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宜歌无奈地叹了口气。
    应宜声晓得这便是应允的意思,便又吻了他的侧脸:“乖,兄长去替你寻你爱吃的栗子酥,等你回来,嗯?”
    应宜歌别扭了一下,竖起两根手指:“……要十二个。”
    应宜声噗嗤一声乐出了声,害得应宜歌两腮通红后,才将他紧紧箍在怀里,笑道:“要多少,兄长都给你。”
    ……
    噩耗传来时,应宜声正买了一室的瓜果点心,摆得到处都是。他将二十多颗栗子酥用线细细绑缚起来,吊在床顶上方,玉片子似的交互碰撞,只要抬起身子就能吃到。
    应宜声躺在床榻上,双目微阖,前襟大开,胸口袒露,他信手戳一戳其中的一颗,立即引得其他的栗子酥连锁摇动起来,有一颗直坠而下,应宜声耳朵微动,凌空一抓,便把那脱离原位的栗子酥抓在手心,往上一抛,重又接住。
    外面隐隐传来骚动声,越逼越近,应宜声渐渐听出这喧闹声是冲着无雨阁来的,不禁蹙眉。
    他厌烦有人来打扰自己的清净,但他还是立即翻身坐起,迅速把身上应宜歌的衣服理好,对一侧的铜镜露出个羞涩单纯的笑意,确定表情不会出错后,才跑到了门口,拉开了门。
    迎面而来的是林正心,但装容却和他往日的整肃干净不同,他的右臂被划破一个口子,天青色的袍袖被鲜血沁得透湿,紫金发冠也被打落,被两个下级弟子一边一个地搀着,一与应宜声打上照面,便凄声唤道:“宜歌,应宜歌!”
    应宜声突然有了极其不妙的预感,胸口一通乱绞,疼得他脸色惨白,竟是未等林正心开口,身子便顺着门框委顿了下去。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把手掌压在自己的心口位置,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不明白那股痛楚自何而来。
    林正心在应宜声跌倒的瞬间跟着跌倒在地,泪水也顺势夺眶而出:“宜歌师弟,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宜声师弟,宜声师弟他……被妖魔暗算,中剑后坠下凤阜山崖,生死不知……”
    一声雷鸣在应宜声脑海中炸开,阵阵余音袅绕,最后演变成低喃的耳语。
    “哥哥……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好?”
    “……十二个栗子酥。”
    “……等你回来。”
    应宜声如醉酒般站起身来,手中捏着的一枚栗子酥顺着台阶滚落而下,那细微的滚动声,于他而言,恍若报丧的钟磬。
    跌跌撞撞地拨开听到响动云集而来的人丛,应宜声茫然地向前走去,口中低低道:“……丁香馄饨。”
    临走前宜歌还没能吃上一口……
    宜歌应该是还在气自己,跟自己开玩笑的,所以……所以,自己去道歉,去求他原谅,接他回来,让他看看他们的屋子,看看他赔罪的心意,他兴许就不生气了,就愿意回家了……
    他沉浸在无尽的幻觉中,唇角浮现出了奇异的微笑,肩膀却被人搭住了。
    林正心浑然不觉眼前的人有异,只当他是应宜歌,用染满血的手掐住他的肩部:“宜歌,节哀……”
    应宜声猛然转头:“滚!”
    林正心惊得倒退一步,眼前的人眼角沁下一道血痕,嘴角却还挂着一丝凌厉可怖的媚笑。
    一时间,林正心陷入了错乱之中。
    ……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在林正心的脑海中发酵起来,一瞬间令他手脚麻凉,不能言语,本能地放开了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腰间袍带。
    那里原本挂着一枚锦囊,现如今却是空空荡荡。
    他的眼珠左右转动两下,便作伤重,不支倒地,众弟子忙来搀扶,自然无暇顾及应宜声。
    而林正心半眯着眼睛,隔着层层人群,看着那个如痴如狂、踉跄奔走的人影,后背津津地生出寒意来,每一寸毛孔都被恐惧放大。
    ……但愿,但愿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
    凤阜山上千里烟波,云涛微茫,山崖下更是林瘴弥漫,潮气呛喉,随处可见腐烂的动物尸体在发腻黏糊的叶泥中,偶尔一脚踏上去,会发出尸骨碎裂的喀嚓声。
    林间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闪过,他的手按在一棵枞树上,待到手撤开,便在粗糙的树皮上印下一个新鲜的血手印。
    七天了,已经七天了。
    他已经有七日没见到宜歌了,宜歌在这黑漆漆的深山老林之中,一个人孤零零的,肯定要害怕。
    从小宜歌便不识得路,哪怕走过几遍还是会迷途,若无自己带着领着,他找不到路,回不了家,会饿肚子……
    自己杀了这山上所有的活物,不管是遇见的林鹿,还是山上作祟的豹妖及其小厮,都一应屠了,将尸身藏在一处山洞中。
    ——若是找到了宜歌,他就不缺东西吃了。
    想到应宜歌抱着东西吃得香甜满足的模样,应宜声的唇角便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颜。
    他想得太过出神,脚下传来清脆的咔嚓一声,才叫他神魂归位。
    低下头,发现地面上有一处异常的隆起时,应宜声陡然一阵心悸,嘴角却高高地扬了起来,他砰咚一声双膝砸向地面,徒手将那被高度潮湿的林叶覆盖的身体刨出。
    正值夏季,山林中潮气正旺,蛇虫出没,短短七日光景,应宜歌的身体就已经被蚀空了一大半,只剩半张脸和历历清晰的骨架。
    应宜声却笑了起来,他搂起那已经几乎散架了的骨头,俯身在那腐烂生虫的右脸上落下一吻后,将骨架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欣喜道:“宜歌,找到你了……跟我回家……”
    “我给你备好了东西,就在山洞里。”
    “哥哥的什么都是你的……”
    喁喁细语间,应宜歌连骨髓都被蛀空了的臂骨垂脱下来,砸在地上,几块指骨都松脱了开来,应宜声慌不迭去捡,这才发现,那森森白骨的掌间,原先还紧紧捏合着一个小巧的锦囊。
    这针线活儿,应宜声熟得很。
    他也有过这样一个锦囊,是宫纨绣的,常常用来塞给应宜歌买零嘴儿的银钱。
    小时候,她刚学针线,就兴冲冲地给要好的师兄弟各绣了一个,给其他人的都是些花草走兽,偏偏给自己的花样,是一双精巧的鸳鸯。
    宜歌得了一个绣着兰草的,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贴身藏着,自己碰一下都心疼得了不得。
    还有另一个人,与宜歌一模一样,将这锦囊日夜佩着,从不离身。
    他将锦囊翻覆过来,上面绣着的“正心”二字,让他怔愣片刻后,憋不住嗤笑出声。
    他越笑越放肆,越笑越大声。
    他就这样跪倒在地,在林海松原间纵声大笑。
    第87章 丁香馄饨(三)
    应宜声回来了, 敛着从凤阜山山崖下苦寻七日后所得的应宜歌的骨殖。
    他将还未全然腐化的骨肉送入了无雨阁中安置, 又替尸骨沐浴焚香, 自己与他同浴一处,等清洗干净后,便替应宜歌换上新衣裤, 扶他在自己的床上歇下,随即拉开无雨阁阁门,站在台阶下之上, 张望了一圈正沉默着心不在焉地各做各事的弟子们。
    他的眉眼间还沾染着刚刚出浴的热气水雾, 胸前纽扣未系,肩膀半露, 似乎与往日半分区别都没有。
    偏偏越是这样,阁外气氛越是压抑, 没有一名弟子敢直视应宜声的笑颜,仿佛那含笑的眉眼中有蜂针蝎螯一般。
    院内一片寂静, 因此当应宜声突然开口时,所有弟子都是背肌一紧。
    应宜声的声音倒是和煦得很:“你们看好门,不要让闲杂人等入内, 惊了我弟弟的好梦。”
    弟子们噤若寒蝉, 私底下交换着眼色,却无一人敢多置喙。
    应宜声居高临下,笑容灿烂:“怎么?难道我这个代门主说话不顶用?”
    只有一个胆子稍大的提了提胆气,不敢抬头,只快速应道:“是。门主, 弟子听令。”
    应宜声哂笑,走出了无雨阁,在路过那发声弟子身侧时轻轻抚了抚他的额顶:“照顾好我弟弟。再说一遍,万勿叫人进去,可明白?”
    那弟子刹那间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应宜声的手冰凉湿滑,宛若蟒蛇,停留在额顶的感觉,就像被蛇信舐了一口,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口不能言,喉头痉挛,连个“是”字都挤不出口。
    应宜声就含着这般诡谲的笑,迈步走出了无雨阁,路上与相熟的弟子点头打招呼,不在话下,甚至在路上撞到才满三岁的宫十六少时,应宜声还抱起他逗了一会儿。
    行至宫氏正殿奉祖殿台阶下时,宫一冲正携林正心从殿门中走出。
    一看到衣冠不整、形容放荡的应宜声,林正心便是一阵神色闪烁,立即将视线投向了宫一冲:“……师父,宜……宜声师弟回来了。”
    吐出那两个字时,林正心已然暗暗地咬碎了一口银牙。
    谁能想到,山阴凤阜山上,他一弦贯胸后推下崖去的,竟是应宜歌而非应宜声?
    而且应宜歌坠崖前,慌乱中扯下了自己腰间的锦囊,正心根本来不及抢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锦囊与他一起堕入深谷云海当中,没了踪迹。
    ……但愿他是无功而返,但愿他什么都没找到……
    林正心的喉头似乎拥塞着一块血豆腐,吞不下,吐不出,只有满嘴锈铁一样的苦涩咸腥。
    还未等应宜声开口,宫一冲便先出言呵斥:“宜声,在正殿前还如此放浪形骸!把你的衣裳穿好了!”
    应宜声抬眸,却并没有看宫一冲,只把一双幽井似的眸子锁在了林正心身上,眼中烧着一把不为人知的暗火,火光渐成燎原之势。
    ……但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林正心实在是被那暗火煎熬得坐立不安,背上一层层的虚汗刷了出来,渍得一身飘逸青衣贴在背上,勾勒出他驼得越来越厉害的背部轮廓,像是不堪那目光压迫,只能竭力逃避。
    宫一冲察觉出这二人间的异常,又扭头看了看林正心满额生汗、口唇发白的模样,心下立时通亮一片。
    近来应宜声不顾门规,出走数日不见踪影,不就是为了他那个一心挂记着的同胞兄弟?
    而正心面对应宜声,如此畏畏缩缩,不敢直视,那背后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蠢货!
    他面上自是不会露出丝毫不妥,不动声色地想要安抚下应宜声的情绪:“宜声……”
    宫一冲万没料到,自己刚刚开了个头,应宜声便把那叫人遍体生寒的目光转向了自己。他唇角若有若无的讽刺笑意,欲语还休,仿佛是在往人的心口里一根根慢条斯理地插刺:“师父,我与我弟弟宜歌四岁时失怙失母,自那时起便相依为命。七岁入宫氏,相互扶持,早已如同一人。现如今,宜歌无端横死,弟子想斗胆向师父讨要一物。”
    他语气中毕露的锋芒,让宫一冲眉眼中含了不满之色:“你想要什么?”
    应宜声望向林正心,口吻中含了几丝玩味的笑意,仿佛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正心师兄的一条命罢了。”
    宫一冲勃然变色:“住口!”
    应宜声含着冰冷的笑意,一步步迈上台阶,左手心捧出了绣着一朵清荷的锦囊:“师兄,此物可是你的?”
    林正心惊骇难言,半句多余的话也挤不出来。
    应宜声紧盯心慌意乱的林正心:“此物你甚是心爱,从不离身,为何我会在宜歌身上发现?……你对我的宜歌做了什么?”
    得不到林正心的回应,应宜声又往上迈了一阶:“你我早有仇隙,若你对阿纨师妹有意,同我比试一场便是,我应宜声奉陪,至死方休!你为何要杀我弟弟泄愤?”
    被这般咄咄诘问,林正心竟是跌坐在地,满眼惶色,只敢口称“师父救我”。
    他满眼都是七日前的场景——
    登上凤阜山后,自己作御敌状取出玉箫,却悄悄在指尖弹出锋若刀刃的琴弦,毫无预警地出手,那细弦穿破应宜歌的心脏时,发出了一种特殊的声音,听得林正心痛快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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