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傅辰。”她还是妥协了,显然他们没熟到可以叫小名的程度,“我知道你不但没病,还很健康,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你还非常的聪明。而你也根本不是凶手,为什么一定要让人误会你?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放弃了你,你也不应该放弃自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傅辰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掀开过。
    那之后的日子里,傅辰都没有主动搭话,直到传来他的妹妹自杀的消息。
    那是邵华池第一次在傅辰平静颓败的面容上,看到类似于憎恨和自责的表情,紧紧抓着邵颐然,“救回来了吗?”
    他憎恨的,也许,是他自己。
    邵颐然还在通话,另一头是医院。她被傅辰抓得很痛,却没有喊出声,示意傅辰先冷静下来。
    直到,她挂上了电话,定定地望着傅辰,“就在刚才,她的心跳,停止了。”
    傅辰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如同一颗图钉一样被死死钉在地上,他缓缓地跪了下来,透着一种日暮的萧条感,好像随时会消失,惨白得像厉鬼,就是邵华池都觉得自己脸色要比他好很多。
    傅辰的声音很轻很轻,陷入了回忆,嘴角还带着怀念的笑,“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那么小,只到我肩膀。”
    他原本没有妹妹,后来知道那是一种柔软娇弱的生物,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妹妹的命。
    那时候他被第四个收养他的家庭赶了出来,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生意失败了,认为那是他带来的霉运。之前的是什么,好像是路上摔了一跤,而他刚好经过……再再之前呢……太远了,他不记得了。
    每次被赶出来,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习惯了。
    又一次回了孤儿院。他已经是大龄孩童了,其实他不想再被收养了,并把这个想法和院长说了,哪怕就是他自己都认为那些收养他的家庭发生的意外和霉运真的是他带来的。院长也同意了,实在是傅辰进进出出太频繁了,而且高中毕业后傅辰就成年了,能自力更生了。
    但,又有一户人家看中了他。那户人家异常坚持,那对夫妇也非常和蔼可亲,对他相当温和。直说是自家女儿看到他后就觉得是他们家的人,对方拜托了许多次,傅辰始终没有答应。
    无论是意外还是巧合,他都不想再被赶出来,也再也不想看到曾经美好的脸孔变成了憎恨厌恶。
    那个家庭的小姑娘却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说,“他们都说在哥哥身边会倒霉,我才不相信呢,哥哥的眼睛那么漂亮,又温柔又安静,像是星空一样璀璨,你怎么可能会去害人,你就留在我身边吧,让我来保护你!”
    “不后悔吗?”傅辰看着这个只到他肩膀高的小丫头片子,眼神一暖。
    “绝不后悔,一辈子!来,我们打钩钩,以后你就是我的哥哥!我有哥哥啦!”小姑娘甜甜地笑了起来,伸出了小拇指,大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心忽的软了。
    ……
    承诺的当下,多是真心的。
    只是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迁,它总会失去原本的面貌。
    …………
    死了,他的妹妹死了……
    看到傅辰怔怔的,邵颐然认识傅辰也算有一段时间,真没见过这个神鬼莫测的少年这么茫然的模样。
    “她,一定有写过什么。”傅辰还勉强保留着一丝理智。
    “她自杀前,确实写了遗书。”本来不打算说的邵颐然,知道眼前的少年,根本瞒不住。
    “写了什么。”傅辰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现在的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写着:我好后悔。”其实邵颐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她总觉得傅辰会明白那小姑娘的意思,这也是她一开始打算告诉他的原因。
    傅辰抖得犹如冬日枝桠上的叶子,被狂风吹跑。他踉跄倒地,声音犹如滴着血,“……她还那么小,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如果没有认识我……该死的是我,是我啊。”
    傅辰很小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就算再难过都不懂怎么苦了。他被虐待了整整五年,只要哭就会加重身上的伤势,导致他已经不懂什么叫哭,眼里分泌不出哪怕一滴泪。
    “啊————!”像是受伤的幼兽,紧紧抱着自己,哪怕这样依旧痛苦不堪。傅辰胸膛急促呼吸,视网膜因为充血而渐渐模糊,他缓缓走到板床上方的吊瓶前面,那是强行延续他生命的营养剂,葡萄糖还是什么,不……那不重要。
    从架子上扯下了吊瓶,一声脆裂的声音,那吊瓶被砸了。
    看着自己的小拇指,那只曾经与妹妹预定过的小拇指,傅辰推开了要阻止她的邵颐然,拿起已经炸裂的半只瓶子,将手放在桌面上,朝着自己的小拇指砸去。
    他对着黑乎乎的房间上空,像是在看着什么,哽咽的声音卡在喉咙间,笑了起来,那么温柔又宠爱,“我答应你,那个承诺,作废。”
    邵颐然惊悚地遁着傅辰望着的方向看去,就好像那里真的有一个小姑娘的灵魂。
    邵华池也随着傅辰的目光,那里,似乎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白团,人类应该看不到,但他是灵魂,能看到在傅辰说完后,那白团从空中消散。
    邵华池知道自己没有心,但他很痛,而这种痛甚至不及傅辰的万分之一。
    在傅辰平淡无所谓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为什么,傅辰总喜欢把所有错都怪到自己身上,他做错了什么,傅辰唯一的错就是信任了这么多人,再被他们一把把刀子捅到自己身体里。
    邵华池发现,鬼魂也是有感情的,他心疼着眼前的人,疼得可以让他付出一切。
    可现在的他只是鬼魂,什么都做不了。
    邵颐然看着这个模样的傅辰,她觉得现在傅辰的精神状态非常差,似乎只有死亡才能解脱了。
    就算她的心理学修了满分,但在面对一个真正情绪崩溃,还相当冷静,甚至同样对心理学有所涉猎的人,一样无从下手。
    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抵消一个人的难过,没有人能够替当事人承受。
    她的目光一顿,特别是那只血肉模糊的小拇指,已经彻底废了,骨头断了,那一截小指挂在手上,傅辰好像已经没了知觉,一点都没有痛的样子,也许是心太痛,早已超出肉体的感觉。
    她看过傅辰的资料,这个人的钢琴曾得过大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艺术天分非常高,但是现在,他再也不能弹琴了。
    她喊了医护人员,很快就有人把傅辰摁在床上,进行包扎。
    打了镇定剂后,傅辰渐渐昏睡过去。
    几天后,邵颐然再次看到傅辰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了,甚至还带着笑意。
    邵华池的灵魂飘过去,他无时无刻不看着傅辰,那双看着邵颐然的眼神,是一片死寂。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随着在邵颐然身边越来越强,而与之相反的是邵颐然开始虚弱,只是这个女人的身体相当好,这样的变化并不是很明显,甚至她本人也没有察觉,只以为是太累了。
    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魂魄,用她的阳气来滋养了自己的灵魂。
    邵华池有些愧疚,但他也没任何办法。
    凝实一些的灵魂,可以飘出的距离更远,他接近了傅辰,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抱住了他。
    别笑了,你的笑太让人心碎。
    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
    傅辰原本要说话,身体微微一顿,皮肤上泛起一阵阴冷,就好像被一具冰冷的尸体裹住一样,脸色微微一变,“嗯?”
    邵华池见傅辰的目光忽然犀利了起来,他猛地松开了手。
    傅辰太敏锐了,这是他第一次以灵魂状态那么贴近傅辰,差点被感知。
    这人直觉,真不是一般的准。
    “我知道怎么抓到凶手,按照我说的,你能提供给警方吗?”傅辰感到那股阴冷离开后,才说道。
    “你……在说什么。”邵颐然愕然。傅辰在崩溃后,冷静得太快了,快得近乎诡异,她意识到这样的状态非常糟糕,可能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我说我有办法引出真正的凶手,杀害那对夫妇的肇事者。”是夫妇,再也不是爸爸妈妈,他没有父母。
    的确就如傅辰说的,他在疗养的“牢房”中出谋划策,渐渐地,警方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将真正的肇事者扣押。
    那是个被养父母裁员的员工,谋划了许久要杀害这对夫妇,此人了解了夫妇的作息,观察了数月。甚至发现他们要开车撞死自己的养子后,就想到了办法,利用他们对傅辰的憎恨,反过来撞死他们,还能假货给傅辰。
    最后罪犯供认不讳,而傅辰也应该被释放了,从他协助警方破案,并且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来看,医院认为他并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可以出院了。
    但傅辰并没有出去,他没有家,无处可归。
    ……
    他把自己静静得关在那间囚牢般的屋子里,一动不动,比之前情况更为严重。邵颐然与警方联系,说了这个情况,很快警方就派人监控着傅辰,以防意外。
    傅辰没有任何过激的动作,他甚至是非常平静的。
    疗养院用了药物逼迫他睡觉,但即便如此都无法让他入睡,他睁着眼,像是死人一样盯着进来的人。
    不少疗养院的医护人员,都被他给吓得跑了。
    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没人来吵他了。
    唯独邵颐然,还天天报道,她没有放弃他,但他放弃了自己。
    发现傅辰并没有轻生,只是不愿意吃东西后,警方才撤了人,也许是恻隐之心,邵颐然经常会留下来,她始终觉得傅辰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没事人。
    傅辰闭上了眼,安安静静躺在那张床上,呼吸平稳。
    邵颐然看了会,有些入迷。
    这个少年的脸,的确好看得引人犯罪。
    她不知道自己对傅辰的些许念想,是有原因的,她身边的邵华池天天在她入睡后,在她耳边念叨着“去看傅辰”“去看傅辰”“去看傅辰”。
    不厌其烦的重复着,有人说一件事做二十六遍就能成为习惯,那么一句话说了两百六十遍,两千六百遍,两万六千遍呢,这样的执念也许就能发生奇迹。
    即便邵颐然听不到声音,但每到夜晚她都格外的冷,莫名地就很担心傅辰,依旧每日过来看望。
    这天晚上,警方的人走了,她留了下来。
    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自从上次傅辰打碎了盐水瓶,这间房间里所有锋利的武器都被收走了。
    午夜,傅辰睁开了眼,无感情的看着睡着的女人。
    站了起来,走向她。
    确定女人已经累到熟睡后,抽出女人盘在头发上的簪子。
    很漂亮的簪子,那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盘起来很漂亮后,她就开始戴簪子了,这对她来说也是对患者需求的响应。
    傅辰端详了一会,无声地对着她道:“谢谢。”
    然后,猛地将簪子刺入胸口。
    还有抱歉,死在这里……脏了这块地。
    至少死的时候,我希望有个人,能陪在我身边,让我没有白来这世上。
    傅辰无声地笑了,又缓缓倒在女人的脚下,至始至终他都控制着声音,不警醒女人。
    邵华池本来很高兴邵颐然能留下来,总算每晚上的念叨起了作用。他还像之前一样,又是痴迷又是心疼地看着傅辰。
    哪怕那么瘦了,傅辰在自己眼里都是最完美的。
    直到看到傅辰去拿女人头发上的发簪,不祥的预感笼罩着邵华池。
    他想阻止傅辰,但他的手碰不到人。
    邵华池像个疯子一样,围绕着傅辰转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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