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秋这才放了心,憋在眼眶里的泪珠也滴滴落了下来,呜咽着往江循怀中拱。
    江循正给她顺着毛,突然听得玉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说的人在哪里?”
    ……太女?
    她难道不在里面?
    玉邈单手持剑,另一手捏着一个布缝的苍白人偶,被身后的火光映衬着,显得诡异至极:“……只在你的床上发现了这个。”
    第19章 夜会(一)
    尽管有一干殷氏子弟的竭力扑救,秦氏居所最终也只剩下了一片残垣废墟,像是一具被剥蚀掉所有血肉、只剩下支离病骨勉力支撑的骨架。
    纪云霰立在废墟前,腰间泛着青铜色泽的夔首玉带钩在残余的火星映衬下,多了几分邪异的色彩,她的侧颜与那钩吻太女相似度最高,起码五六分左右,因此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善后工作的模样,反倒有种太女贴了画皮的诡异错位感。
    江循披着乱雪的衣衫靠近,站在她身侧。由于对纪云霰有所了解,他不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太女……是殷氏的人?还是纪氏的人?”
    纪云霰的确如他所料,爽快地给出了答案:“无论是殷氏还是纪氏,她都与我脱不开干系。舍妹纪云开,为我父亲纪渊之女。她与我同父异母,投靠魔道已两载有余。”
    寥寥数语,纪云霰就开诚布公地讲清了这其中的关系,坦白得叫江循语塞。
    似乎是看穿了江循的心思,纪云霰不卑不亢地对他行了一礼:“秦公子,又对你不起一回。你理当知道真相,至少该知道是谁想要谋害你。”
    ……等等,什么叫“又对你不起一回”?
    江循怀疑,这部分前尘往事是原主的记忆,但他现在都没能和原主的记忆融合,不好多问,生怕引起怀疑,只得提起另一件事:“我的房间里大大小小数十个驱魔法阵,再加上锁仙法阵,为何仍困不住她?”
    纪云霰望向废墟,眸光沉沉:“原因有二。其一,驱魔法阵对她无用,是因为她只是身入魔道而已,却未破仙体。”
    ……身入魔道?仙体不破?
    江循想问,纪云霰却极快地跳过了这一话题,明显是不欲多做解释:“其二,来的并非是她本人,只是‘女傀’而已。”
    江循脸色一变。
    怪不得他看玉邈从火场里取出的人偶眼熟!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女傀”之中,应当缝着十片指甲、一缕头发与一块小小的腐烂肉块。每养一个“女傀”,便需一名至阴纯洁少女之体来祭祀,太女应该是从某处猎来了个妙龄少女,拔了她的指甲,削了她的头发,割下她的一块心尖肉,用一缕灵气灌注其中,令人偶成为自己的替身,会说会笑,能幻形变化,视物听音,实际却并非她本人。如果情况不妙,急需脱身,她只需强行抹杀这份灵气即可。
    这残酷的邪恶之法,令纪云霰难得地露出了冷面霜眉的模样:“……太女还没有如此大的胆子敢亲自潜入殷氏。这里的宗族,没有一个不将她视为耻辱的。”
    江循知道,这些家族秘事纪云霰本不该说,只因他今日蒙受了杀身之祸,她才和盘托出,自己也该有所表示:“纪家主放心,此事我心里清楚便是,不会乱嚼舌根。”
    纪云霰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拍了拍,又捏了捏,重复了那一句叫江循摸不清头脑的话:“……对你不起。”
    秦氏居所已毁,秦秋虽然对江循一万个不放心,但也不能邀请江循与自己同住。一番商榷之下,江循去了展枚的居所借宿。
    仰躺在展枚的床铺上,江循如同躺上了棺材板,后背的蝴蝶骨都快给硌断了。
    展枚双手撑在床沿边,严肃道:“在这里,你放心。我必不会叫你有半分闪失。”
    江循很想问,我如果在这里睡落枕了,算不算闪失。
    其实这种情况完全不需担心,因为展枚的床榻上根本就没有枕头,只得一床芦花被,还有一层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的床单。
    早对展氏的苦修有所耳闻的江循,只能缩在床铺上默默痛苦着,绞尽脑汁才给出了一个不算赞美的赞美:“……枚妹,你的生存条件真艰苦,你的意志真坚定。”
    睡惯了这样的硬床,展枚看不出有哪里不对,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是想抗议那个称呼,然而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跟我说。我在外间。”
    江循其实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拍拍身侧,道:“一起睡啊。”
    展枚双手背在身后,小脸都快绷出法令纹来了:“不可,客随主便,此乃待客之道。你此番受了惊吓,安心在床上歇息便是。”
    江循内心默默吐槽:你把这种棺材板叫做床?
    然而江循是睡不着的,不仅仅是受了惊吓的问题。他现在很疼。
    灵脉和血肉都已经修复,然而神经却变得异常敏感,好像还有一把刀片在他的血肉内脏里钻动,像是条发狂的小蛇。江循捂着胸口在床上滚来滚去,牙齿咬得咯咯响,冷汗沁湿了半身。
    因此,当一只手搂住他的腰身,把他从床上翻过来时,他也只是打了个寒颤而已,就连挣扎都是疲软的。
    ……所幸来的人不坏。
    江循看向半开的小轩窗,脑补了一下这一脸淡漠清冷如冰的家伙刚才小心翼翼翻窗户的画面,不由得牵了牵嘴角,却扯动了刚刚修复好的肺叶,他立刻偏过脸去,把脸埋在玉邈怀里,咳得撕心裂肺。
    屏风之外传来了展枚的声音:“秦牧,还好?需要我进来看看吗?”
    江循立刻憋忍住了喉咙的瘙痒,小小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道:“还好,枚妹你先睡吧。……我脱光衣服睡的。”
    外头的展枚果然沉默了。
    好了,照他那个老古板的个性,他今晚是绝对不会进来了。
    放下心来,江循满头大汗地吁了一口气,热气却又暖融融地回流到了自己脸上,还带回了一阵属于玉邈身上的淡淡沉香气息。
    胸口的剧痛是一阵一阵的,等痛感轻了些,江循才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同性怀里……委实怂了点儿,就挣扎着想要躲开:“玉九,唔……咳咳!嗯——”
    还没等他掩上剧痛复发的胸口,另一只手就提前按在了那里,暗中亮起的一点微光旋转着渗透入他的皮肤中,在他的骨肉肌理中温和又浑厚地游走,为他补齐每一分未来得及修复完毕的血肉与神经。
    江循索性随他去了,早早疗好伤也不至于会那样难受,直到内里的疼痛不再那样熬人,外面展枚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起来,他才放低声音,用小小的气音问:“谢了。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玉邈的话却相当耐人寻味:“你在这里,我能去哪儿?”
    江循的脑子迷糊了一下,硬是没能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只得改换了话题:“……枚妹觉浅,你动静小点儿。”
    玉邈没答话,手掌径直探入他的寝衣之内,生着薄茧的掌心与他的心口相合,摩擦而产生的古怪感觉让江循不觉“嗯”了一声。
    玉邈的反应却比他要大了许多:“疼?”
    江循吐了口气出来,压低的声音有一点沙哑的性感意味,反问道:“你不疼啊?”
    玉邈的手顿了一下,刚想抽回,就被江循一把捏住了,黑暗中,江循的声音带着点掻人心尖儿的色气,叫玉邈的呼吸都不由得重了几分:“以为我没看见?”
    江循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声线在经过压低处理后产生了怎样撩人的效果,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早已超过了抱大腿应有的范畴——
    他左手捏住玉邈的右手,把右手大拇指放在虎牙下,狠狠心,用力一咬,在血刚刚涌出时就快速按在了那片烧伤之上。
    阿牧:“啊啊啊救命痛痛痛!!!”
    江循:“……对不起啊忘了你还在,早知道我咬左手了。”
    阿牧:“qaq……”
    江循:“……有那么痛吗?”
    阿牧:“不是,就是看着你们俩突然有点想哭。qaq”
    江循:“……哭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个比玉九牛叉的地方,你让我再高兴会儿。”
    在江循的云南白药血液的滋润下,玉邈手上的烧伤以光速弥合,而他手指上的伤痕也完成任务,功成身退,迅速愈合,只剩下阵阵十指连心的疼痛,叫江循嘶嘶抽了两口气。
    玉邈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和往常有哪里不大一样,听着像是高兴又像是生气:“知道疼了?以后少做这样的事。”
    江循回敬道:“有本事你以后就别受伤啊。”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小到了极致,压到了极致,说到这里,又是两相沉默,沉默了好久,沉默到江循以为玉邈已经走了,没想到床一阵翻动,玉邈没走。玉邈翻身上了床。
    江循:“……喂,下去!明天一早枚妹要是看到咱们俩同床共枕伤风败俗的,照他那个性子,非把咱们俩绑起来一把火给点了不成。”
    玉邈倒是对答如流:“展枚卯时整起床练功,我寅时三刻走便是。”
    江循见玉邈如此不计较自己“暗恋”他的事情,也去了块心病,暗自庆幸自己省了解释的工夫,也庆幸自己抱的大腿偶尔也会善心大发,他正好怕一个人睡,玉邈的到来无疑是打瞌睡送来了枕头。
    但又有一点问题,江循犯了难:“这儿的被子只有一床啊。”
    玉邈爽快道:“我不盖。”
    说着,他往床上一躺,将江循的腰身环住,胳膊一用力,江循一个懵逼,下一秒就躺在了一片柔软的温热上。
    热热的暖气从身后吹到了他的耳垂上:“……你盖好被子就是。”
    第20章 夜会(二)
    ……这个体位好像有哪里不对。
    玉邈倒是很快给出了两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床太硬。你才受过伤。”
    玉邈的手很规矩,合扣在他腰上,一点也不压人。要是江循仍是猫身,当然乐于躺在这家伙的胸口上挺尸,只是现在自己一个少年的体重压在他身上,人摞人的,怎么想怎么别扭。
    然而玉邈的心情却很是不错,至少江循从未见过他将好心情表现得如此明显:“睡吧,你不重。”
    随即,他补充了一句话,也叫江循瞬间心安理得了下来:“下次带些松黄饼回来。”
    ……搞了半天还是打着剥削劳工的主意。
    但最终江循还是爬了下来,匀了一半被子给他,退而求其次地扯了他的胳膊垫在脑后。今天过得跌宕起伏的,他也着实累了,听着近在咫尺的声声心跳,心安得很。
    来不及琢磨自己的心态有哪里不大对劲,江循便失去了意识。
    玉邈低头看着眼前浸在黑暗中的睡颜,抬起手,以极轻的手法点上他的唇际,暧昧地一挑,食指下移,捏住他的下巴,勾了一下,手指沿着寝衣缓缓下滑,触到了他的胸口位置,声声沉实有力的跳动,确证着心脏主人的存在。
    ……满怀的温热,像是抱了一只猫。
    突然,玉邈觉得胸前紧了紧,低头一看,江循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摸了上来,无意识地捏住了自己心口处的衣服。
    玉邈看了那只手好一会儿,便主动伸手握住,五指自然地滑入相对的手指缝隙中,很缓慢,透着股郑重其事的味道。
    相合的掌心,让玉邈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朝上扬起。
    ……
    乱雪抱剑坐在秦秋居所外的台阶上,看上去像是一只小狼狗,眼睛亮亮地盯着展氏居所的方向,虔诚又温柔的目光叫他的面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远处草叶拂动,夜露滴落,似是夜半生风,乱雪神色却起了变化,只侧耳细听了片刻,怀中的青鸾剑便铮然出鞘,以斩风截云之势向草丛某处横插而去。
    乱雪几乎是跟着剑到了那异动发生之处,难以望尘追迹的速度叫来人连反应的空隙都没,直到看到乱雪的脸,来人才如梦初醒,撒腿就跑,没想到刚一撩开腿就脸朝下一跤跌翻在地。
    ……他的外袍被乱雪的佩剑“青鸾”给钉在了地上。
    窸窸窣窣一阵后,乱雪在草丛中拎出了一个满面狼狈的家伙。借着月光一看,乱雪吓了一跳:“……履冰?你?”
    宫异连死的心都有了,又不敢高声,只能挣扎着低声哼:“你大胆!你无礼!放我下来!我是宫家家主,说了多少次了不许你直呼我名字,我……”
    乱雪愣愣地“哦”了一声,于是,宫家小家主从单手被拎起的状态,变成了被双手搂抱的状态,两只小爪子也被捉了起来焐在一双手心里:“冷?你在,在这里,多久?”
    贴在一个暖得过分的怀抱里,宫异恍惚了几秒才想起来张牙舞爪:“没多久!你不许碰我!”
    乱雪很坚持:“手冷,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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