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概因上山时虽费力,却能紧贴崖璧攀援向上,眼睛盯着峰顶,心里脚底都会踏实。下山时身体向外难免前倾,眼睛盯着底下的断崖,心中极易恐惧。这时候不止考验功夫,还考验胆量,若稍稍露怯,脚下不慎打滑,便可能跌落悬崖,闹出大动静。
    阿殷从前也曾在京城登山游玩,却不曾走过这般险峻的山峰。
    任她有多大的胆子,头一回走这般险峰,难免露怯。
    山风呼呼刮过,她抬头看着定王,那位正俯身打量下面的情势——云层渐渐的散了,又有月光漏出来照在山崖,崖璧虽陡峭,却是层层相叠而上。上山时腾挪跳跃,每回不过丈余的高度,所以在险峻之处,只能小心翼翼踩着极逼仄的地方前行。往下时自然不能再往逼仄出落脚了,好在这回不限丈余的高度,但凡控制好了力道,跳个两三丈也不成问题。
    他心中有了数,转头见阿殷微露怯意,便道:“我开路,你跟在后面。”
    “不能换条路吗?”
    “别处防守严,绕道太远费时间。”他安慰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只管跟着我走,别往下看,只看两三丈内的路。脚下控制好力道,不能打滑,更不能踩塌山石。”
    阿殷原是侍卫身份,如今却要被定王照顾,微微赧然,“是卑职……”
    “已经很好了,其他姑娘都没胆量上来。”定王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指着下方,“到时候剿匪,要选功夫出类拔萃的从这边潜上来,你走了这一趟,必要将地形牢记在心,回头好叫人画舆图。”
    这便是探路的意义所在了,阿殷上山时就已将道路熟记于心,当即抱拳,“殿下放心!”
    两人不再耽搁,定王在外行军,也曾走过这般险峰崎道,选定落脚处后先跃过去叫阿殷记好,而后再选下一处。等他将那落脚处腾出来,阿殷便跟随过去,因记着定王的嘱咐,她也不敢看下方,目光只紧紧跟在他的身上——
    仿佛这百丈悬崖之间,他是她唯一能够指望的救命稻草。
    每一回的腾挪都慎之又慎,定王专心探路,除了提醒阿殷何处结实何处松垮之外,便没有旁的语言。这样沉默笃定的态度却叫阿殷心安,最初的惴惴不安渐渐淡去,她稳稳当当的跳了两回,目光牢牢锁住那道挺拔坚实的背影。修长的腿、劲瘦的腰、宽阔的肩,皇家养出的威仪姿态本就令人敬仰,月下看来,愈见高大挺拔,英姿威武。
    阿殷心中愈来愈沉稳,将定王的背影深深烙在心里。
    最初她投奔定王,是为了他将来能登上帝位,掺了不少私心和利弊权衡。
    而今她紧跟着定王走下悬崖,看他专心探路,以身试险,那认真笃定的模样竟比身着铁甲挥兵克敌的英姿更叫人着迷钦佩。明明她才是侍卫,是身份更轻、更应该以身试险的那个,此时却是他当先探路,将她护在身后。
    山风刮过,眼角的潮热很快便被化作冰凉。
    阿殷觉得,哪怕将来定王不会当皇帝,她也想追随着他,一路披荆斩棘,相随同行。
    能为这样的王爷效力,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
    两人到了山脚的时候,天色已是微明。
    天边月残星稀,山野之间晨风微凉,却叫人精神振作。这一趟下山不止费力,更耗费心神,此时阿殷身上竟自出了层细汗。极度紧张的神经在此时终于放松,晨风吹过来,衣衫立时冰凉的贴在脊背,凉飕飕的渗入骨髓。哪怕阿殷常年习武的人,此时也有些承受不住。
    阿殷脑子有些昏沉,就连呼吸都不顺起来,她伸指揉着双鬓,“殿下,现在去哪?”
    “取马,去虎关。”定王看她无恙,避开巡逻的山匪,便大步朝昨晚借宿的农家而去。
    阿殷快步跟上,用力驱走脑海中的昏沉,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能不熟悉嘛!前世陶靖为他物色夫家,寻的是西洲一位跟他交好的都尉之子,儿子叫夏铮,父亲名叫夏青,正是这虎关折冲府的都尉。
    她听陶靖详细说过夏青父子,因为是父亲极力夸赞的人,心中自然久存好感,此时便颇期待。
    到农户里取了马和简单的包袱,里头冷火冷灶,也没什么热水。阿殷觉得自己大概是受风寒了,手头又没有姜汤热水,便找了件衣裳裹在身上,随定王翻身上马。
    两骑健马疾驰而去,一个时辰之后,抵达虎关折冲府。
    这会儿已近巳时,府中兵士正在校场上操练,守门的军士入内通传,不过片刻,便见身着都尉官服的中年汉子带了两名副将迎出来,持礼参见定王。这人自然就是夏青了,方正的阔脸上蓄了胡子,皮肤黝黑,他本就生得虎背熊腰,被那甲胄所衬,更显威武。
    阿殷自幼习武健身,寻常不怎么受寒,一旦病了便如山倒,来势汹汹。
    她这会儿脑海中混沌,只粗粗打量过夏青,跟在定王身后持礼拜见。
    少女下马时身形明显晃了下,定王眼角余光瞥见,这才发现她的脸色不太对劲。平常神采飞扬的脸上带着点苍白,阳光映照下,两颊却微微发红,她的眼神也不似平常清澈明朗,睁不开似的微微耷拉眼皮。
    心下微惊,定王当即转身道:“怎么了?”
    “像是染了风寒。”阿殷并未隐瞒,声音都低落了。
    “夏都尉——”定王当着旁人也不便试她额头温度,只朝夏青道:“这是此次随我出来的侍卫,昨晚从铜瓦山下来受了寒,先安排她歇下。”
    夏青原本还疑惑定王怎么带了个美貌少女前来,却原来是他的护卫!
    这自然是不能怠慢的,夏青是个粗人,也不作他想,当即叫来军士,“请这侍卫歇息,安排军医过去瞧了熬药,不得耽误。用药前先备些饭菜送过去,想必她也饿了,叫两个军士在身边照顾。”
    “她是个姑娘,“定王赶紧打断,“营中有女人能照顾吗?”
    夏青心里惦记着铜瓦山的事情,方才也只是依例安排,并未考虑阿殷的女儿身份,听得定王提醒,当即讪讪的,“是末将粗心安排不周,殿下恕罪。营外不远就有农户,末将也常烦劳她们,末将这就叫她们过来帮忙。只是女郎中不好找,营中只有军医,恐怕还要到十里外去请。”
    “只是寻常风寒,召军医便可,用药别太猛。再备上热水,饭菜清单些,加碗姜汤。”定王最知军营风气,一群糙汉子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病了,便喝药跟吃饭似的,恨不得一顿便治好了病。阿殷毕竟是京城里娇养的姑娘,寻常活蹦乱跳、不输须眉,病了却还是个弱质少女,哪受得住虎狼之药?
    夏青应诺,立时叫人去安排,心里却是纳罕极了。
    久闻定王殿下英勇善战冷面铁血还不近女色,身边别说侍妾了,连正妃侧妃的位子都还空着。夏青有限的几回接触,也知此人冷肃威仪,行事说话皆是简练,谁知如今却这般细心,连饭菜热水都要叮嘱?
    这少女当真是他的侍卫?
    夏青不敢揣度这些,只是格外叮嘱了帐外军士,务必照顾好这女侍卫。
    *
    这头阿殷被人昏昏沉沉的带入营房,因这是给往来朝廷官员准备的,便是仿照驿站布置,里头桌椅床榻、屏风杯盘俱全,比其他士兵的住处要精致许多。她进屋后便在桌边坐下,勉强打起精神问那军士,“有热水吗?”
    “已经去取了,姜汤也正在熬,小将军先歇会儿么?”
    常接待往来官员的军士倒会哄人,阿殷头一回被人称呼小将军,倒是十分新奇。不过她也只是个寻常侍卫,哪怕来日能到定王府中去,以目下的资历,至多也只能是个八品小官,自然不敢拿大,便道:“多谢了,烦劳将热水放在桶中,饭菜我待会再用。”
    这便是要沐浴的意思了,那军士脸上微红,当即道:“遵命。”
    不多时热水送来,从外头叫的两位年轻农妇也到了。那两位常会做些这等小事换点银钱使,自是十分殷勤,“我们伺候小将军沐浴么?”
    “不必,我自己来。”阿殷想了想,又将那套侍卫衣裳翻出来放到屏风后的浴桶边,道:“待会烦劳将换下来的衣衫洗洗,晾在屋里便可。饭菜先放着,姜汤若是到了,先拿给我喝,多谢。”
    “小将军客气,小将军客气。”农妇依言退到屏风外,另找军士要热水木盆洗衣裳。
    阿殷连着奔波数日,这回终于能沐浴了,瞧着那热气直冒的浴桶时,就连脑海中的昏沉都似乎轻了不少。褪尽衣衫,散开头发,修长的腿伸入桶中,温热的水蔓延上来,立时驱走了昨夜劳苦后的疲累。
    她惬意的叹息一声,将整个人埋入浴桶。
    浑身像是要散架了,这一趟铜瓦山走得甚是艰难,阿殷瞧着双腿,虽然累得发酸,好在没没肿起来,只是小腿和膝盖不知是磕在了那里,小小的两块淤青,过两天自然就能痊愈。她放心了,哗啦一声钻出水面,吸着蒸腾的热气,因受寒后头脑略微昏沉,倒有种飘然欲仙之感。
    她勾唇笑了笑,乌黑的头发被水浸透,湿哒哒的垂在腻白圆润的肩头。
    闭上眼睛,认认真真的将昨晚上山的路回想了一遍,对照下山时的路比了比,确信没有记错的,她才敢放松心神,就那么泡在浴桶里,享受温暖的浸润。恍恍惚惚之间农妇送了姜汤过来,阿殷喝完了,因为正泡在浴桶中,倒是出了身汗,身体为之松快。
    出浴后擦净了水珠,外头饭菜已然备好,清清淡淡的倒合阿殷如今口味。
    饭后睡了会儿,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阿殷睁开眼,床边有人正在看他。
    这会儿大概是晌午了,屋里头十分敞亮,阳光自窗户漏进来,能看到空中浮动的微小尘埃。他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床边,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冷肃威仪模样,只是颇有疲色。
    “殿下?”阿殷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都有些神志不清了,还当自己是在梦里。
    定王往后让开半步,道:“喝药。”
    阿殷出门时并不曾带寝衣,此时穿了那套侍卫的衣衫将就着和衣而睡,倒也不怕什么。她也不用农妇过来搀扶,自己撑着坐起来,尚且潮湿的头发缕缕垂落在肩头,问到那苦涩的药味儿时犯了愁,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了。
    农妇的药碗已经送到了跟前,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若眼前换了是陶靖,阿殷必定要撒个娇,宁可撑两天自己熬过去,也不想喝药。哪怕要喝,也该讨两粒蜜糖或是蜜饯在旁边备着,待会儿压住那腥苦的味道。然而军营里显然没这些东西,阿殷原本就怕因病耽搁行程,哪还敢趁病犯娇气?
    偷偷抬眼,定王就站在跟前,不辨表情。
    阿殷心里咚咚的跳。她这一病,必定是给他拖后腿了,定王会不会生气?
    心里又愁又愧,阿殷苦大仇深的盯着那碗汤药,心下一横,拿过碗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苦涩的汤药味道充斥在口中,她甚至连气都不敢换,丢下药碗,取过旁边的清水便漱口。这中间动作无比迅捷,仿佛刚喝进去的是□□,若不赶紧漱出来,便会蚀了唇舌似的。
    定王在旁看着,微不可察的勾唇。
    “好生休养,明日休息,后日再回凤翔。”他顿了顿,“我在斜对面,有事可来回禀。”
    “遵命。”阿殷连忙答应,潮湿漆黑的头发披散在两肩,包裹着中间素净美丽的容颜。
    定王不再逗留,走出门口,才吩咐外头的军士,“去寻些蜜饯送到这里。”
    是夜因有蜜饯在手,阿殷很痛快的喝了药,晚间蒙头大睡,次日清晨起来,便觉得浑身轻松。军营中穿女子裙衫太惹眼,她依旧换回了侍卫的衣衫,遥遥听见远处军士们操练的声音,便是蠢蠢欲动。
    她手边只有短刀,好在这军营里多的是兵器,阿殷选了把趁手的弯刀,瞧着外头有片安静的空地,便纵身跃入场中,开始练刀。
    自来到西洲后,每日清晨练刀早已成了习惯,这些天耽搁了,加之昨日因病浑噩,此时阿殷霍霍抡开弯刀,只觉酣畅淋漓。
    清晨的光洒满校场,定王站在窗边,目光扫过极远处正操练的军士,落在晨光下如玉燕般腾飞的女侍卫身上,心神却还停在梦境。
    因连日劳累,昨天又跟夏青商议剿铜瓦山土匪的事,昨夜定王睡得格外沉,梦境便模糊而断续。梦里不知身在何处,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恍惚的梦中虽看不清她的脸,定王却万分确信,那是他的侍卫阿殷。
    他不记得梦里的衣衫妆容,只记得她双臂环在他腰间,头枕在他胸膛,触感无比真实。
    依稀记得她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头,像是新出浴的模样,令人心中砰然。
    定王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做梦了,即便有梦,也是年少时的模糊记忆和沙场朝堂,梦里他坚定的杀伐决断、挥剑厮杀,或激昂或悲痛,都是一个皇子隐藏着的人生。他没想到,他竟然会梦见一位姑娘,而且梦里的他,竟然会贪恋那双藤蔓般缠绕的手臂,甘愿被她依靠,想将她揉在怀里。
    那种心境,是这么多年从不曾体尝过的柔情。
    他竟会在梦里有柔情,还是对着贴身侍卫?
    定王觉得这很荒谬。
    纵然他确实欣赏她的容貌、气质与性情,会怜惜她的处境、赞赏她的志气,然而——铜瓦山下那片刻的假意拥抱,不过是为了瞒骗巡逻的山匪,她当时也只是应变做戏而已,她努力尽侍卫的本分,他却做这般荒谬的梦?
    梦境颠倒,当真荒唐!
    *
    阿殷练完刀用完饭,没见定王召唤,便各处去转转。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练兵的校场,虎关练的是步兵,校场上刀枪与□□俱备,汉子们分队操练。
    阿殷不好走上前去,远远的站着瞧,忽觉后面有脚步声,却是位十七八岁的郎君。
    这张脸看着有些熟悉,阿殷想了想,昨天受寒后头脑昏沉,模模糊糊看到那位虎关都尉夏青,这人跟他长得倒是有些像,大概就是夏铮了。只是少年人风华正茂,脸型不像夏青那样方正,倒有点圆,英挺眉目嵌在中间,且身上带点沉静的书生气,便成上乘之姿——不过比起定王和陶秉兰,这容貌就显得略有点寡淡了。
    阿殷前世并不曾见过夏铮,有些好奇的打量,那头夏铮看着她的打扮,便道:“陶侍卫?”
    “夏校尉?”
    夏铮显然十分诧异,“陶侍卫认得我?”
    “昨日入营时曾见过夏都尉,便猜了出来。”阿殷和善的笑,暗暗觉得老话说的可真没错,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位夏铮生得一副圆脸,加上气度沉静,看着就和气,若陌路相逢,她必定会以为这是个年轻的读书人。然而夏铮自十岁起就在军中,到如今七八年过去,已然升了校尉之职——
    比起隋铁衣那等奇才,校尉的官是低了些,但跟其他军士相比,夏铮这般年纪任校尉,已是很出色的了。
    夏铮啧啧称叹,“陶侍卫可真是好眼力,难怪定王殿下那般器重。只是……”
    “家父是金匮都尉,一向与令尊交好,曾多次提过这虎关的事情,夸校尉年纪虽轻,本事却是不小。”
    这般一解释,夏铮惊喜之下,当即笑了起来,“原来你是陶叔叔的千金!我也常听陶叔叔提过他膝下的龙凤胎,今日终于有缘相见,实为荣幸!”双手抱拳,神态中便多几分朗然与亲近,“听说你昨日受寒,可都好了?”
    阿殷亦抱拳行礼,“都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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