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儿说:“娘娘放心,臣就在这看着。”
    她才肯走了。
    拓拔叡醒来时是半夜,他睁眼看到灯火煌煌,明烛高照。补了一天眠,头痛减轻了不少,思维也清晰了,只是身体还是有些僵痛。冯凭见他醒了,走上来问说:“皇上要吃点什么?我让人准备了些吃的,皇上洗个脸再用吧。”
    拓拔叡下床,浑身酸疼地洗了个脸,坐在床上伸了脖子发呆。冯凭端来一碟甘草菊花腌制的酸梅子,还有一杯酸甜的葡萄酒,说:“皇上要哪个?皇上胃口不好,吃点酸的开胃,吃完再用饭。”
    拓拔叡吃了两个梅子,胃口是好了一些。冯凭又端给他一碗面汤:“你好几日没吃东西了,不能一下就大荤大肉。先喝点淡的,否则肚子受不了。”
    拓拔叡像个儿子似的,打不起精神,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又喝了一碗面汤,冯凭感觉差不多了,才让人把吃的都送上来。拓拔叡吃了几筷鸭子,几块烤羊羔肉,看那烤乳猪烤的焦香,是他平常最爱的,有些馋意,夹了一块香脆的肉皮,末了用酸笋老鸭汤泡了点米饭吃了两碗。他感觉肚子已经很饱了。
    站起来的时候,他感觉那饭已经涌到嗓子眼,要从嘴里冒出来了。
    确实是要冒出来了,他胃中一阵反逆,“呃”的一声要吐。冯凭吓的连忙让人捧来痰盂。拓拔叡吃了一肚子饭,哇哇一阵,几下子又全给吐了出来。
    这边又是漱口,又是擦嘴,好丰盛的一顿饭,白吃了。拓拔叡吐的脸色苍白,坐在榻上直无力,冯凭急得手忙脚乱,忙让人去请御医:“都怪我,胃不好还非要给你开胃,让你吃这么多,不能消化。”
    拓拔叡摆手:“没你的事。是我最近肠胃不好,吃了点酸梅才有了点食物,谁知道还是不消化。”
    御医来,把脉看了一下,也只是说胃消化不好,让这段日子吃清淡的,不要沾荤腥重味的东西。不要吃米饭,可以喝粥,吃点面食,滋软好消化。折腾了大半夜,到三更时,拓拔叡肚饿,又喝了一碗淡粥,终于没吐,才又回到床上。
    他睡不着,想到朝务就头疼,也不想看奏疏。他心事重重,两腿盘坐,怀抱着被子,看冯凭卸妆梳头,用小孩子撒娇的语气说:“朕心很烦,你给朕跳个舞吧。”
    冯凭爬上床来:“我不会跳舞,只会唱歌,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拓拔叡顺着她的搂抱,将身体靠在她怀里:“唱歌也好,你唱吧。”
    冯凭给他唱歌,唱了几句,拓拔叡厌倦打断说:“朕不想听歌。朕想看美人跳舞,你不会跳,你找会跳的人来给朕跳好不好。”
    冯凭住了声,感觉像被训斥了。拓拔叡很久没有用这种语气对她过了,她有些尴尬。然而拓拔叡气鼓鼓的,她无可奈何,过了一会,投降了,出去找韩林儿说话:“皇上要看跳舞,你去教坊找几个人来吧。”
    韩林儿吃惊说:“现在?”
    冯凭说:“赶紧去吧。”
    韩林儿忙去了。冯凭回到室中,陪着拓拔叡呆着,约摸两三刻工夫,来了两名舞姬。皇后披着头发,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皇帝也穿睡衣,还光着脚。两舞姬都有点惶恐,还以为这俩大半夜叫自己来,是要玩什么闺房情趣。然而皇后脸色不悦,只是面无表情说:“皇上要看你们跳舞,你们给皇上跳一个。跳你们最拿手的舞蹈。”
    两个舞姬应声,于是挥挥袖子,跳起了最拿手的舞蹈。美人翩跹,腰肢款摆,的确是很赏心悦目的,是人都要流连忘返的。冯凭看的出神,心说:我是不是真的太拘束他了?他喜欢声色犬马就让他喜欢好了。不就是跳舞么,能有多难,她只是没心思去学罢了。歌舞妓不过是低贱的,供贵族消遣取乐的物品,她没必要去学这些。可是如果他真的喜欢,她也可以试着学一学,只不过当做夫妻私底下情趣,不让外人看罢了。不过他干什么平白斥责我呢?
    她扭头去看拓拔叡,却见拓拔叡脸色比先前还不好。他满脸火气,抓起手边的茶盏朝舞姬砸过去,骂道:“跳的什么东西,长得还这么丑,辣眼睛,滚出去!”
    冯凭连忙站起来,生怕那茶水烫着他。那茶盏已经丢出去了,两个舞姬被浇了一身水,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
    冯凭抢过他手:“烫着没有?”
    拓拔叡挣开她:“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冯凭安慰道:“咱们休息吧,你是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咱们等心情好了再看好不好?今天先睡觉吧。”
    拓拔叡说:“把李贤叫来。”
    一会,李贤来了。拓拔叡说:“这几日朕身体不适,不上朝了,不过朝会不可荒废,让陆丽代朕主持吧。”
    李贤答应着去了。
    冯凭扶着拓拔叡躺下:“明日不早朝,正好多睡一会,别生气了,快睡觉吧。”搂着他在怀里拍婴儿似的哄:“我陪皇上一起睡,睡觉别恼了。”
    第137章 求见
    拓拔叡靠在榻上,听冯凭给他念奏疏。
    他看了字就头痛,然而朝廷的公务又积压不得,便想了这法子。冯凭神情专注,打开一份奏章,先自上而下,大致浏览一遍,然后一字一句开始读。拓拔叡听了,说话,冯凭提了御笔,蘸着朱砂,依口述写下批复。
    她头一次做这种事,起初有点不习惯,写的字不好看,一笔长横弯了好几道。然而渐渐就适应了,下笔越来越流畅。
    拓拔叡教她怎么将奏章分类。哪些是需要详细看的,哪些是可以大致扫一眼的,哪些是不用看直接批的。三省六部,分别负责着哪些事务,他们呈上来的东西是什么,朝廷的办事流程都是如何操作……冯凭在他身边久了,对这些大致都是知道的,再听一遍,了解的又更具体详细了许多。她感觉很兴奋,这是皇帝的工作,可不是寻常人能有资格学习的。
    拓拔叡听了一上午奏章,听的头昏脑涨,冯凭却越忙精神越好,连水都舍不得喝。这也不奇怪,拓拔叡刚登基时也是那样,时间久了就没新鲜了。她这才刚刚开始。
    拓拔叡将疲于应付的公文奏疏,都推给冯凭去弄。
    冯凭倒是老实,晓得分寸,只写类似“准。”“好。”或“知道了。”之类的批复,稍微有点疑难的就放在一边,汇总之后一件件询问拓拔叡,绝不逾越。
    李益看到宫中发回的奏疏。
    那字迹,他认得出来,是皇后的字迹。
    她的字笔锋很明显,大气有余,灵秀不足,不像女人的字,跟她娇柔的外表也不大相符。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皇后竟然插手政务了。
    这在魏宫中几乎是禁忌的事。需知道,当年道武皇帝一生几番被生母贺太后所制,导致其对女性干政之事非常忌讳,不惜去母留子。拓拔氏历代皇帝都有意识地避免后宫参与政务,拓拔叡竟然让皇后代他批阅奏章。
    李益心说:他到底是信任她呢还是怀疑她呢?若是信任,为何立李氏的儿子为太子,却使皇后无子,对冯家处处打压……冯氏当了这么多年皇后,冯家在朝中的地位还是可有可无。可如果是不信任,怎么又让皇后替他处理政务。
    无法理解。
    他怀疑,自己一直低估了拓拔叡对冯皇后的感情。皇后这么多年无子,他暗地里揣测,这是拓拔叡的意图……但显然,拓拔叡是极度信任依赖这个女人的。李惠想要废皇后,看来是痴人说梦了。
    他知道这一局,李惠必败了。
    不光李益,省中其他大臣也都发现了,悄了声,纷纷聚过来,议论说:“大人,好像不对啊。”
    李益假装不知,并不抬头,自顾自提笔,处理案上的公文。
    “哪里不对。”
    “你看这奏章上的字,好像不是皇上的笔迹。这可真是奇怪,皇上这么多年,批阅奏章一向是亲力亲为,从不让身边左右代劳,不知现在怎么找人代批了?”
    “会不会,是皇上身体出问题,还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皇上会不会根本就没看奏章……”
    李益停笔,犹豫了一下,说:“我看各位多虑了,这字是旁人的字,但语气分明是皇上。必定是皇上口述,让人代笔的。皇上可能是身体不舒服,这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咱们不要多疑了。”
    “李大人,你真的认为这件事很寻常?这种事可从来没有过呀。”
    李益说:“你们若不放心,不如亲自去问皇上,这问我,我也不知道。”
    “那李大人,咱们一起去入宫求见皇上吧。你说要是有什么小人,故意趁着皇上病虚,蛊惑皇上,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那可不好了。”
    李益摆手谢绝:“你们爱去去,我不去。”
    “这是什么话……”
    李益对此事沉默到底,任凭怎么撺掇都不动,然而朝堂上可不安静。有人出言建议李惠,陆丽:“皇上两日没上朝,奏章也都没有亲自批复,不知道是不是他老人家出了什么事情呢?咱们得去看看,各位,你们说是不是。”
    李惠和陆丽都有点迟疑。按理说这是皇上的私事,他们管不着……
    “皇上已经说了,这几日不朝,不见外臣。咱们这样子不好吧,惹怒了皇上谁担当……”
    “可是皇上的安危要紧。只要皇上平安,咱们受点责骂算什么呢?咱们做臣子的,不能因为怕受过,就不关心圣上的安危吧。皇上要责怪,咱们大家一起担当就是了。”
    李惠也担心,怕拓拔叡身边混进了什么小人,遂也赞同说:“我看大家说的对,咱们还是应该去见见皇上。”
    乙浑在旁观察众人的反应。朝臣们各怀心思,神态迥异,有点滑稽,他没出声,不过也准备随大流,想去面圣。
    李羡皮笑肉不笑,也随大流。
    乌洛兰延皱眉不语。
    冯琅,倒是一眼也认出那是妹妹的字迹,只是大家都这样惊诧,他也不敢说,只好面无表情听着,心说: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多大一点子事,还要联合出动,跑皇帝床边去找话说。
    大家商议了一番,决定一起去崇政殿外求见。李益,冯琅,乌洛兰延都不想去,结果还是被同僚拉着去了,三个人走在靠后,表情各异,各有心情。
    到达殿外,众臣表示要请见。那小宦官一看来的人太多,不敢再撵,连忙回殿去通报去了。冯凭听见宦官说,皱了皱眉,起身站了起来,走到殿外去。
    众臣一见皇后,忙拱手拜,为首的李惠陆丽上前一步:“臣等担心皇上身体有恙,特来请求面圣,皇上可否见一见我们。”
    冯凭站在阶前回说:“皇上近来身体不适,诸位大人都回去吧。若有事禀奏,可写成折子呈上,皇上看了自会批复的。”
    皇后温和有礼,衣着雍容,仪态端庄,说话口气不大,然而语意从容,神色肯定,让人生不出半点不敬。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忙说:“臣等有要事,需要立刻向皇上禀奏。”
    冯凭居高临下看了一眼众人:“你们都是有事要禀奏?”
    众人低头垂手不言。
    冯凭说:“若真有急事,不妨同我说,我会转告皇上的。”
    众人又面面相觑,纷纷犹豫。
    陆丽有点想退缩了。
    这么多人跑来求见,皇上绝不可能不知情的,还让皇后出来挡驾,肯定是皇上的意思,再在这纠缠下去真要丢人了。陆丽说:“臣、臣等是担心皇上龙体有恙,既然皇后如此说,那臣等就告退吧。请皇上务必保重龙体。”
    陆丽退缩,顿时其他人也要退。李惠有点着急了,忙有大臣说:“启禀皇后,皇上几天不上朝,不见大臣,奏章也是别人在代批。臣等担心会有小人作祟,请皇后允许臣等面见皇上,也好去除心中疑惑。”
    这话说的有点直白,然而也正是大家心里话,众人连连附和。
    冯凭道:“皇上前几日被你们气的吃不下饭,身子都垮了,你们倒在这说起风凉话了?皇上不上朝,不是更方便诸位畅所欲言吗?皇上天天上朝,你们倒要拘束起来了。至于奏章,这几日的奏章,是我亲自读给皇上听,代皇上书的。你们说的小人不会是在指我吧?”
    这大臣说话直白,皇后说话比他更直白。
    那提议的大臣惶恐起来,忙跪下请道:“娘娘恕罪,臣胡言乱语。”
    冯凭说:“行了,起来吧。你也是一片忠心。”
    她看了看众人,说:“我知道你们今天见不着皇上是不能放心的了。你们可以见皇上,不过皇上精力有限,只见一个人。要不诸位推举一下,推举一位你们都信得过的人,代表大家进殿面圣如何?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推吧,推选好了——那李贤,”
    她转头吩咐李贤:“你待会引他入殿。”
    李贤在旁边应了一声:“是。”皇后转身回了殿中去了。
    御阶下,众臣嘈杂扰嚷起来,要推举一位代表进殿入面圣。有人首先推举陆丽:“陆大人一向公正,朝中资历最老,不如代替我们大家去看一下吧。大家说怎么样?”
    那吏部侍郎拓拔郁说:“皇叔是宗室近属,是皇上亲叔叔,也公正,资历也老,皇上生病了,该让皇叔去。”极力推荐长乐王拓拔子推。
    也有人推荐李惠去,因为李惠现在是首要的录尚书事大臣。但是支持的人寥寥无几,大家还是都赞成陆丽或者拓拔子推去。而拓拔子推推辞说:“皇上见大臣,肯定有要紧事吩咐,我也不担当尚书的事,还是请举一位尚书大臣去吧?”
    陆丽支持的人最多,于是最终决定让陆丽进殿去面圣。
    陆丽推辞谦让,将目光看向一边脸色僵硬的李惠,说:“李大人,朝中你在主事,要不还是你去吧?皇上最信得过你。”
    李惠语气不阴不阳地说:“大家都推举陆大人去,那就陆大人去吧,我怎么能拂逆大家的意思。”
    陆丽遂应了,向众人说:“承蒙各位信任,那我就代大家去见见皇上。”
    众人说:“大人快去吧。”
    陆丽走了。李惠站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众人都在等待陆丽出来给大家答复,李惠却没有留下,阴沉着脸,转身拂袖去了。
    有人说:“哎,李大人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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