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段话说的不算短,殿内却无人感到厌烦——七玺是传国根基,自是不容有失。
    皇帝示意左右接印,验看无误后,少府令与符节令得以退下。
    英宗朝老臣尚有存留,局势已定,自有德高望重者入内,请皇帝往宣室殿登基,受众臣朝拜。
    ——一切俱已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
    比起其余的皇子继位,皇帝登基,对于元城长公主而言,无疑是是最坏的结局。
    而且,随着皇帝位子一日日的稳当起来,这结局会越来越坏,局势也会愈发糜烂。
    元城长公主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的,更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迈动步子的,她只是面色惨白,任由侍女扶着,缓缓走出了内殿。
    心神恍惚之下,在经过内殿门槛时,她狠狠绊了一下,经了这一日的乱事,身边的侍女也是神魂欲碎,手上又没有多少力气,手一软,元城长公主的身子便抽了骨头一般,向地上便软了下去。
    陈庆自外头入内,顺势扶了她一把,他眯着眼,轻轻笑道:“殿下小心脚下。”
    元城长公主记得他的声音,抬眼望过去,便见到他面上的浅笑,不知怎的,竟觉与皇帝面上的笑意有几分相似。
    皇帝也是这般笑着,取了三皇子性命。
    她忽的打了一个冷战,正要收回手,却听陈庆道:“现下您便觉腿软,日后长路漫漫,却不知要如何熬呢。”
    “殿下,”他慢腾腾的一笑,似乎是在关切:“——保重。”
    元城长公主嘴唇一个哆嗦,正要开口,陈庆却将她扶给了一侧的侍女。微笑着道:“殿下见谅,奴才还要去回陛下的令,怕是不能同您多说了。”
    即使是到了此刻,他对元城长公主也是毕恭毕敬,施礼之后,才动身往内殿去。
    元城长公主只觉身心俱疲,半句话也不想说,半句话也不想听。
    她面上血迹还不曾擦拭,早就干巴巴的凝结在了脸上,做一个表情,便会有暗红色的细小残渣落下,半是凄凉,半是怖然。
    出了内殿门口,再回身去看这座被她视为家园的宫殿,元城长公主忽然觉得这里变了,变成了一只吃人的巨兽,随时都能将她咔嚓一声咬成两截,吞到肚子里头去。
    她不想久留,脚下用力,终于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离开皇宫,回到了靖安侯府。
    今日清早,她离开靖安侯府时还是光鲜亮丽的,到了此刻,却沾染了满身的血迹,厉鬼一般狰狞恐怖。
    侍女们叫了热水,伺候着她沐浴,洗净一身的血腥,体贴的没有开口。
    热水给了她些许安全感,却也叫她想起了某些类似触感的不详之物,眼泪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
    真的太累了——也太怕了。
    她无力靠在浴桶壁上昏昏欲睡时,却见自己的陪嫁嬷嬷张氏面色惊惶的入内,眼底的畏惧像是水中的浮萍,如何也遮蔽不住。
    她缓缓的合上眼,面皮抖了一下:“又出什么事了?”
    张氏神情中没了素来的精明,战战兢兢的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元城长公主听了,便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来,覆盖在自己身体上的热水再不会叫她觉得温暖,相反的,只会觉得冷,带着血腥气的冷。
    她似乎猛地反应了过来,伸手狠狠搓揉今日陈庆扶过的手腕,力气之大,似乎要硬生生搓去一层皮肉一般。
    张氏说,今日宫变,并不仅仅是局限于丧仪内殿,更大的变故发生在后宫之中。
    先帝遗留下的诸多后妃,一日之间暴毙了十几位,几位皇子的生母赫然在内,剩下的则多半是剃度出家,遣往昭善寺,下半生常伴青灯古佛去了。
    除去两位公主的生母,便只有七皇子的生母恪太妃尚且留在宫中。
    下意识的,元城长公主想起陈庆去回禀皇帝时候的神情。
    那双搀扶过自己的手的主人,刚刚还终结了十几条鲜活的性命,随即,又看似体贴的扶住了自己。
    甚至于,他平心静气的同自己说了几句话。
    这一刻,元城长公主深深觉得,即使是被十几条毒蛇的信子舔舐,即使自己狼狈的摔倒在地,也比那时候,叫陈庆扶住自己要好得多。
    下意识的,她想起了皇帝注视着先帝灵位时的神情。
    平静的,清冷的,不带任何感情,似乎那代表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与他没有半分关联。
    他的血是凉的,没有任何温度,他的心也是冷的,没有半分热气。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皇帝,大概注定要孤独一生。
    却从没有想过,这样冷心冷情的男人,居然也会会动心。
    居然……想要娶妻。
    甚至于,会专程陪伴着自己的妻返家,生怕她回的晚了些,身子受凉。
    这般的温存小意,在他的身上出现,真真是……比铁树开花还要稀奇。
    第17章 动心
    青漓抬头瞧一眼皇帝,轻声道:“我已经到了,衍郎还是早些回宫去吧,天色渐晚,会冷的。”
    “不过是冷几分罢了,”皇帝毫不在意的道:“有什么好怕的。”
    “是呀是呀,”青漓斜他一眼,道:”陛下英武圣明,天地之大,自是无什么好怕的。”
    “怎么会没有怕的?”
    皇帝搂着他的小姑娘,微微笑道:“朕既怕有日子见不着你,又怕朕于你牵肠挂肚,你却丝毫不念朕。”
    他靠近她耳边,声音温柔:“——越想越怕。”
    这个人,嘴巴上惯来是抹蜜的,叫人听了心跳个不停。
    青漓心头一甜,目光温柔若水,道:“怎么会。”
    “你这话说的含糊,”皇帝问她:“究竟是会想,还是不会想?”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青漓也不矫情,乖乖的点点头,微红着脸道:“自然是想的。”
    皇帝见她如此乖巧可爱的模样,当下便有些迈不动腿,借着一柄伞的遮掩,低头在她唇上亲了又亲,终于依依不舍的放开:“时辰已晚,朕便不入府了。”
    他示意莺歌上前,将手里头的伞递给她,最后伸手摸摸青漓脸颊,道:“朕走了。”
    明明才见了他一日,明明许多事都还不够了解,对于这样一个男人,青漓竟也觉得不舍。
    这念头刚刚在心头升起来,青漓的脸便热了,亏得是天黑,瞧不分明,皇帝也没注意到,否则,少不得挨一通欺负。
    皇帝是骑马出宫,此刻也没有乘车的打算,连雨伞都不曾要,深深看青漓一眼,便飞身上马,带着扬鞭离去了。
    青漓定定的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消失,却久久不曾抬腿入府去。
    经了今日之事,陆女官几人对于这位小皇后的得宠有了计较——还不曾入宫承恩呢,便这般怜惜,等真的到了身边,还不定会如何宠着呢。
    如此一来,几位女官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隐隐的,甚至于有了几分亲近。
    王女官上前一步,柔声道:“娘娘且回去吧,若是在外头待的久了,着了凉,陛下可是要心疼的。”
    她这话一说,青漓原本就有些热的脸颊顿时更烫了几分,轻咳一声,便往府里头去了。
    时辰不早,又下着雨,青漓便直接往自己院子里去了,等进去之后,倒是微微吃了一惊。
    董氏正坐在桌案一侧的绣凳上,晕黄的灯火照在她面上,芙蓉一般的温婉清丽,饶是周遭不甚明亮,却也在眼底照出几分忧色来,见青漓归来,神情才略略一松。
    她上前一步,握着女儿的手,拉她到一侧的凳子上坐下,这才出言道:“不是早就该回来的吗,怎的延迟到了这会儿。”
    金陵勋贵请客行宴,往往都是有固定程序的,男子那边倒是相对宽松,若是喝酒喝的得趣儿,通宵也是有的,而女子那边却相对严谨些,一般来说,午后最多一个时辰便能结束。
    ——更不必说今日下雨,更该早一些回来才是。
    青漓之前也是经常自己一个人出去行宴的,但真的以未来皇后身份出去行宴,却也只是第一次。
    董氏对自己女儿有信心,但是眼见着过了这般久还不曾归家,却也免不了忧心。
    青漓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她陪着皇帝在前厅与几位臣子叙话,花费的时间太多了,随即又跟皇帝说了那般久,中间又有元城长公主之事阻碍,回府的时辰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后延迟。
    可是,她内心有些羞涩的犹豫——就这么把皇帝说出来,是不是显得……她太不矜持了……
    才一日的功夫,就从陌生人变成了……嗯。
    不可说,不可说。
    董氏见女儿无事,心便放下了一半,本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却不想青漓却支支吾吾了起来,半日也没说出什么来。
    她本也不曾细看,又是晚间,屋子里头烛火微摇,却也不甚清晰,此刻定神一看,才察觉出女儿身上的不对劲。
    面颊绯红,目光羞涩,连唇也微微红润了些许,像是含苞的水仙,骤然遭了日光滋润,半遮半掩的涨了起来,含羞带怯的吐了几分娇艳。
    董氏心猛地一跳,嗓子眼儿也紧了紧,一想方才几位女官的态度,心才安了几分,连带着,那目光却也复杂了起来。
    她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妙妙,你——遇见陛下了?”
    青漓本还在犹豫应该如何开口,却不想董氏竟直接问了出来,心底顿时生出几分背着父母谈恋爱被发现的窘迫,隐隐约约的,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欢喜羞涩,并不比董氏此刻的复杂心绪轻松多少。
    她低着头,轻轻的应了一声:“唔。”
    董氏也是经过男女情爱的,自是看得出青漓此刻情状为何,一时间,既欢喜,又担忧,两种心思混杂在一起,反倒不知应该说什么。
    青漓巴不得董氏别多问,羞答答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董氏见女儿面颊上的粉红,再瞧她眼底暗藏的欢喜,便知几分她心思。
    ——她动心了。
    仔细一想,也未必不是好事。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最了解,董氏自然也是如此。
    妙妙的性子不算强硬,也不算是软和,她生性温和,却并不可欺,同多数人都能相处的很好,却也有不容触碰的原则,不说是心性上佳,至少也是有自己聪慧心思的。
    至少,绝不会被荣华迷了眼,傻乎乎的所托非人。
    陛下能在短短的一日间叫她生出这般意,可见于妙妙的确是用过心的。
    有他这份态度摆在这儿,妙妙的容貌性情又皆是极好,便是嫁到宫里头去,想必也不会吃什么亏,她与丈夫也能安几分心。
    想到这里,董氏也就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微微一笑,道:“如何,同陛下见面,可欢喜吗?”
    她压低声音,往青漓的方向靠了靠:“陛下……待你如何?”
    青漓的手指不自觉的开始揉衣角,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他很好。”
    董氏含笑瞧了瞧女儿的绯色面颊,禁不住摇头失笑,也不忍心再为难她。
    郎有心,妾有意,只要不出什么错漏,结局总不会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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