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直到下场应试时才发觉,竟然是真的考题。攀关系可以,但是考场舞弊就是欺君大罪了。
    “血口喷人!老夫只是关照同乡,这几人并没有拜在我的门下!老夫为官近二十载,年年都有南方的举子登门拜访,怎么会独独为这几人泄露试题!”
    太宰丞赵展鹏惊怒不已,当朝怒斥清流一派的言官,言之凿凿表明这是诬陷,以头抢地的要求陛下明察,给自己以正清名。
    南派官员都纷纷站出来帮助赵展鹏,为他辩解,脱罪。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与南方学子走得很近,这是真的,毕竟作为一个庞大的党派,需要尽可能的吸收新鲜血液,但是南方本身注重教化,学子们素质普遍偏高,根本不用漏题,每年恩科中榜的,也都是南方举子的天下。
    谢老爷等人筹划多时,当然是想要将局面闹得越大越好了。态度摆出来,追究下去,至于证据是不是真的,已经无关紧要了。
    南方和北方的举子之间,暗中一直也是相互之间很不对付,各自以地域为界,相互抱团。
    北方举子每年考中的偏少,加上南方举子与南派官员来往密切,许多人都会眼红这是不可避免的,特别是放榜后,私下里言语中伤,传播谣言什么的,年年都不缺。
    而南方举子一般都对北方举子十分不屑,在他们看来,北方举子都是土包子,学问不怎么样,但是红眼病却很多,自己没本事考上,就酸言酸语的议论别人抱大腿,有后台。
    实名揭发的落第举子,都已经进了廷尉大衙,在各方密切关注下,几人都不曾反口,坚称自己所言属实。
    有了这几个人做先锋,北方举子们在有心人的鼓动中,纷纷联合起来上书朝廷,要求严惩作弊者,所有南派举子都有嫌疑,取消本次恩科的不公正成绩。
    外面闹得纷纷扬扬,南派和北派的举子互相仇视,口诛笔伐接连不断,并且在廷尉开始搜查取证时,竟然真的在谭庆学的住处搜到了科举的考题,以及其他举子和南派官员往来的书信。
    这下子铁证如山,坐实了南派漏题之说,一时之间牵连广泛,枢密院内大半的南方官员全部被撸,清流一派更是借着舞弊案抓住了机会,大肆排除异己,朝堂上南派一方损失严重,精锐官员去了十之三四。
    因为此次恩科中榜的南方举子占了泰半,被抓出来舞弊的十几个人,其他的人也不能说没有嫌疑,索性此次成绩全部作废处理。
    而参与舞弊的举子三代永不录用,取消考试资格,本人更是被判流途千里,十年方能回来。
    本来前程无限的状元郎谭庆学,长得好看,学问也好,读书人都以能在文会与之结交为荣,如今也变成了作弊上位的过街老鼠。
    原先他在文会上作的诗词和文章都被收录传抄,更有结集出版,风靡京都,购买者供不应求。
    现在买书的人都引以为耻,纷纷聚众一起焚毁,书店也默默的把没卖完的手抄版销毁。
    清凉山上,清流一派的官员人人内心火热,而南派大势已去,只能在朝堂上龟缩求生。
    “现在你爹要乐疯了吧!”
    在山上的别庄里,陈芸摇着镶金玉宝石的折扇,叹息般的对谢奕道。
    而谢奕的心情并不是很愉快,他手里捧着的一本《文达通治》皱眉。
    《文达通治》就是谭庆学的文集,收录了他近三年的诗词文章,原先在文会上,谢奕也是和谭庆学有过交集,关系虽然并不怎么熟稔,但是谢奕一直觉得谭庆学是有真材实料的。
    谭庆学这个人年少才高,这是毋庸置疑的,虽然谢奕也不乐见他被众多南方举子推崇备至,在文辉上被抬得太高,但是就是谢奕也要承认的,他确实是有状元之才,说他是靠着舞弊当上状元,谢奕并不相信。
    “这书你怎么还没有焚毁,做人要紧跟潮流啊。”
    陈芸见谢奕一直没有理会自己,反而坐在桌子前抱住书发呆,走过去一把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看了看封面,就笑了。
    说起来,这谭状元也是倒霉的不轻,属于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怪就怪他平时爱在文会出风头,盛名之下,就被忍拉出来当椽子了。
    “我总觉得不该如此……”
    谢奕揉着额头,轻轻的说了一句。
    就曾经的那几次接触来看,谭庆学身上的清高自傲比一般文人更强,正是文心雕龙,如玉君子。
    据说他从小有过目不忘之能,年方十三就在乡试中夺魁,这样注定了日后会无限耀眼的人物,便是给他题目,也根本不屑去舞弊吧。
    “呵……命不好嘛,生在南方。若是生在北方,这次舞弊案就是他飞黄腾达的天梯了。”
    陈芸轻嘲的一笑,谭庆学说到底也就是个党争之下的炮灰而已,再有才也没有用。阎王教你三更死,绝对不会到五更啊。
    京都里可能很多人心里都会如谢奕那样,为谭庆学觉得可惜,也愿意相信他并不是能做出这样事的人,但是有什么用呢,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并不会因为你无辜而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党争是最残忍的博弈游戏,舞弊案相对来说结案结的很迅速,那些摆在台面上的证据,是真是假都根本就不重要了,只有利益和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朝上的“势”掌握在谁的手里,谁就能代表正义公理,输了这场博弈的炮灰,只能被践踏和遗忘。
    听着陈芸的话,谢奕的脑袋更疼了,他又不傻,她话里的暗示谢奕听的明白,而且也能够想到,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谭庆学只是无辜的整治牺牲品,那些炮制的所谓书信和泄露的题本,完全可能作假,而既得利益者,就是他亲爹一脉的人。
    过了没几日,谭庆学等人从收押的牢狱里出来,发配流放,谢奕特地站在街口远远的目送他们。
    这些人曾经都是志得意满的年少英才,从南方的家乡远道而来,带着功成名就的期许和冠盖京华的未来,如今一朝天翻地覆,跌入泥潭,再也不复往日荣光。
    看着那些人垂着头,面色憔悴青灰,谢奕就觉得内心酸苦难言。
    “把这些银子偷偷给他们送去吧。”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帮他们打点一下狱卒,毕竟长途流放肯定会吃苦头的,有点余钱能够过得更轻松一点。
    交给下人的小包袱,里面除了装了些碎银子,几件衣服,还有一本《文达通治》。
    谢奕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要带过来给谭庆学,但是他总觉得,能够写出“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的人,就算在泥潭里,也总能有大成就。
    等到流放期满,就算不能科举,也可以继续不忘初心,潜心治学,以诗词华章传世。
    谭庆学等人穿着囚服,披头散发,一路带着手铐脚铐,叮叮当当的缓缓走着,街上围观者蜂拥而至,百姓们指指点点的互相传扬他们的罪状。
    谢奕送过去的包袱交到了狱卒手里,他们把银子和衣物留下,最后将那本《文达通治》随手一扬,撕成两半后,扔到了谭庆学怀里。
    “喂,给你的!作弊才考中的状元郎,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字啊?”
    几个狱卒调笑着把书扔给了谭庆学,而谭庆学虽然蓬头垢面,深陷牢狱,此时依然挺直着腰背,原本英挺出色的眉目纵然黯淡,还是有着一丝星火的,但是看到这本自己的文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湿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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