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华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融于黑暗。
    夙玉来到东榆巷七皇子的院落处过了半个时辰了,在宫外那一幕被属下告知后,受傅辰命令他没有打草惊蛇,以最快速度来寻七皇子。傅辰早有预料,在辛夷动身这几日会有所动作,他便派人随身跟从,但对方人多势众,甚至带头人是个暂时动不得的人物,他们不能在此刻动手,反倒陷傅辰于危险之中。
    在夙玉报告后,邵华池维持着坐在椅上的动作,悠然自若。
    空气中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压抑感,夙玉猛地跪了下去,行了叩拜大礼,再次重复,“求殿下派人救傅辰。”
    他感到,殿下在拖延时间。
    甚至……根本不打算出手。
    邵华池好像这才发现他的存在,凝滞的目光微动,居高临下地望下去,深邃不见底。
    由窗棂外飘来的风拂过烛火,火光照在邵华池半边如玉的面容上,面具下的部分好似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情绪,那情绪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变质、发酵,直到在某个恰当的时刻,爆发出来。
    夙玉垂于两侧的手,攥得青白色地骨节凸现,“殿下,我们的人已在东南面的墓地处发现他们的踪影。”
    “人,活着,是他的运气;死了,是他的命。”邵华池押了一口茶,缓声吐出一段话。
    “傅辰对您忠心耿耿,您若失去他,将少一员大将!”至少目前为止,他作为傅辰的亲信他清楚傅辰没有二心,他知道自家主子虽然有多手准备,但却只是主子的手段和保命之法,主子是向着殿下的,不然又何必为殿下做那么多安排,“您就不怕这么做,寒了属下等的心吗?”
    您这么对亲信,以后谁还敢全心全意跟你?
    邵华池来到夙玉跟前,那双曾经做过激烈挣扎的眼中,早已平静,反射不出任何光芒。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嗯?你该庆幸你是他的人,如若不然,你的项上人头也该不在了。”邵华池柔声细语,鞋子踩在夙玉贴在地面的手背上,夙玉痛得满脸扭曲,那双蟒纹鞋辗转碾压,十指连心的痛让夙玉已说不出话来,只听上方邵华池冷漠的声音传来,“我与他之间的事,无人有资格插嘴。”
    夙玉绝望地低下了头,剧痛与紧迫感交织汹涌。
    是啊,殿下再看中傅辰,又凭什么亲自去救人,傅辰说到底也只是下人。
    只是殿下,您那么聪明,难道不明白,若他知道您故意拖延时间,坐视他人将他杀害,若他得以活命,他为何要选一个将他置于死地人。以他目前可行的选择,皇子那么多,不是非您不可,可还会全心效忠您?他可不是您的虎贲,没有必须要忠于谁的必要。
    是您主动招惹的他,如今却置之不理。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效忠。
    您就是亲自将他推到对立面了!
    您不能这么逼他!
    诡子回来了,来到邵华池身边。
    听完对方来报,邵华池微冷,半晌,才动了动好似被粘在地面的靴底,面无表情道:“夙玉留下,其他人随我走。”
    第80章
    邵华池一身夜行衣面无表情地赶路, 无人知道他如今是何心思,也无人敢问。
    诡子看了一眼, 与其他同僚一同跟随殿下身后保持差不多的距离, 他们的脚步踩在林中落叶上,沙沙作响,融入夜晚风声。
    自从得到大约方位后, 他们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中途没有丝毫歇息。
    但殿下给人无形中的压迫感却越发加剧…
    喜怒不形于色, 傅爷,您对殿下要求的这一点, 现在恐怕是做到了。
    殿下变得,更深沉了。
    ……
    黑黢黢的空间,狭窄又无边, 睁眼与闭眼已经没有区别。
    所以傅辰是闭着眼的,药效作用在体内, 他正在保持清醒。
    刷拉哗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活埋进行时。
    在被放入棺材前, 也不知之前李祥英是怎么向辛夷形容自己的, 对方不但把他手脚皆锁住,甚至下了药让他神志不清, 傅辰不由苦笑, 他又没三头六臂,都这样了怎么可能出得来,哪里还需要多重防护。
    他的手脚正摸索着棺身与棺盖的边缘, 试图找到通风口,即使希望渺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与其等待死亡还不如找找看,至少不那么煎熬。
    为了不引起上方人的注意,他还需要一直装死人,动作的幅度并不大。
    傅辰忽然想起一个原理,人的呼吸依赖胸腔和腹部的扩张收缩,所以当把人埋在泥土中,只露出头,一样会窒息而死,因为泥土压到了胸腔以及腹部,使人动弹不得,导致它们无法正常运作,人就会在那样看似可以呼吸的环境下窒息,就与他现在的情况有些异曲同工,当棺材外的泥土一点点上升,就会覆盖棺材细小的通风口,那时候他虽然四肢俱全,却因待在里面没有新鲜供养而渐渐窒息。
    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不过正因为死过一次,所以格外珍惜活着的日子。
    咚唰咚,声音并未停息,上方的人不停作业,由声音的细微差别傅辰大约能分辨出泥土填到的高度。
    马上,就要到棺盖之处,傅辰还是本能地睁开了眼。
    还未找到通风口,在这种环境中,滋生的负面情绪,让他情绪有些微变化,绝望徘徊在眼底。
    一道与众不同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中,傅辰竖起耳听。
    咕噜,咕噜……
    间或出现的音色,很熟悉的频率,似乎在哪里听过,在哪里呢?
    眩晕越来越严重,渐渐窒息与药力的作用令他的神智无法完全集中,甚至无法好好分辨那众多声音之中的差别,傅辰死死捏着自己的大腿,那里还有犀雀啄伤的疤。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他担心如若自己彻底昏过去,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正看着泥土慢慢掩埋的辛夷,见到一伙人马拥着一辆马车走了过来,微微眯眼,闪动着危险的锋芒。
    他这里护卫把守,怎么看都是闲人勿入的架势,居然还好死不死撞上来,可就别怪咱家不给颜面的,“哪来的,这里我们正在下葬亲属,闲杂人等还是离开吧,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辛夷,许久未见,风采依旧不改往昔。”马车中,传来男人不清不淡的声音。
    这世上能直接喊他名字的可没几个,辛夷怒火飙升,他再怎么说那都是臻国的半个皇帝,岂容闲杂人等瞧不上。
    辛夷上前,马车中的人探出了身子,被护卫抱到四轮车上。
    他在看到对方的容貌后,不由得倒退了两步才稳住。
    李變天!?
    大戟的皇帝,他怎会在这里。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对方会直呼他的名字了。
    这个男人,有资格。
    也就在这档口,辛夷发现对方的人马哗啦啦地将自己的人围成了圈。
    显然,来者不善!
    这是李變天等人以东南面为方向,寻到的第三处可疑的地方,因为这里正在进行丧事,符合“假象还生,虚魂淡阴”。
    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士兵包围,原本坐在地上看上去仙风道骨的几位术士得慌乱地逃窜,边逃边喊。
    “别杀我!”
    “不!”
    “大人,救命!”
    一个要往辛夷的方向扑,但还没跨出一步,就再也动弹不得。
    咔!
    那个正在喊叫的人,声音戛然而止。
    最后那头颅咔哒一下从那术士的脖子上掉下来,睁着死不瞑目的眼在地上翻滚,辛夷要出口的话还没到喉咙口就被截断。那个士兵砍杀了其中一人后就收回了刀,那刀上还下落着血珠子,向李變天的方向鞠躬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群乌合之众,轻蔑而冰冷,令人胆寒。
    这世上有几个真正有本事的术士?
    满打满算,也不出十个指头,如扉卿这般的,可是万中无一的。
    那些术士被这士兵看一眼,吓得哆嗦在一块,抱着缩成一团坐在地上。
    而远处,原本还在为女儿哭丧的一家人,也被这群士兵给全部拎了回来,吵闹的嘴里都被塞上了布条,捆住了身子,像一只只灰扑扑的老鼠被塞在了一起。
    李變天一出现,这里就像大风过境,瞬间归为寂静,落针可闻。
    原本正在埋土的士兵也停了下来,哆嗦着跪在地上。
    棺材里头的傅辰听到撒土声消失,稍稍松了一口气,能喘一口气了。与此同时,也有件苦中作乐的事。这个棺材很大,他花了那么多时间才找到了一处可能的缝隙,也算是渺小的生机,但只要继续填土,这个生机也会成为死穴。
    他缓缓挪动着身体,尽可能不让链条出现任何声音。
    凑近那个窄小的通风口,小口小口的呼吸。
    混沌的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咕噜声出自何方,忽然划过了一个人。
    河边,草地,马车与四轮车……
    上方,辛夷气笑了,他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人物,年纪轻轻能一手遮天,性子乖张的紧。
    但现在他正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暴怒,他知道,他要是真想冲出去,对方真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
    李變天这是在给他下马威。
    虽然杀得不过是几个术士,也不是他的人。
    但砍掉头可不仅仅是吓剩下的术士和运气不好被卷入的栾京百姓,还是在演给他看!
    好你个李變天,就是到了晋国,你还如此嚣张,真当晋国没人了吗?
    当然不是没人,国师扉卿拖着病体为即将归来的伤军做祈祷仪式,引得京城百信纷纷前来一同祷告,百姓们心中对扉卿的做法无不感激称颂,甚至有流言说这般为国为民的国师可是晋国人民的大幸,这次能大胜归来,甚至都与国师的祈祷有关。
    这流言也不知从何而出的,但却让不少人深信不疑。
    也正是祈祷仪式的关系,让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那一块了,无人会特意来京城荒郊的墓地,这里是墓地又不是军事要地,谁会派兵来这里,巡逻兵倒是会,但也许还没出口说话,明日这附近就会多一具尸体。
    当然,从领了傅辰后就一直在墓地的辛夷自然不清楚这事。
    李變天坐上四轮车,身后护卫推着过来,轮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
    护卫奇怪的紧,目光死死锁住那口棺材。
    棺材已经被埋了大半,上头全是泥土,看得出来是真正在下葬的。
    推四轮车的护卫让辛夷觉得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却总是想不起来。
    沈彬与沈骁五官有六成相像,但两人气质大相径庭,一时间看不出来倒也正常。被辛夷注意到还是他满身的杀气和那通红的眼球。
    “李兄,不知什么大事还惊扰到了你?”虽然他是俯视李變天的,却丝毫没拿什么架子。李變天抬手灭了那几个小国,那手段到如今他还记忆犹新。
    那是李變天刚伤了腿的时候发生的。戟国倒没什么造反换皇帝的风声,到底这个男人已经在皇位多年,皇权牢固,就算是戟国历史上唯一的残疾皇帝,但国内也是一面倒地支持李變天,这个国家的凝聚力被这个男人紧紧攥在手中。
    但他国并不知,看着戟国越来越强盛哪里受得了。大家以前都是穷兄弟,你穷我也穷,你戟国凭什么越过越好,不弄死你弄死谁?李變天还好好的时候他们摄于对方雷厉风行的手段不敢出手,但都成了残疾,外强中干,不足为惧。不就正好是她们一举攻下的良机吗?于是刺杀出现了,边境战火出现了,挑衅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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