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韩非虽刚刚十三,个头不高,眉宇间却也露出大人的决断。真心赞赏与假意客套他看得出来,遂跟称赞的人谦虚着寒暄几句,便没再做停留。
    他牵着张良,生怕被人群冲散。一路享受着小人儿崇拜的眼神,他蓦然觉得,下次有出风头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抓住。
    红莲不知道把若离追到了哪里,左右让侍卫和宫人跟着,不会有事。
    韩非看了眼天色,暗道不妙。他还得去买酒,这是近两年才养成的习惯。宫里管得严,他每每都溜出来偷嘴。不过喝了酒就不能去相府,不然张开地又会垮脸,到时候断绝他和子房结交就惨了。
    想了想,还是先把张良送回相府。
    “韩兄,十五会来吗?”张良在最上那一梯石阶站着,眼巴巴瞧着韩非。初一分别,已经想到十五相见了。
    韩非对那双清澈的眸子向来没有抵抗力,于是展颜一笑,“当然来,前几日学的那篇赋,是时候考考你了。”
    张良得意道:“那篇赋子房早会背了,韩兄来的时候,子房给你看一篇新文章。”
    韩非眉尾一挑,“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张良浅笑,“嗯!”
    时候不早了,两人便也三两句作别。
    直到张良的身影在逐渐关闭的门缝中消失,韩非才转身离开。穿过人群,拐过巷口,却迎面遇到一辆精致的马车。
    那处巷子十分安静,飞鸟也没有一只,颇有些阴森。
    车夫在一旁毕恭毕敬候着,骏马也训练有素,不吵不闹,只是安静等候。韩非眼眸一虚——对方身份不低。
    “阁下方才三句断奇案,一如快刀斩乱麻,实为精彩。”荀子缓缓从车上下来,走到韩非跟前,眉眼间略有笑意。
    他的声音低,尽管语调平缓,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韩非不明对方身份,便拱手作揖,谦逊道:“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让先生见笑了。”
    “阁下谦虚了。”荀子的眼睛里盛了异样的情绪,道:“经过方才的事端,可见阁下是满腹学识之人,正好,老夫有一惑,想请教一二。”
    韩非颔首,“请先生示下。”
    荀子上前一步,徐徐道:“当今天下正逢乱世,格局瞬息万变。强国兵戎相向,弱国无还击之力,喘息于夹缝之中,维存于朝夕之间。敢问阁下,如何使强恒强,弱变强?”
    这个问题属于见解一类,不像诗经论语里出一句问下一句,答案是死的。它没有正确答案,但却能从回答中看出个人见解,孰高孰低,孰狭孰广。
    韩非不知对方来历,但问题来了总得答回去。于是沉思半晌,抬眸回道:“天地之法,执行不怠。国无常强,亦无常弱。在下以为,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空气凝滞了片刻,随后便被荀子的朗声大笑打破,“好一个‘奉法者强则国强’!”他将手负在身后,转身正视韩非,“还没请教阁下尊名?”
    韩非明显感觉眼前的人与之前那群看客不一样,一字一句都不乏大家风范,但他为人谨慎,便没有问其他的话,只是像先前一样拱手,如实道:“在下韩非。”
    “韩非......”荀子琢磨了一下,又问,“王室中人?”
    韩非的眼神暗淡了几分,“是。在下排行第九,无甚作为。”
    荀子眼中流露出惋惜,笃定道:“韩王没有重用你,是韩国的损失。”
    随后十几年的时间,韩王的确身体力行地证实了这句断言。并诠释他如何把自己的骨肉,救国的栋梁,亲手逼上梁山。
    然则彼时韩非还年少,还没体会到这句话的含量,只是谦逊道:“先生谬赞了。”
    荀子接着先前的话,道:“年纪轻轻,见地深远,不过谋略上还欠点儿火候。若你愿意,可到极东桑海,老夫愿与你探讨一二。”
    称谓从“阁下”变成“你”,韩非听出对方收徒的打算,但打量他的衣着,又不像是韩国人。
    便开口道:“敢问先生大名?”
    荀子三指抚上胡须,道:“赵国,荀况。承蒙公卿们看得起,叫我一声‘荀子’。”
    荀子生于赵国,却长居桑海。脾气怪且倔,许多人慕名拜师,都被拒在门外。用现在的话说,那便是有精神洁癖,凡与他不同道的人,他都避而远之。
    韩非大惊,没想到他崇敬多年的对象,竟与他在韩国大街上相遇。
    腾的跪下,额头贴地,“韩非拜见荀夫子!”
    荀子受了他这一拜,面色微微缓和,“老夫一句话你便相信,万一我是行骗的术士,你堂堂王孙中了圈套,岂不麻烦?”
    韩非摇头,笃定道:“若真要行骗,应对太子或者四公子下手。韩非乃无名之辈,身量轻,权位低,对韩非使骗术捞不着好。所以,先生定是荀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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