个做法,几乎是把整个江南地区放掉,先顾山东一地,切断了行归于周伸出的这一只爪子。南地管是军镇独立、流民造反,他也不管。
    纵然百姓苦,可殷胥也没有办法,他若是向南地送粮,相信根本到不了多少到百姓口中,反而是养肥了一方叛军。
    他在长江北一代,命各州以第一年免租税为由,对外大量放官田,招工匠,来引部分近江百姓南渡。虽然可能是杯水车薪,但他就是要做出江北江南两岸的落差来,行归于周会用世家共治的那一套来招揽世家,难道朝廷就不会用“爱民如子”来招揽深陷水火中的寒门官员将领和百姓么?
    这不在于谁的喊话好听,而在于谁的嗓门大。
    殷胥相信朝廷如今是比遮遮掩掩的行归于周嗓门大得多。
    而江南在开春的动乱,必定要在秋末收成之时得到孽果,他既然无兵可打,不如画一道线,待到冬季都折腾累了最虚弱的时候,再发兵击溃。
    当然……天下还是有很多人满腹野心,觉得自己在大邺成不了事,到了行归于周好似就能抓住机会成人中龙凤一般,如今行归于周已经撕掉了半面伪装,怕是有很多本不属于行归于周的人,因此蠢蠢欲动了吧。
    这些事情他一件件处理着,殷胥或许是年轻,或许是被事态逼着的急迫,与他冷静的言行不同,他推行的政令却相当之大胆。
    而薛菱却给出了一项关于治理蜀地的建议,他竟觉得两人想到了一处。
    本来以为薛菱要开始养老,然而她似乎还是放心不下,总是来书房帮他处理些事务。就像是袁太皇太后不论做了什么,她一定会坚决的拥护殷姓的统治,殷胥认为至少在如今的状况下,他该信任经过两帝,经验老道的薛菱。
    合并了薛菱的意见,他在会面蜀地几州刺史后,决定废除整个蜀地的州郡制度,合整个蜀地极其密集的二十余州为剑南道,统一整个蜀地,设整个剑南道的唯一治所为成都府。
    各州军镇不再完全自治,削他们手中军权的同时,各军镇的一切军饷、拨款全权由朝廷支付。这是类似于七座大营的管理方式。
    成都府具有剑南道二十几州的最高管辖权,但节度使军权降低,成为成都府门下官员。成都府虽然也有自治权,但出兵、改地方政令等等大事仍然必须请示朝廷。
    这简直就像是个特别辖区,上一个是这样待遇的,还是洛阳周围的京畿道。
    朝廷上反对之人不在少数,蜀地的统一需要的大量拨款,显然也为朝廷加重了负担,但如今殷胥决定暂时割裂和朝堂之间控制关系,特殊时期,他不能再按老规矩来走。
    殷胥甚至下令着手修建蜀地至长安的官道,但由于蜀地地形复杂,这条官道怕是要好几年才能修成,而且成本也高的离谱。殷胥确认为南地运河的南段被控制,长安必须要有和其他富庶之地的通路,长安至蜀地连通,是为了让北地在暂时抛弃建康的形势下,也能各项不受影响的关键。
    不但是朝廷,几乎是整个长安都在惊异于这位圣人行事的逻辑和速度,他很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更能看清如今大邺的短处,不为了那可怜的帝国尊严去鸡蛋碰石头。
    而郑、王两姓的宗主,也开始以告病为由频繁休朝,殷胥一直不顾朝堂上的言论了,他怕是自己再让这两人告老还乡后,朝堂上郑王两党的附庸也跟着跑路,朝廷空了一半再引起大乱。
    他决定暂时不去管长安内的这几家,毕竟崔季明也在外,外部的矛盾也是更迫在眉睫的,他就算觉得身边埋着刀子,也要顾着自己还不足的能力,选择更优先的一方。
    随着春中,天气愈发暖和,关于南地伤寒疫的急报越来越多,而刘原阳也以军报汇报了目前滁州建军的进度,殷胥感觉终于能送了一口气。
    随之,他也收到了山东地区的军报,说是贺拔庆元已经收复了兖州附近的许多县镇,决定向兖州发兵。主军向兖州进发,贺拔庆元则带部分兵力突袭郓州,速战速决,迅速收紧山东的战线。
    南地虽然混乱持续,但这一截行归于周的断肢要不再蹦跶了,也算是好事。
    崔季明估计这次在军中也会立了不少大获,他到时候要不要让人好好美化一下辞藻,在朝堂上夸赞她几分。只是她要是真的作为一方主将了,是不是要常年在外,离他更远了。
    虽然她权势水涨船高,是殷胥乐意见到的。但或许意味着,以后大邺用她领兵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啊。
    不行,他还是要选个离长安城稍微近一些的地方做主将,要不然两三年见不到一次,他就疯了。
    崔季明为了龙体圣安,也该经常回长安才是。
    怪不得说奸臣近臣荧惑帝王视听,她一点小事都能让自以为理智冷静的他失了公平,要是往后她再吹点什么枕边风,他会不会变成昏君啊……
    虽然他也知道崔季明怕是不会这样做,但对他而言,这也算是某种甜蜜的担忧。
    今年的春天很漫长,崔季明与他都畏惧的夏暑迟迟不来,长安城一直维持在令人舒服的春风中。
    这一次的小朝会,殷胥并没有穿的太正式,赭黄圆领长袍罩件外衣,头戴黑色软冠,在风气随意的大邺,这样就能去上朝。
    只是这一次,他还在侧殿没有进入两仪殿主殿时,群臣还在随着燕道低着头往朝堂上走,就听见了长安城内四处的钟鼓鸣响,那样纷乱的节奏,不要命似的敲砸,在殷胥的印象中,还是好多年前……
    那一年冬雪季节,贺拔庆元踪迹消失在西域路上,而突厥大军压境至三州一线。
    殷胥还在查看关于蜀地乐山附近麻葛产量的文书,听见那钟声他心中一惊,抛下书卷朝主殿走去。
    当前头的重臣进入两仪殿内时,看着应该在他们全部列队后才来的圣人,已经背着手站在了高台上的皇位前。
    他皱着眉没有看群臣,而是望向远处的宫门和大兴宫的屋檐,似乎焦急的在等待报信兵前来。群臣也在等,而高台上的殷胥,登基几个月,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一点紧张,他本就在长个的年纪,似乎每个月都在一点点长高的个头,和他大胆又老练的手段总有那么些不相称。
    就在群臣等的以为那报信兵死在路上的时候,终于策马的身影绕过门洞,直接朝两仪殿而来,殿前台阶上的侍卫让开路,他一步三个台阶似的冲上来。
    他跑进正殿内跪下就要行礼,殷胥心里已经猛地提起来,他高声道:“免礼!说!”
    那蓬头垢面的报信兵喘不上气来,跟噎住了似的,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着喊道:“保皇上!臣乃河东前线信兵,几位河东主将夺下兖州!”
    殷胥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好消息,这是说叛军已破么?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那信兵高声道:
    “然贺拔将军带人突袭郓州,凉州大营的兵士与大同军遭叛军夹击、全军覆没!贺拔将军身死郓州!”
    朝堂上一片静默,那信兵看甲衣并非贺拔家兵,却在说到最后几个字是,两行清泪落下,哽咽得再一遍道:“贺拔将军已身死郓州!”
    殷胥懵了一下。
    他以为他可以应对种种突发状况,此刻却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兖州不都已经拿下了么?叛军不是开始节节败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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