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听江四获救,一把捞起儿子,“那我们赶快去找他,他向来胆儿小,定要吓坏了。”
    张良愣了愣,“这一走便真走了,你不用收拾些值钱的东西么?”
    男人兀自朝外面赶,往回扔了一句:“老四要紧。”
    张良跟上他的脚步,没有再说话。方才江四流的血太多,加上他本来身子就弱,让人的预感十分不好。
    三人赶到客栈的时候,回廊里横陈的壮汉已经被店家收拾了。小二见到张良,哆哆嗦嗦迎上来,“客观,您二位有事,可否去外面办?其他客官们都吓跑了,小店今晚的生意都赔了!”
    张良朝楼上望了望,果然住间的门都大开着,于是歉然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碎银,道:“对不住,这些钱你们收着,权当是我兄弟二人包了一晚。”
    银子总是比大道理管用,那小二美滋滋捧着银子交给掌柜,便再没有来打搅。
    张良快步迈上二楼,一进韩非的房间,血腥味便径直撞上来。
    举目望去,厢房尽头的床板上,韩非还在给江四止血,地上散乱着津了血的纱布、衣裳——韩非应该把所有能用到的布料都用上了。
    江四脸色蜡黄,已然有半个死人的凋亡样,等到他大哥的身影晃在眼前,一直盯着屋顶的空洞的眼睛才寻到焦距,吃力挪到男人脸上。
    “哥......”
    男人抽搐了一下,低身上前,“老四,别怕。你有什么话,尽管跟哥说。”
    他那儿子见到这模样,也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叔叔!您怎么了!”
    江四的时辰不多了,方才张良去救这对父子的时候,韩非已然叫了大夫,摆手摇头,只说了句“药石无灵”。
    一家人要说离别的话,韩非自然起身腾地方,让男人和孩子坐下。
    江四气息微弱,“韩公子莫走......”
    韩非遂驻步停下。
    江四眼神呆滞,缓了许久才提起力气,“我杀了太子,你可恨我?”
    韩非垂眼看他,道:“恨,不过更恨王后。”
    江四的声音轻了许多,“我现在这样子,怕是跟你进不了宫了,你可怨我?”
    韩非不带犹疑,道:“怨,不过更怨天命。”
    江四听着他答的话,僵硬的脸竟然扯出一个浅笑,“报应......”喉咙里发出粗糙的喘气声,似十分满足,“我这辈子,生错人家,跟错主子,爱错良人。到头来落这般下场,合该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他蜡黄的脸色蓦然有了一丝红润,气息也逐渐平稳,是走到回光返照那一步了。
    他的声音如秋日枯叶,粗糙沙哑:“我为王后杀了人,断了手,苟且偷生,命同蝼蚁。没料,她还是不能容我......韩公子,你心胸宽阔,贼老天不该如此待你。该死的是王后,该受万人唾骂的,也是王后。她做了这么多亏心的事,定然夜夜不得好梦,刻刻不得安宁。”
    他的眼睛动了动,又道:“十丈原往南,有一座长白岭,山岭脚下有一块红色岩石,那石头后面的人家......住着一个李姓嬷嬷,她是王后的乳娘,这件事,她都知道。”
    韩非把人名地名都记心里,拱手深深行了一个礼,“多谢。”
    “你去的时候,就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她会答应你。”他直勾勾盯着韩非,把剩下一一交代,直到韩非把话重复给他,一字不差,他才安心躺回去,似了却了一桩心事,继续盯着屋顶,眼神空洞。
    “豆子,出去,我有话跟你爹爹说......”
    豆子是他那九岁的侄儿。
    那孩子懂事,见江四命不久矣,也不吵不闹,乖乖跟着张良韩非去了隔壁厢房。
    冗长的回廊寂静无声,空荡凋敝。风声鹤唳,似百鬼夜哭。
    张良抱着豆子坐在桌边,沉默听着隔壁的动静。豆子年纪小,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一直在张良怀里,攥着他的袖子不说话,只啪嗒啪嗒掉眼泪。
    江四的声音轻若鸿毛,嗡嗡的听不清楚,左右两兄弟告别,无非就是你要好好活着,顶多加一句逢年过节莫忘了给我烧纸。
    所有人都等着他落气的那一刻,心口的石头咚咚撞着,沉闷作响,似要将五脏六腑都敲碎。
    两柱香之后,隔壁突然传来男人的哀嚎:
    “老四,你走了我怎么活啊——”
    男人以为江四被救,该是好端端的,眉目含笑的样子。谁知见了面,竟只剩下两句死别的话。想想他也没什么其他的怨念,兄弟俩好生告了别,总好过身首异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江四闭了眼睛,张良也闭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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